乡干事小黄有事没事就到秀兰的门市上去。小黄那时负责乡政府的采购工作,于是就把乡上日常开销的东西全部定在她那里消费。小黄每次来了都不说话,一进门就帮秀兰干活,把烟酒副食堆放得整整齐齐。他知道秀兰喜欢听歌,就拿来许多流行曲子的磁带,秀兰在听这些曲子的时候便会忘记了一切,甚至于小黄的存在。小黄于是便开始帮她销售一些商品,他很认真地和人家讨价还价,对所有商品的价格都很熟悉。后来,秀兰便默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她看不出小黄有什么大不顺眼的地方,年轻人张狂一点不是毛病,何况他又是乡长重点培养的对象。但秀兰就是从心里对他产生不了感情,不知为什么。
终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小黄买了丰厚的礼品来到秀兰家,临进门时怔怔地呆在那里——原来秀兰的几个兄弟都在。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小黄讷讷地叫了声“叔叔”,秀兰的父母便以新女婿的规格接待了他。小黄长得不赖,高挑的个头,方形脸,眉清目秀,一看就像干部子弟。在乡上工作的小刘姑娘对他好,但他从来都不正眼看她一眼,他讨厌小刘那媚俗的打扮。秀兰的性子很倔,开朗直爽,什么事情都敢作敢为,小黄很喜欢。但秀兰对他却不冷不热,令他不解。
秀兰的父亲是大队书记,和乡上的干部关系都很好,因此他非常满意这门婚事。秋收下来的时候,他宰了一只羊让儿子给亲家送去,过年的时候让儿子又送去了年糕和猪肉。而小黄也是礼尚往来,他常常会带了上好的茶叶、香烟和铁盒饼干来看未来的岳父岳母,受到隆重的礼遇。
秀兰也努力地想让自己接受这一现实。是啊,人家是乡干部,自己是农民的女儿,除了长得俊,还有什么优越条件?村里的姑娘都羡慕她的婚事,说秀兰是在人前有意拿捏,内心里不知早偷着乐了几十回。
只有贵芳知道秀兰在心里是不喜欢小黄的。秀兰说女人如果一辈子嫁了个不喜欢的人,光景过得再好有啥用?贵芳就真诚相劝,要她珍惜。那天带她去茂生家,就是想让她开开眼界,知道什么是穷人。
秀兰从小就没受什么罪,也很少见过这么破落的家庭,因此震动确实很大。但令贵芳不敢相信的是她同茂生一见钟情,从那天回来后便像丢了魂似的没精打采。从此以后,她开始不理小黄了,小黄莫明其妙。但茂生那边也没有消息,贵芳说茂生要秀兰给他一段考虑的时间。其实茂生压根就没有去想这事,他整天还沉浸在做城里人的梦想中,想得发昏。茂生只知道他与贵芳结束了一段说不清楚的同学关系,有些暧昧,却又非常纯洁。至于和秀兰的婚事,他不愿去想。
那其间,贵芳与秀兰又来过两次,茂生都不在。茂生回来后母亲便一遍遍地说,要他订下这门婚事。
“人家好女子哩,人长得俊,又灵醒,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光景。”
“妈,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事。”茂生说。
“憨娃呀,你大都六十多岁了,等着抱孙子哩,村里的人都笑话咱问不下媳妇,现在送上门的你不要,可是要后悔的。”母亲说。
“我不会后悔的。”茂生说完便走了出去,急得母亲在屋子里捶胸顿足,骂茂生跟他老子一样没出息。
秀兰看上茂生的消息一下子便传遍了全村,人们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说瓜娃子你真有福,村里条件比你好的小伙一大茬,愁得还没个对象哩,你个瓜娃咋就有人看上了?后来他们听说茂生不同意,惊讶的神色丝毫不亚于刚开始知道这件事情。
“这小子太张狂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属甚的,还看不上人家!”红星说。
“学没考上,干活又不是个好把式,还敢弹嫌人家,我看这娃八成神经有问题了。”二胖说。
“茂生,你真不同意么?你要是不同意,我可给我家红卫去说呀!”宝栓张着没有门牙的嘴,笑嘻嘻地问。
“你就说去吧,跟我有啥关系?”茂生说。
“咋就跟你没关系哩?”茂生忙回头看,见是大妈过来了。
“娃哎!”大妈说。“不是大妈说你,就咱家那光景,能有女娃看上就蛮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个啥?那女娃我知道哩,是东李村旺福家的女子,人长得俊,又识字,家里可是咱塬上有名的万元户,人家不弹嫌你,你还要图个啥?”
“娃哎!你都二十岁了,也不小了。你看你大的头发胡子都白了!他还能等你几年?你不要扳过黄河没渡口,到时候把你娃耽撂下了。”大妈继续说。
茂生低下了头。他不想跟大妈多说什么,说也白说。
“要是人家女子愿意,咱就把这事订下了。——娃有啥主见?不要听娃的。”大妈对茂生的父母说。
是呀,女子都出嫁了,家里也没个替换的人做饭。自从茂强当兵后,母亲的脸上整天挂着泪花,病恹恹的样子,一睡就是一整天。茂生没考上学,这屋里也该有个做饭的女人了。
茂生父母于是便央了媒人,正式去东李村提亲。
秀兰得知茂生家的消息后,果断地向小黄提出结束恋爱关系。小黄不知所措,慌乱得没了头绪。尽管他们俩还没正式订婚,但镇上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事,两家的大人也默认了他们的关系,并且各自把对方看成了自己的家庭一员。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小黄的家里来说并没多大影响,因为他们对此事一直不是很热,这也是秀兰反对这门婚事的重要原因,她觉得自己以后会被他们瞧不起。秀兰要找一个条件比自己差的人,那样她到家后就能说得起话。
秀兰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她这么做,特别是她竟然看上了黄泥村周崇德家的儿子,大队书记怒火万丈。
“你知道周崇德家是什么情况?——他家原来是地主成份,土改后不名一文。周崇德不学无术,又不好好劳动,三十多岁才混上个女人,整天日鬼捣棒槌的瞎折腾,一家人肚子都填不饱!你咋就瞎了眼!”父亲骂她。
“一双筷子一只碗,光景是人过起来的。咱们家原来不是也很穷吗?现在什么都不缺。穷我不怕!”秀兰坚定地说。
“你知道啥叫穷?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人家小黄有多少女子想高攀没攀上,小黄那娃我看也不错,又聪明,又灵醒,堂堂正正的乡干部,哪一点配不上你?”父亲气得青筋爆裂,手抖得连烟也点不着,打火机一把摔在地上。
“他再好我不稀罕!茂生家穷我愿意受罪。”
秀兰毫不让步。
“啪!”父亲一抡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哭出来。
长这么大,父亲这是头一次打她。
“有话好好说,你干吗就动手?”母亲冲了过来,一下就挡在了老头子面前,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秀兰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推开母亲,一个人跑到西房,把门关上,任谁也叫不开。
秀兰三天没有吃饭,弄得母亲都哭了好几次。第三天的晚上,父亲长叹了一声,说这事他不管了。以后秀兰是死是活,他都不管了。
秀兰去了贵芳家里,问茂生到底愿不愿意?
茂生不愿意。
眼前的现状使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他不明白这个跟自己一面之交的女子咋就看上了他?也许是受了贵芳的影响,秀兰把自己想象得太好,做出了不该做的决定;也许是他没考上大学,贫困的家庭让她心生怜悯,出于同情献出姑娘的一颗爱心;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玩笑,一场滑稽的搞笑闹剧,剧情的结尾是不欢而散,没有结果。茂生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神话,姑娘对自己不过是一时冲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明白过来的。
茂生从小性格就很倔强,贫穷的家庭磨练了他的意志,他曾发誓这辈子要离开农村,到外面去闯荡世界。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呀!茂生从书上、画报上和电影里感受外面的世界,他觉得自己要是还像父亲那样一辈子待在农村,被人瞧不起,真不如死了的好。他瞧不起那些整日把时间都浪费在打扑克搓麻将上的人,不管上学还是下地干活,只要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是看书就是画画。有时,为了躲避伙伴们的骚扰,他让母亲把屋子从外面上了锁,然后一个人悄悄地躲在里面画画。
茂生喜欢画画,家里穷,买不起纸,也买不起笔和颜料,茂生便在过年的时候将别人墙上揭下来的旧年画翻过来,用别人用过的广告色(已成干块,须用水浸泡才能用)和毛笔,趴在炕上作画,一晚上下来往往是鼻青脸肿,膝盖疼得不能走路。那时茂生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只炕桌,好让他不要整天整夜地爬在炕上作画。夏日的时候天气闷热,蚊子把脸叮起了一个个大包,他不怕;冬日的时候数九寒天,刚换的热水一会就把毛笔冻住了,茂生的手肿得连笔也握不住;春天的时候大家都很忙,母亲往往会把茂生画的画塞进灶火里,然后狠狠地骂他不成器!茂生上初一的时候因了一篇作文而在全校引起轰动,成了北塬中学的名人。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学校的黑板报上,是大家学习的对象。从那时起,茂生就开始憧憬自己美好的未来了。
自打懂事的时候茂生便发誓要离开农村这个环境。目睹了太多农民的不幸,也受够了贫困所带来的罪孽,看够了人们鄙夷的目光,听够了老年人在耳边的唠叨声……这些唠叨声充满了爱怜,却看不到任何希望。唠叨的原因是茂生不会锄草,也不会耕地,这在农村人看来是不可原谅的过失,他们害怕茂生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弄了个不文不武的样子。但耕地他不愿意学,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不想耕地,他要走出这黄土地,到外面去闯荡,于是就拼命地画画,以求将来能有出头的日子。
家境的贫寒和目前的境况使茂生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从学校毕业到现在,他从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脑子里整天都是城里人的梦想。他觉得一订婚就等于把自己拴在了农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想象着自己能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一个可以用来做饭和取暖的炉子。
啊,桌子,炉子,多么奢侈的用品,要是在冬日里能有那么一些设备,他不知能画出多少幅画!
大妈成了这次事件的决策者,并且得到茂生父母的一致拥戴。实践证明,大妈所决定的事情是没错的,当年她从西塬上来到北塬,重新组建了一个家庭。后来茂莲的父亲死了,她又改嫁王虎,使茂莲、茂英找到了出路,摆脱了农业社的劳动。母亲征求茂生的意见,遭到他的坚决反对。大妈说茂生憨着哩!这事不能由着他的意思,要根据家里的实际情况来决定。再说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千百年来有几个征得儿女同意了的?!
茂生不愿意也得愿意!
几个大人就这样把事情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