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白水湖春梦

看伊阖起双眼,知理可以了解:

活著!曾经是多麽艰难的一件事!!而躺著的这个人,就是那样拚过来的!

她问过水霖:

「你国小第一名毕业,妈妈却反对你继续升学,在做学徒吃苦.双手黑墨墨时,你怨叹谁?」

水霖说:

「我学修电器、线路,至多电著、手疼、没算啥大苦,水源较可怜……他得背师傅厝里的囝仔,一面做工,田仔若放尿,师娘买菜不在,抑是按怎没来替换,他时常一领衫,湿穿到乾,乾又穿到湿……彼时,他才十五、六岁——人生有苦否?」

水霖每次讲到这,知理就难忍哭起来,他讲一回,她哭一回,

後来水霖就不爱再讲。

他只说:

「我母亲有伊的缺点,但是我们都只想这项……」

「父亲出事以後,她没再嫁。像桶箍箍住木片,这个家才没四散……我们兄弟才未分离……」

他说这些,她也哭。

「这点,你一定要了解,」

知理在小学课本读过「惊弓之鸟」,她想:婆婆正是这只鸟儿!

伊不知:在那种时局未明,一路读书下去,看到不公不义,就会开口评论,是不是会再制造一个悲剧?

伊不敢再做试验,伊真实是胆寒!

婆婆已经七十六,也不知还能和她做夥多久?想到这,知理一阵心灼:

伊一日活过一日,就为了人世还伊一个公道;像素却姨,也已经七十五,而伊的婆婆,那个老先生妈,已经九十余——

连她都有情些忘记,自己真正几岁,好像九十五,抑是九十六……

她们这般苦苦活著,就在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那一天,底时到呢!铁梦接到帖时,手在颤,她强作镇静,将它弄开!

从头到尾,她看了二遍,一个字没漏掉:

陈允亮

王妍妍

於一九九O年六月三日在芝加哥市河滨教堂举行婚礼。

特此敬告诸亲好友

她闭起眼来!想著允亮做新郎的样子,然後睁开,将红帖对准字纸篓,一丢——

这些时,才二个半月吧?老总有七、八个大会议;由她代表出席,又配合开发部门上个月新产品说明……她根本未去注意,远在伊利诺的允亮,起怎样的身心变化?……

允亮大她一届,二人都是登山社会员;不时在活动中心遇著;她後来又参加晨曦社,喜欢听佛学讲座和有关书刊。

大四时,他已毕业,一个礼拜有三封信来:

如果现在,她当然知道他无聊,但当时她没有能力看清事相……二人很快好起!

毕业後,她做过一年助教!碰巧他第二年的预官在台北,二人在一起的时间愈多,更是亲密:

但,那种亲密,常止於某种状况!再下去,她就跳开——

「为什么?」

「因为我是白水湖人!白水湖女孩只在婚後touch性!」

为了这个原因,二人彼此闷过一、两个月不讲话,不连络。

这其实就是二人之间的大迥异,但她当时不懂!

早先铁梦想得简单,他出去一年,她随後到;这家世界级电脑公司在台北的分公司,整个制度、年薪、福利;都叫她做这种选择!

——多一些积蓄,出去不必打工,学位可以早些念完!

现在已经五月下旬,她原本六月初就会提辞呈,出国的种种准备,也都一一进行。

没想到允亮先来这麽一张纸帖!

这三个月!彼此就有些异样,刚到时,他一周二通电话,半年後!改成一通.甚至一张FAX……上个月,二人竟在电话里差些吵起来,她只问:

「最近忙什麽,怎没动静?」

他居然回一句:

「男人,那里快乐,就往那里去!」

如果她够清醒,他讲这句话时,她就应该知道:彼此间出现怎样的状况?

镇日与机器为伍,有时人会变得少用思考,她那时也不是全没感觉.只是没有馀力去深究,也相信:有时深究往往变做另一种伤害,因为代表彼此不相信!

做学生时,她住第九女舍,同室一个物理系的学姊!毕业刖留下这句话:

「男人,其实不太禁得起寂寞,你们不要拿他们做实验做太久!」

如今,做出这样一个实验,她有些想哭,又感到着实好笑!

这个变易的时代,她听过一百个以上类似的故事,可没想到:自己也淹没在这个相同又俗气的结局!

往後,二个星期:

铁梦平静的结束了原先的工作,公司众人早知她要出国拿学位.只提早半个月离职,也不意外。

早先,她申请和他相同的学校,这一来,喜帖打乱整个计画,而今,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是:

暂时不出国,她实在不想再看这人!美国的学校一堆,她可以再申请,明年再走!

第二是:

逃离台北——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想,无论如何,就是离开!

这日。

铁梦退了房租,没用、有用的东西,都做了处理,所有可以不要的物件,她都丢掉,包括二人合影的一些照片和往来书信……

撕了一上午!几年的情感变成一堆垃圾,人生够无常吧?

忙乱半天,只留下一大一小二个行李,在离开台北的前际.她想到这麽几个人:

她先回学校,到五、六宿舍看铁彰、铁记,留了五千元给二个堂弟,也带了水果去看邱苍泽老师的两个小孩!

然後地开著车,在校内统一圈;平时,外车不可随意进入,但她认得校警,又押了驾照——

她在共同教室附近停下,忍不住走进土壤肥料组那个小白门;以前,她和允亮会在这里相约,……小径直走,四局遍栽枫、槭树,最尽头有株老桃.三月时,整棵上、下,怕有一千朵桃花,也不知为何,此际桃木已伐,连根都无,只留一个桃冢!

老天!老天!!

她竟是来凭吊一段桃事……

走出小门,铁梦同时将前尘与桃花一起掩埋!

在行政大楼前,她拨了通话给沈月照老师;铁梦从大三起,修过伊几门课,当助教时,又常被安排书沈先生印讲义,改考卷,登记学生分数。

系里的女教授本来就少,伊又未婚,五十岁的人,单来独往;有二次,因为晕眩,铁梦陪著,去卫生组看病、领药,又送伊回住处!

有时人出国开会,铁梦也去过温州街宿舍帮伊看家,……如此种种,二人维持著既是师生,又兼同事,又像姊妹的情谊。

电话里,她未言详情,只说:

「要离开台北了,想去跟老师道别。」

月照在电话那头道:

「我今天煮杂菜面,你要来吃晚饭否?」

「好啊,好——」

挂下电话,她转出校外,先在新生南路的小巷买了老师爱吃的水果!才找著旧路前来。

这一带,她几番过往!尽是不同心情;也曾经与允亮牵手而过;也送过老师回家:或者来拿成绩。

这里,学人宿舍和普通宿舍毗邻,巷、弄里常看到学校老师,偶尔碰上一个,被认出来,就喊一声:

「黄铁梦!」

铁梦有自己的型;她剪著齐眉刘海,两个眼睛黑漆一般,又是没人有的一个名字,教过的人,很难忘记。

她到时,月照早盛好两大碗面,就著电扇,正在吹凉!

天气是放暑假前那种闷热,没人有它的法!沈先生和她又都不爱吹冷气,二人还真有相同处!

铁梦自己到灶下拿竹箸,又替老师拿了一双,二人对坐著吃面,电风扇!摇过来摇过去。

才喝一口汤,铁梦直称赞:

「真好吃!」

月照笑道:

「我小妹前几日来;跟她现学的!香菇一定得用姜爆过,不然凉底!蒂头得切掉,老辈的人说蒂头青。」

吃完面,铁梦抢著去洗碗,又一一置好,回客厅时,月照已泡好茶。

二人对饮茶水,做老师的问:

「几时的飞机?差不多都办好了吧?」

这一问,铁梦喉间一紧:

「电话里我说不清楚——」

便将收到帖子的经过,前後说一遍。

听她说完,月照静默半晌,才再开口:

「我自己从做学生时,即很清楚:自己只适合做研究工作。而学术工作,往往使人很难兼顾婚姻!当然也有很多全能者,但我不行!」

「这也是我当初一直不敢沾染感情的原因。」

听她这样讲,铁梦一直无语。

「除了深知自己的性向!还有一点,在国外时,我看过大多太多受伤的婚姻。你们在一起才多久?真正的认识不到二年;我很多同学甚至恋爱了十来年才结婚,照样是离婚收场。」

听到这里!铁梦忽地插入一句:

「我这些年也听了不少这类的故事,自己做一个结论!也不知对否?——离婚跟人的想法有关,跟婚前的认识长短无关!」

月照适:

「你讲这句话,我整个放心下来,可见你不乱心,一直保持冷静在看事!当初,我就发觉你有这项特质;可能也是学理工的女孩比较特别的地方!」

铁梦反而无语。

月照又问:

「现在打算怎样?」

铁梦想一下,才说:

「先离开台北,到山上住一阵,我参加过佛学夏令营,认识寺里的师父,老住台北,心都僵硬了!」

「然後呢?」

「学校重新申请,我不想与那人同校……一切重新开始!」

二人静默一会。铁梦想著还要上路,不好久留,於是起身相辞:

「多谢老师!我该走了!」

月照问:

「现在也不早:八点半,你到那里?」

铁梦道:

「是浦里的莲花寺——」

月照说:

「你去散心是很好,可是一个女孩子,开车直到大半夜.还是叫人担心!!」

「尤其後半段是山路,我愈想愈不妥当,不如在这儿休息一晚,明早再出发,你说好吗?」

「我是怕麻烦老师——」

月照笑道!

「你难得来!以後也不在台北,再见面不容易啊!我们就多说一些:」

铁梦道:

「多谢老师!我一心逃离台北,匆促想出这麽一条路线,这叫有勇无谋吧!」……

事一转绥,二人又投身回椅垫,这才轻松下来;月照道:

「刚才提到我妹妹,我来说她的故事:我叫月照,她叫月塘;小时候,我常跟家里长辈抗议:说她的名字比较好听,月塘就说:她的跟我换——」

「我的祖父是教私塾的汉学先生,对文字相当敏锐,我可惜没有这方面的遗传,月塘就有,她读语文,是宾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

铁梦屏息听著;

「我忘记讲,我们真的对换过名宇,彼此互相叫著,不到一个月,我就不想换了:原来自己名字好听!!」

「月照、月塘,都很好听!」

「月塘有好几年,一直是研究寒山诗的……你听过这麽一个人吗?」

铁梦道:

「我是在晨曦社的刊物上,看过他和拾得的事迹和所写的局,好像:拾得是被捡到国消寺的,寒山则住天台山的山岩,常去寺中杜下找拾得……,二人讲的话,众人都不知意思:他们看猪看牛,都能叫出它前世的名字。」

月照也道:

「月塘就为了这个因缘、典故,开始记佛经,她曾经提起:这二人到山脚下,看见村人办喜事,呵笑道:你看,他娶他祖母,吃他姑、姨;她还念一首偈,我是记不起来!」

铁梦道:

「我因为印象很深.所以记得:

可叹众生苦,

孙儿娶祖母;

六亲锅内滚,

牛羊座上坐。

月照又道:

「就是这首偈!月塘看後,开始全素,说她再没办法吃任何肉!」

铁梦道:

「书上提到:他二人是大菩萨示现,看穿的是前、後际的生死!」

「但是父母尚在,她又说不动二老点头,就一直未落发,但这些年,我看她的心老早出家,!」

铁梦无有话;月照想想又说:

「对啊!你不是要上山,可以去她那里!」

铁梦道:

「我也想看她呢,」

「她在石冈,大寂寺,我几个姑婆,就是祖父的一些妹妹,当年都未嫁,在寺里出家!原先以为她只像找著论文题目,钻进去三、五年即好;她三十一岁回国,至今十五年了,居然还讲一句:一万只牛也拉她不出的!」

「藕益大师讲过这句话:[万牛莫挽]。」

「上次来,她送我一幅水墨画,你要看麽?」

月照这一问,铁梦跟她走到书房,果然墙上新挂一幅猴儿骑牛图!

近前再看,旁边题著几个字:

猕猴骑土牛。

拾得

月照看她看得认真,笑道:

「月塘常说:我们人,心如猿猴,纵横上下,七驱八策,无一刻定著。但身似土牛,……土牛那堪这般倾翻?」

「正是——」

「结果是忙乱一场,分崩离散!」

那晚:

一直到躺身在床,铁梦竟然想的是那只:简略几笔即勾勒出来的水墨猴仔——

她也想起:曾经绑她甚紧的公司业务、会议纪录,种种议题,从前,耗尽心力工作,自视甚重,也颇有成就之感,现在呢?

人离开,很快有人取代你,公司照常运作,自已并无原先想的那样重要!

至於允亮——

她只在意念里小闪一下这麽个人,随即淡掉,天,她差些跑到国外要去嫁他!

第二天。

铁梦很早即到巷口买豆浆、烙饼,回来後,忍不住又去书房看那猴仔一眼。

月照才起来,正要看报,铁梦一面置好早餐,一面说是:

「老师,我有新发现!」

月照道:

「一定是关於猴仔,」

铁梦即笑又止:

「也对,也不对,书上说:寒山即文殊;普贤拾得子,文殊是诸菩萨里智慧第一,我看拾得也是不得了!只用五个字,轻势一拨,几千年来,众人说不清的,竟然透彻见底!人的心念!真的像猴仔,而身体是土做的,禁不起——怎么比喻得这麽好?」

月照道:

「月塘常说这句话:顺境则乐,逆境则嗔。……人,其实是被事相折磨死的!」

二人说著,也吃完早顿,月照又将地图和详细资料,一一交与,铁梦也把大行李和存摺一并寄放。

出发前;月照和她走到大门口!看她发车,又讲一句:

「到了打电话!」

「我会,老师。」

「自己凡事小心。」

「也请老师珍重!」

铁梦一上高速公路;已经九点整:

她这辆喜美,是当助教时,有个洪教授应聘国外,让她的,虽是二手车,倒很顺手,有两次过年.她还开回白水湖。

南、北二路往来的车辆如织,铁梦不敢大意,找著妥当的车子,一路限著,一有大卡车切入,即换车道,如此一路无事,直到下丰原交流道。

再下去该走省道三号公路.她却沿途找著一家餐馆坐下:

小计时间,到时,至少十二点过半,说不定一点多!寺里的正规是持午的,肚子的事,不该令师父们起烦恼心!

她叫了一碗素面;店里没别的顾客,老板还在准备他的午饭生意,才十一点五分,他大概奇怪:这人吃得这早?

炉火烧得正红,上置的大锅内,一鼎波开沸水……他跑过来,跑过去,拿起已拣好羽毛的鸡身,这样一丢——……

从省公路到土牛国小前,果然如图所示是两排龙眼树,她正要停车,心中一事浮起,又将车往前百来尺,正是一家修车行!

她人在山上,车子三、五个月不发动!下来时,怎麽回去?

说明来意後,老板笞允定期保养,只收六百元。铁梦拿了收据,这才离开。

她慢步往山下走去,经过国小的後门围墙!因为有嘈杂声,本来也无意停下观望.也不知为何,竟是伫立不动。

由梦看到路旁有个石块!便站上去,这一探,原来人家办迎娶之事,正借了场地设宴:

麦克风放著巨大声响!贺客们轮番闹著…:.

铁梦远远看着一堆人正在吃、喝……此院:

她不该是想著这事,想起那二人;但她偏偏想的正是:

天台山下,看到村人办喜事的那二人!

……

铁梦宁可想这样的禅偈:

文殊与我携水去,

普贤犹未折花来——

她弯了两个坡道,才开始上山。

路旁起步处,有个指标,「大叔寺」三个字!写得小而谦卑,不注意看,就忽略过去:

沿著石阶上去,前後尽是景致,月桃花的香味,弥漫其间,小小的流水声,也不知从那儿传来,铁梦这一走,以前登山社的活力,好像全回来!

她一步步向前,心里忽然想起:

刚才的三个字——

那不是沈月塘的宇吗?她题在沈先生书房内的水墨猴子边的,不就是那个体!

正想著心意如猿的比喻,竟然就走到分岔路来:

右边是平坡路,不知连到那村?那里?另一头则往寺里的上山小道。

铁梦继续沿石阶上去,起步处,她又看到这么小小一块木牌:

智不住三有;

悲不住寂灭。

三有即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以菩萨的法眼,阿罗汉的慧眼看下来:三界尽是众生共业幻成。等於为著未能杼解的一堆情绪,自己搭了戏台要演!

月塘的字,看似柔软,却又屹立!未知是怎样的内心境界?

她小站一会,向前又走:

悲不住寂来——悲为什麽不住寂减(涅�)——到她下山时,再经过此处,她又是怎样的体解?

想到这里,抬头一看,两个老姊妹横在前头石阶,一个兀生不动,一个指著对方揶笑不止……看到铁梦走近.二人都小些面红;坐著那个赶紧找鞋来穿,铁梦看伊手上提一双带绊的有跟凉鞋,要穿不穿!

站著的说是:

「这时阵才来?……我是七早八早即出门——」

铁梦先是不经心,再一听!伊竟是对她讲的!

拿鞋比脚的那个,鞋也不套进去,大概脚走痛了,要穿实在不情愿,只对铁梦讪讪笑著,面上是孩童表情,二个眼睛被挤得没看见,说道:

「後遍来,我不穿这双啊!」

在这时刻,铁梦确定:自己不在台北!

都市人是不会在山中小径与擦身而过的人,讲起她今日的心事!

除非在白水湖!在石岗!在……

尤其那个松散的笑容,……相较之下,紧绷着全身过日,实是至可悲悯的生活方式!

「再见,阿姆!」

闪身之後,铁梦往上直走,再回头时,已无二人身影。

又走几步,脚关始有酸意,方才吃面的能量,都用尽了,她停住脚,正想坐下,後面随即有个老者赶上来——

他,半头灰发,一身轻便,肩後背个大袋。

铁梦看他时而将袋仔置放肩头,两手相扶,时而又背到背脊上,轮流出力:

「阿伯,你去大寂寺?」

「是啊!我自东势来,这次车班慢!」

会身时,铁梦扶一下那袋仔,老人脚步快,正是赶路的走法,才一刹间,二人已隔隧好远!

但是那触觉,还停在她指尖上!那是一大袋米!

铁梦已经忘了脚酸好事,她沿著老人足迹上去,他真的滴汗在石阶……一滴、二滴、三滴,她沿途数著,到後来;也不知太阳大,晒没了,还是他已擦去!

这一段路程,她尽想起这麽一句:

前世负米上庵门——

他不像米店伙计,该是个优闲养静之人!就因为他不说:

我背米到寺里。

铁梦相信:他做这事,不著在善因福报里,他只是一个护法者,深知山中诸事。

……山门终於看到了!

这一路上,也有风吹也有汗,往下看:大甲溪蜿蜒而过,溪床,河谷,尽属大地。

她回身看另一面岩壁,整片攀满藤葛、枝叶,近处、远方.全是山色、溪声。

寺耸立半山上,看近却远,几番以为到了,它老是不即不离的!

不知多久过去,总算走到山门前!

铁梦且坐到石头上,先喘几口气,这才注意到:往後有几处石碑!刻著已风化的字迹:

前尘後际,见来时路,知身大苦,还等龟剥壳;

诸缘幻化,梦楼止境,心空常寂,且做究竟人。

莫待成牛,前村吃草去,

直心了却,溪後有水声。

看到这里,铁梦更清楚:自己身置闲处!

午後的山中寂寂,时有鸟语,掺夹著蝉音断续。小坐後,铁梦再站起,继续向前。

没多久,大寂寺倏然放大几百倍般,现在面前;钱口走近大殿,先在西侧水台洗净手、面,然後直入里内行礼。

她先问讯,然后做礼佛三拜;这一参,出自内心的大赞叹:

佛是自尘劫修行完满的丈夫,证知诸事幻成.因而不受苦逼。却又不舍众生受罪如此,一本一本的佛经,正是剖心深嘱。

当她跨过门口,看到殿里巨大的佛菩萨金身时,铁梦感觉:

自己在一寸寸的缩小!

从前社团的老师,是文学院哲学系的比丘尼教授;伊告知大家:

礼佛这一参拜,是在拆掉自身的贡高、我慢,……世人常在尘劳中,不知不觉,放大他自己!

再起身时,她又绕佛数遭,然後出殿外来:

经过东侧的知客室前,她想起该向沈先生说一声,便找出零钱.来打投币电话:

先是答录机接听,铁梦对著机器说了二句,沈先生才有回音:

「老师,我人到了!」

「找著月塘无?」

「我在门口;她在寺里。」

「无事即好!」

说完,正挂下话筒,二个著灰衣的尼师,自她眼前走过,铁梦赶紧向前相问:

「有个沈月塘师姊!不知在否?我从台北来,是她姊姊的学生。」

二个尼师对望一下,其中一个说:

「阿弥陀佛——请这边走!」

铁梦跟著名一声佛号,随著较瘦小的尼师往内走.由弯几处回廊,又上二层阶梯,才到一个小门前:

带路的师父叩二声门,无有回应:二人正没主张,只见长廊另面,又来二位尼师,其中一人.以手示意什么,再比著另个方向直指。

於是换另一位年国尼师带她,先回下石阶.弯弯绕绕,也不知几上几下,只往後寮房走,一看铁梦有些跟不上,便放慢脚步,道:

「昨日!有个大学才毕业的女孩,从台中来,一直要落发,……正在苦劝呢!」

铁梦一时无话,便说:

「你来这儿多久?习惯否?」

年经的尼师道:

「我二十岁时和姊姊来的,已经六、七年:母亲在生最小的妹妹往生,到我们长大,觉知做女人的苦,又无意婚姻、情爱,种种紧缚,就上山了!」

「哦!」

「现在回头想,那样的起心是不对的,佛门那里是人逃脱、避难的所在?当时事,只能算是学佛的一个因缘和初机!」

说著!二人在一处寮房前止步,年轻的尼师叩门:

「谁人?门未闩,请入!」

听到回应,尼师细声道:

「我前头还有事,你自己进去。」

说著小步离云。铁梦再三点头致意,便伸手推门:

她看到的沈月塘,穿著居士服,直发齐耳,素净的面容.透出生命本质的兰色与光仰。

不知为何,在看到她的一刹问,铁梦想起,禅宗的偈子来:

我来问道无余话;

云在青天水在瓶。

这些年,她在台北,所知所学,尽是浮面上的东西,而此时,她见到的是:生命的最深际,最内层。

禅宗所以不立文字,原来真正的感动是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