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白水湖春梦

饭後。

有人小睡,有人到教室外走动、说话。铁城又走到他身旁来:

「老师——」

他换了一脸心事:「知理阿姨如果嫁阿叔,就得替他看店!或者像我妈妈有一堆事……那她还能再送吗?那小朋友怎麽办?」

苍泽笑道:

「老师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铁城想想,又说:「如果这样:那还是——叫阿叔不要娶她!」

苍泽笑道:

「铁城!你不需要烦恼这种问题!阿姨如果决定结婚;她自有打算!你就相信她的人和她的打算就好!」

「即使不能做,白水湖说不定有另一个阿姨.会做这工作!」

「我也爱她做我的阿婶!」

铁城终於放心回去午睡!

苍泽找出剪刀和信,将封口铰开:

这大半年,他永定叔、婶回白水湖二次,大部分时间在台北:他们原有意将日本的工作告一段落,因阿婶娘家在北部,也有兄弟开业做医生,种种人事有关等,就与那里的亲友商量、筹画!

永定叔回来,每次都讲相同的话:

「当初——离开白水湖,一身出外,是怀抱著怎样的美梦?」

「是为著日後回来,再看故螂美丽的海水;少年的我,以为人的经济富裕,手头不缺,才能优闲过日!」

「现在,我已年近六十,钱项免烦恼,才发觉自己的梦,早就碎去!」

「当我返来,我已经找无原先的海水,港湾每日进出的船只用油,汇成一股黑流……」

「彼,才是我流下的目失!」

……

信根短,寥寥数行——

苍泽贤侄如晤:

叔今夜班机偕汝婶母飞日。返台乙事,暂止勿议。

古人曾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

是说:不和他同此天地。甚至明知:打未赢他;也免回头去找救兵,只要路

上相遇,就扭打、拚命。

叔,无用之人,占住此间日久,身心日灼!再奔天涯,岂一声无奈所表矣?叔永定手笔

信看完;一直到黄昏回家,苍泽的心情都沈重不能触摸!

从三岁开始,他已经背负它二十五年!它曾经没日没夜,堵住他的胸口,不只不能呼吸、喘气.甚至像酸液相似,一点一滴咬穿他!

不仅水源兄弟,他相信事件所有的当事人,都是这样一块巨石塞心胸;而这样一块大石头.他不忍也不想铁城、铁梦他们继续扛著!

但是:

只要事情的真相,还被隐藏、遮盖,只要想欺瞒世间人的任何一股势力,还在文饰,涂抹……他们的大石头,是要放也放不下来!

晚饭後。

他在书房内,听著母亲与阿嬷在厅里的对话,再听下去,竟与自己有关:

「这张相片,你看怎样?」

「咦!很有人缘,真甜!」

「永淑寄人这张相,说是她们岸内国校的老师,要给苍泽看!」

「阿泽今年二十七、八了,自己不去交女朋友,他阿姑比他还烦恼!」

「现在人,很少相亲,我看,由他自己去!」

「我看;他并没想这方面的大志!」

「可能缘分未到!」

「我这个岁,存这项挂在心头。」

「……昨早洗衫,他内袋有一封小姐的信!」

「真实的?你也不趁早讲我知!」

「才开始!莫问一堆,你知他个性!」

「也不知几岁?下颏圆抑尖?别项没要紧!这项上重要,最好圆下颏,老来他就知!」

「是!按怎熟识的?」

「我还未问,信封写鹿港国校,我臆:可能前次去台北参加教师研习会;若无,他并没出外,也没去过被所在!」

苍择本来在看书,听著,听著,竟然看不下去.他开始回想雪津给他的印象!

她正是那种看一眼,即会被看出是小学老师的模样,

报到时,他看见雪津,才想起她和自己同一班火车到台北,下车後,一起出月台,後来各自坐车!弯弯、绕绕,又赴同一目的地。

研习会期,二人小有认识,但都是放不到心上的话语。一直到会期结束,二人竟买著隔号车票!

火车要离开台北的那一刹那间!雪津问他:

「我是不爱台北的!你呢?」

他说:

「我谈不上任何感觉;你的原因,又是什麽?」

原来雪津二舅,二十五岁那年,也为著相同的事件,在台北遇害——

当苍泽告诉她:

自己正是事件的受害者时,他可以感觉:二人在极短时间里,连成一线。

但,微妙的不是这些,而是彰化即将到时,雪津在准备下车前,与他说的那句话!

她说:

「我们苦等的,是真相大白於天下的这一天;希望大家都勇敢的活著!」

是的,就这句话,闯入他心里!阿嬷、母亲、永定叔、婶、小姑、他,还有水源兄弟和铁城他们,不都是苦苦在等?8

知理记得她嫁给水霖,好像才是昨日的事,谁知一目睨、一下手,二十年就过去!

水霖退伍回来是廿三岁,第二年,就在他家旧址开店,她昔时廿二,每日早起帮母亲卖菜,中午送小学生的饭当,每天从他店门前过!一天、二天,一月、二月,一季、二季……,一个年都快过完;有一天:

他不知按怎在她的竹篮内捎一封片信,大概是她放下担仔,到小巷路拿便当时!她到送完百馀个饭盒.才看到他写的几个字:

小姐,我可以请你看店吗?

……

她那时,也不知是谁,又无姓名,以为是什麽无聊男子变把戏,看过即丢落学校的垃圾桶。

过一个月;同款的纸,同体的字又出现,她将它收起,前前後後,她收著六、七张.包括头前揉掉的。

到後来,水霖开始写毛笔字!

小姐,请你替我看顾店,好吗?

知理如今想来好笑!昔时,她整个面,蒙遮去三分之一,只留目�、鼻孔,那个人到底在惬意什历?

婚後,她问他,水霖说:

「你没听过这句话哦?慑到顶腹盖(注),会吃末消化!」

————————————————————————————

慑到顶腹盖:整句比喻中意到了极点。

————————————————————————————

当她收齐十来张,正不知该如何时,水霖来买菜!

彼时节,冬瓜当出,他每隔二天,来买一斤冬瓜;一般白水湖男人,少有买菜,她当然就多看他二眼;那时,她只知这个人,在街顶开电器行,也未尽知底细,当下不知按怎;二人拢有一些面红——

买冬瓜,一向得加送老姜,水霖偏偏还她!

她讲:

「煮这项,一定得掺姜,若无,甚冷。台湾头走到台湾尾,众人皆知!」

他一听,伸手提走,但是多放五角银!

知他心性以後!她就先将姜的钱扣掉,再讲价数,如此无事。三月日过,冬瓜已尽,高丽菜大出,他就未曾再来。这般又过半年!无片无墨。

有一天:

值著大阵雨,她穿棕蓑、戴竹笠,到校门口时,看到他穿塑胶雨衣,推著脚踏车,若在等人!

她当然不知他为谁去?

便当送完。再出校门,她走几步,发觉这个人跟在身後;她继续走,雨阵愈大,水霖忽的快步到她身旁,讲一句:

「我载你——」

知理差一点儿晕去;大到二十四岁,她还未遇过这款事,这种大志!

就在她还楞神时,水霖将她的竹篮置於车前方,篮仔甚大,遮去大半个车轮

他跨上座,将扁担半置篮内,半搁他肩头,然後叫她坐在後座!

知理大概想了三十秒,就侧坐上去……雨那麽大,她不坐!是要怎样?将扁担抢回来?

以前旧式的车较结实,真真正正叫做铁马,四头饱填,全无虚华。

她坐上水霖的车,开始将那些纸、宇,跟这个人联想一处……

二人并未讲话,一路雨催愈紧,一阵夹带一阵,全无停歇,也不知他按怎踏车?知理在满头面的雨水里,内心起一阵惜意:

一直到庄外即要入街,雨才转细,她坚持要各自回去,他才停车,由她下来!

以後:

一遇雨天!他就在校门等,几个月过去,她自然与母亲提起,有这个人,有一些事!

她母亲说:

「这个少年仔,是真感心,人看来也实在.没得嫌;就是他老母,罕得和人讲话、开讲……不知好款待否?」

她当时并无意见,她母亲又说:

「他已经有兄嫂,若是叵(注①)剃头,应该有闲话传出来,也并无听见哩!」

她母亲後来去水霖大哥的店买家具,熟识他大嫂以後,对二人往来,就无意见

但,菜市场众人,尽是红目有仔——凑闹热,皆来出主意:

「你知理这乖,若遇著恶阿家(注②),全白水湖不就怨叹死?」

——————————————————————————————————————

①叵:无法,不好做之事。《後汉书》:大耳儿,最叵信。「叵剃头」比喻:这

人不好沟通!

②阿家:妇谓夫之母。《北齐书》:天保时,显祖尝问乐安公主:「达�於汝何似?」

答曰:「甚相敬,惟阿家憎儿。」

————————————————————————————————————————

「对啦!那有媳妇讲阿家不是?若有,你也没得听!」

「得去她外家探!才有真实话语——」

三人四嘴,果然那些人不知怎变步!找到大嫂外家七婶八姆婆,传回来的话是:

「这个阿家真性格,新妇时,有关规矩先和你讲乎清楚;以後就万项无管!」

「知理是点灯儿火找的,伊也找无孔榫,算伊子识!」

这事以後,水霖家托媒人来讲,伊前脚才走,另一个媒人也到,提的是白水湖人人叫阿舍的一个财主:

想著这项,知理就气:有妻有女,竟然嫌他牵手未生後生!

市场来人议论:

「这,敢是人讲的话?」

「钱�,也无输赢!」

「聘金一百万,另外一家布店由知理扦,锦菊仔会乎气死,讲伊在嫁女儿,不是卖女儿——」

因为这件事,水霖他们尽快来提亲,是他母亲、大舅、兄、嫂等人。

她家,十万聘金未收!只吃六十盒大饼。

括订以後!到二人结婚!前後才三个月:这段期间!还是大嫂买菜,婆婆只来过一次!

伊!彼时五十六,只大素却姨一岁,全身上、下,总是沧桑,独独两个眼睛不愿老!

水霖还替她订做一种二轮改装手推车,送饭盒时,人只要来回一遭,肩头免出力,省事不少。

结婚前,她自水霖那里,探询婆婆对这项的意见!隔天——伊找人少时,来到市场和她谈,伊讲:

「这事,你问我看法,是尊存我:这是粗重事,若疼媳妇,照讲不甘你在毒日头下煎!」

「但是一堆学生仔要吃饭,临时不送,人欲怎样呢?」

知理自己思想:也是有理!

「这话给你做参考,要,不,由你自己掠主意,若有人肯做,你那手车让他!那是最好!」

她这一说,知理又有些无主张。

「婚後若有身,这项总是微未久!」

这二十年,她与婆婆内、外无第二句话,除了她深深明白,伊少年时!与素却姨相同,受那种不是人受的苦,她想来不忍,不甘她受苦,很自然,想对伊好,另外一点,就是当年伊和自己讲的这些话。

伊算是顾她的!

婆婆说得真准,婚後第二个月,她就怀铁彰,连三顿饭都煮末全,胆,吐得要落去,免想操车,也好佳哉,手车趁早让给一个厝边,她从此无心事,全精神和水霖顾家、看店。

今儿早,知理因为洗著水霖一件旧夹克,正是当年下雨,他第一遍载地时穿的!!

就是这项旧物!一个早起,知理竟然三想四想,未停之!

水霖这些年,整个人放大一号,原先的旧衫裤,好料身,她就留给二个後生,较差的,或者车做桌巾、拭布,总是有用!

单单这领夹克,他好天,坏天.不时罩著。

这二年,洗衣机全换作单槽的,�(注)下就免管它,但是知理习惯将腌脏处先用手洗过。

她公公出事前开诊所,整个厝宅也宽也长,前头二兄弟隔一堵壁开店,后院庭未分,一大家人;洗裤披衫,都会见著!

原先的一口井,枯荒在那,很早就牵管用水道水。

早起:

知理也看到阿娥,娣姒二人,还闲谈说话,她回身找物,再出来时,即没见著人影,一竹竿的衫,老早披好,脚、手儿真快!

知理用力提著衣衫手肘处以及袖口、领园,每次水霖送货出去,回来就是一身一命!

一堆浮沫,随著她的动作起起、落落,忽聚忽散,忽有忽无……

她一时想到:

自己十一、二岁时!洗著一家大、小衣服的状况,又联想起:二个男孩在台————————————————————————————————

�:福州一带谓上掷下曰�。

————————————————————————————————北,换下的衫裤,得自己洗.未知——

好不容易,一盆子衣物清好,�入槽内,知理接好插头,按下开关,事项就交给机器去操心,自己回屋内吃早饭。

这二年——

铁彰、铁记前後考上大学,都到台北读册,存她和水霖,还有婆婆三人,婆婆每月轮流在两兄弟处吃饭,其实无差别:

水源大哥早成家;水霖一直和母亲住!

初来时,她还一个心肝吊著,总是阿家、媳妇的日争,不管时都听见,但是未久,她就知:婆婆是一个少年甚操心,老来不爱管事的人!

水霖还讲,未婚前,婆婆即和二兄弟讲明这条原则:

事前看清,事後莫吵,愈吵愈早弄家散宅!

伊还言明在先:

「你自己去交,有适当,我赞成:不合的,我撼(注)头,若你不听坚持要,——————————————————————————

撼:摇也。《唐书》:不为势权所撼。

——————————————————————————我也没意见,未阻挡,总是,人生,各人试各人的咸淡滋味!」

因为这句话,她问水霖;伊对她按怎表示?

水霖头先不讲:

「你臆看—.」

她假作不睬他,他後来自己就讲一堆:

「你逐日自门口过,是妈妈自己看戥意,逐日叫我写片信,招你散步、趋陶——」

饭桌边只有婆婆一人,水霖早吃饱在店头前,用过的碗、箸横在那儿。

婆婆叫她:

「你也赶紧来吃,等了冷去!」

「好啊!那眯来!」

知理坐近桌前,添碗加箸,盛著糜,才扒入口,又说:

「今日的蕃薯红心的,五号种的,煮熟堪若卵仁!」

婆婆也说:

「有比黄心的好吃!我看水霖多添半碗;存这;你敢会饱?」

知理连说:

「有够!!有够!!」

婆婆没讲话,又将锅内的大半碗添给她,知理没得闪,都把它吃了!

「前遭没看到这种,今日若有,得多买二斤。」

「对啊!对。」婆婆也附声责成。

饭後,知理洗好碗碟,又到後院披衫,全部妥当,一看时间:已经差五分九点:

她找出篮仔,准备买菜,皮包里一张五百块,应该有够,她走到店前,水霖正低头修电器,叶片上的污黑抹得一手……

「我去买菜!」

她说一声,也不知他有无听入耳,自己就出门来:

菜市场离店面只有二分钟的路,她母亲已经七十了,也有十几年没卖菜,二个小弟,弟妇都在邮局、卫生所上班,摊位老早让人!

市场在她,比灶下还较熟,知理平日来去,都是平般心情,谁知这一走到,人差一点儿楞去:

这边看过来,这边看过去,整个菜市场已经散市,卖鱼的现在有三个摊位,都在洗鱼架儿!

卖内的,老早不是水龙伯他们,而是外地来的二个少年兄弟,二人正收著一捆猪刀,弄出很大的声来。

知理不敢信自己的眼睛,伸手看表:不是才九点三分!敢是表儿故障?

「啊,是几点,你们卖到无半项?」

两兄弟笑道:

「你真没窗光!这时阵才来?」

「昨晚满天落银票……你没拣著?」

知理无以为应,白生一只嘴,一个舌;这时,也有妇人才到,一看情形,就说:

「是饥荒用抢的?」

她说著,看一下知理的菜篮,一时间和她同病相怜起来:

「水霖嫂,你也买无乎?」

知理道:

「是啊!也不知哈天年?有钱买无物?」

妇人说:

「我就臆知:今日一定这款,所以提早半点钟出门,竟然无伊法!」

知理一时听无:

「哦?」

「他们是有分给我,我想:提这种钱,有吃也生无肌肤,一定坏腹肚!」

「众人却说:不提.敢是你老爸老母生你大赣呆?有钱不晓用,我提也不得,不提也不得!」

讲了半天,知理才想到这事:原来明日要选举。

她嫁水霖以来,每隔三、五年,就有一个选举;原先是香皂、味素、彩色锅;这二年换做现金……未家以前,选举的传言,常会听到,结婚後才变少了:因为水霖家和素却姨他们,椿脚们向来不走脚到;知晓她二家都有一个缘由!

知理气极,骂道:

「他们在印银票?扬出去,不欲收回?後日儿,不知谁要凄惨?」

妇人也说:

「是啊;吃到一肚横横,那有意思,」

说著,两人都走到素料摊位,买了豆皮、腐竹,又选了二把青菜。

知理道:

「这天清胃肠:也无人规定,每日得吃鱼、吃肉!」

妇人附声:

「往日白水湖一个钱伯仔人,留这句话:早吃早返去,没吃没大志。」

二人结伴回来,经过里长处,看到一大群人,小探一下;原来黑猫丹与媳妇互相打得头破血流,正闹若要休要离……。妇人也挤入去看闹热;知理没兴趣,自己一人回家。

一进门,水霖看伊表倩,问道:

「你是吃到膨饼麽?」

知理不言,先回屋内洗面冲水,又倒温罐的茶润喉,再倒一杯到店前给水霖,这才自己开口:

「现时才有声;方才咽喉坏矣!」

结婚这久,知理从来没这种怪形状,水霖也心知有事,且听她说下去:

「七早、八早,猪砧光溜溜,连猪皮都无,你臆啥大志?」

水霖道:「禁屠!」

「才不是!」

水霖又道:「是:幸猪的娶媳妇,自己厝内欲用!」

知理道:「你莫乱讲—.」

「是买物免钱,大家用抢的!」

知理道:「正正给你料到!免钱,是免用自己的钱.;也不知用谁的?以後欠谁的账?」水霖一听,停住不说.知理以为他修物件,心思不在这,谁知这人忽然一句:「好好的嘴,何必讲这些人!!」

知理没话说,走回灶下,正看见阿娥背影;她在水檀边放一条小三层肉——「阿嫂!」

阿娥回身过来,说:「我想你晚出门,可能买无半项!我八点二十到,只买到这,留一半——」

知理找著钱袋,手遐未伸入,阿娥伸手将她挡回,一面轻声骂道:

「你要笑死人是否?」

阿娥回去後,知理开始洗米煮午饭;每次看她阿嫂,她总会想到铁城兄妹:

铁城从小到大,往拿过第二名,连大学毕业都是;做阿兵哥,退伍,二十五出国,四年半拿到博士。

铁城出远门七年,从未回转,有时寄来美国片信,众人就欢喜半天。

後来,分局的警察才来讲:

「你们黄铁城,在美国,时常批评我们的政府,当然不行返来—.」

「你们最好写信,叫他莫驾!」

知理不知,铁城到底批评什麽;但她明白,自她当年送便当给他,到後来嫁水霖,他叫她一声向婶,到他出国前,自小到大,她所看到的铁城,一直都是诚信、正直的白水湖好子弟!

像:今日菜市内的大志,连她都气,何况铁城!

铁梦大学毕业是至校第三名,本来欲出国,想想又多做二生事,赚一些钱,自已经松,家里也无负担。这几年,都在台北,过年才看到人.

孩子一走远,也不知底时回来,这几年,她愈来愈了解她阿嫂的心事;她自己那二个,再过三、五年,也是走这条路,也是相同的问题!

她不知出国对他们兄弟,甚至对他们夫妻,代表哈教意义?她只感觉:嫁水霖以後,连心肝都不是自己的了。

昨日:

她在邮局遇若素却姨,伊提著小包,欲寄什麽给台北的二个孙子。

她婚後第二年,邱老师娶一个鹿港小姐!圆圆的下顿,笑起来真可爱;学生都叫伊:颜老师!

颜老师脚快手快!一遍生双胎,老阿妈有够欢喜!

二个後生和铁记同龄,今年全考上前三志愿:一个土木、一个资讯、一个资管。

她自己弄不清,那在做啥,只知一个在砌厝、一个做电脑、一个管人做头!

邱老师现在已经是校长,早该改口:她时常却换不过来。

他做校长第二年,学校周边整地,学生掘著白骨,一层层往上报,整个白水湖被掩遮的一个痛处,突然掀开来;

邱大哥通知水源、水霖兄弟,二家人齐齐赶到现场,连她母亲都去!

先到的有警察、记者、引魂人和镇公所职员。拣骨的师傅,依照民间习俗,吩咐家属撑起黑伞,遮住头面骨,以防阳光直曝。

事过四十馀年,二个白水湖好汉,俱成枯骨……

一面探,她和母亲陪著婆婆和素却姨无声吞泪;所有的梦;在这堆铁证下,碎灭去!

她公公整个身躯是趴倒的,由後头骨向上,看出来;眼镜落在一边,框早就歪歪不成形。

邱大哥的父亲,是靠一个表壳确认无误!二人相距不到一尺——

素却姨提起:那个手表因为前一天故障不走,本该送修;差错过去,因此靠它辨认。

众人都知:当时状况,所有能用物都被剥走、不留存。

在看到尸骨的一瞬间,知理也明白过来,自当年到现在,婆婆是怎样在和这个世间拚斗,刹那间,她了解了她全部的心情,

她阿嫂外家在近郊的东耳寮,出白水湖二、三里,……遗骨拣好,水源的老丈人,提供十八坪旱地,二家合议各自在那造墓、安葬。

自此以後,二家情谊更是不同:

邱大哥时常来找水源;也会过这边店面小坐,与水霖和她开讲,总是愈老,愈知什麽可贵。

想来好笑!水源、水霖,这二个月,竟为一事相争,做大兄是讲:

他的囝仔大了,铁城兄妹不时会寄钱回来,他有做、无效,都好过日!这二年,他也不再做木!只摆样品、型录,人客若看中意,打电话订货,大卖工厂抑是中盘商,就会送来!轻松不少,却是——

水霖和她,铁彰兄弟才大二、大一,正当要用钱……就提起:

不如老母一年逐天在他那边吃!

做大哥是一片好意,谁知水霖竟说:

老母寄你饲;我的腹肚乾脆也寄你吃,看会饱否?

水源夫妇此後即无再提。

她过後念水霖,

「讲什麽话?那有饭寄人吃的?」

水霖道:

「是啊!饭若不行寄人吃,老母那有寄人饲的?」

他这一说,知理一时定住,说不出半句。

「那,都是各人的大志,未得相替!!」

说的也是,知理只有听的份!

「除非有一天,饭若也行寄人吃,老母才有寄人的理!」

一个下哺,知理就东想西想,一堆过往像水涌,未收煞……

到晚来欲困,她牵著婆婆入房;楼下只有婆婆一间内房,她和水霖,和囝仔的,全在二楼。

当初,做这种决定,就是不放心伊爬高爬低!

老人坐在床头.已经有困意,知理替伊拟好蚊罩,又看四周有无隙缝,才给伊躺身入内:

也不知为何,连十一月天也有蚊仔?

她已经替婆婆挂了二十年的蚊罩,也无论冷、热、寒、暑;老人已经习惯.一日无这!就困未落息。

婆媳起先还讲二句话:

「……舅公下月日娶孙媳妇。」

「铁梦过年前会回来!」

「伊有写信讲伊出国延期,另外换学校。」

「我也这久没看到她——不知变怎样?」

後来,知理没听见回应,只有鼻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