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白水湖春梦

热太阳此时已无威力,但空气里还是沈闷,四周有蝉声零散,春技走到客运站前.头一低,只见水泥地上,一只橙身黑翼的蝉儿,落在那里!

她从教科书资料得知:每只蝉,在地底十七年,出土来,只有七天的日子,有无交配,它都会气力用尽而死!

春技蹲下身,将它捡拾起,也不知怎样,忽然一阵心酸!

她是那样教过学生!她原先以为:人类所有的追逐,是不同於苦唱不止的蝉只;但——

方才火车上,年轻比丘翻动的偈子,教她重新来想:

不止!还有离开台南前,春水所提,在竹溪寺的郑微婉,她的话更教她重看事情:

人类自以为有别於蝉只,老以为自己的梦,比较伟大,事实却是:两下都撞破头在求……

蝉儿已经力竭,只能小动著脚足;春校担心过往的人、车如织,她一面抚著它,同时找路旁树荫底,将它轻放下来。

再大的悲悯,也代替不了生死!生死真是最孤单的承担!

「蝉儿,再见!」

她说这话时,泪水一下从眼眶出来,滴到蝉身、羽翼:

人类几亿年的生活史里,从仆倒到继续,人们到底在追求什麽?只是饱食?只是繁衍後代?然後将心愿,一个个完成?只是这样吗?人的心愿,又分多少层次?像她母亲,用所有的力气要了更多的钱,而苍泽的父亲!也许只想为人类最根本的东西出力而已;姊夫的心愿是开工家综合医院;大伯却是:放一天假多好;开基者希望江山永在,「豪杰们」的旗帜则是:「救国救民」……

人的愿望各异,当心事完成,他会因此更快乐吗?像她母亲终日追逐,劳心役形,而不自知是苦事;整个人类史里,前面的人受什麽苦,因何受苦?为何是苦?後头的人无一个知,悲剧因而重复!

血泪如果重叠,答案会在那里?

人也用他的触角;分别喜、憎:到尽头时,无非苦死、乐死,如果苦,乐不著,生命是否有破解处?而那触角,是真可以相信的吗?

在郑微婉的话里,和年轻比丘的书页中,春技愿意相信:

是有人找著了生脱死的大法!

她又看了蝉只一眼,这时,往白水湖的车班已闪出红灯;春技匆匆跨上车!找一个後头靠窗的位子坐定。

昨日:

她坐车离乡时,经过其中一个小招呼站,有个阿婆上去;

伊的行动特别慢,车内疏疏无人,难得司机耐心等著,以致她能清楚看到小村落的电影看板。

既然,少年的春梦迟早要醒,既是人生不过似春天的梦境;其中的殊异,又在那里?那真正该面对的;又是什么?而她,竟得找一个陌生、僻静的角落,才能把所有的话说清楚。

天欲晚时,回白水湖的那条路,特别美丽,两边的相思树夹参木麻黄……

太阳几乎要沈下去了:边际的红霞,逐渐黯下来!

父母既是交代春水与她正式提起,这件事,最慢,最慢到明年,她一定得有答覆——

春技想到:

如此一来,自己也不知何时得离开白水湖?最多一年!美丽的白水湖.她最多只能再住它一年!

世间怎会有一堆由自己做不了主的人和事,像大伯,像她父母.像苍泽!像春水,像姊夫……

她在车上,远远看到苍泽,他穿著长袖白衬衫,袖子随意摺起:

春技下来时,苍泽早走到她面前;这时,天色差不多全黯了,只有小路灯和店家的灯火闪著;他与她打招呼道:

「嗨!!」

春枝问:

「车班好像慢分,你等很久吗?」

苍泽笑说:

「学校到这儿,骑车要二十三分,我有小算一下时间,才出发——」

正说著,因几步路前就有一家小吃店,苍泽便问:「你还未吃饭不是?我们进去吧?」

春枝随他入内,也点了炒面和菜汤。

二人对坐,一时无语,还是春枝说句:「你不是要请我看电影?」

苍泽只笑未答。

春枝只好又说:「昨天,到台南看我阿姊,车子经过时,发现这里有一家小戏院!」

「也不知片名;就与你提起。」

苍泽笑道:「我看到广告板,叫『汤岛白梅』。」

春校说:「等吃过再买票,应该不会客满?」

这时饭、菜已到,二人取箸来用:苍泽看著春枝,说一句:「请慢用!」

春技以为自己吃甚快,小怔一下,看苍择自口袋拿出戏票,且说是:

「本来进去前,才想变戏法叫你吃惊,我因为早到五、六分,看著广告牌,就先买了!」

饭後,距离开映时间还有十来分,二人就在附近的田埂走著。

埔仔厝大约住有百馀户人家,四周尽是田地,夏日夜晚,青蛙、蟾馀两不相让,各自唱起各自的调来:

苍泽说:

「当兵时,居然认为它们有够吵;现在反省过来,地球又不专属人类所有,应该是我们妨碍了它!」

戏院在六点五十分开门,观众不多……,春校直到散场出恻门,看手表,已是八点二十。

剧情她从前听春水提过;春水自少女即爱看电影,她那时太小,跟不上,伊都是拉春常去的!

自小熟识的男、女,战後皆成孤儿。男的因偷窃,屋主是帝大的医科教授,怜他聪明误用,给予栽培。及长,二人重逢,男的是医科大学生,女的沦为酒家女;後在养父以断绝父子关系的状况下,二人在旧日盟誓处分手……

前二年,春技听这哀伤的主题曲,会有无奈和感伤,但此际,她竟然不是:

女的是为著成全分手!分开之後,他富贵、功名都有,娶富家之女,做成功人物……男的却又是在为他自已,他不放掉到手的一切,还找足了充分的藉口!

戏院五十尺外,尽是田野;最後的一班车,还得三十分後才到:

春技走在田埂间,细沙不断挤著进入她的白鞋内,月亮从头顶照下来,二人的身影,忽的重叠.忽的又分开,……她突然停步问他:

「如果我脱掉鞋子;你不可以笑喔!!」

苍泽怔一下,连说:「才不会,才不会!」

春枝真的认真跑起来.她穿一件藕色衣裳,风不断把裙裾吹来吹去——

青蛙们到後来也无声矣……,不远的马路上,偶尔有机车骑过,几处村落的狗吠声,便互相叫起:

月色当好,他们却在这个近乎荒凉的小村庄里!谈著这式没人有过的恋情:

「男的如果不顾一切娶她,他会快乐吗?」

春技突然这麽一问,苍泽也有些意外:

「——我想娶或不娶……他都不快乐吧?」

春枝道:

「可能前头会有一些,但过了三十五,快不快乐,他都会丢开,他有自己要忙碌、追求的别项!」

时间慢慢接近,春柱回身去找她的提袋和鞋,她母亲视同性命的钱财证明,她全把它弃舍路边!她先将里面的细沙倒掉,再缓缓穿上。

苍泽道:

「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好啊!」

二人走回路旁停车百处,苍泽跨上车,一脚踩踏板,一脚留在地面:

「坐好啊!」

他一面吩咐春枝,一面踩动著;春枝在後座,人随车晃,也说一句:

「本来我也想坐到前一站……再搭车。」

苍泽未语。

春枝又说:

「可是,又怕你踩不动,怕自己……太重了!先说好,如果累;我就下来走

反正赶赴著尾班车。」

苍泽努力踩车,春技小些向前倾靠著,她知:愈挪前,他愈省力。

月亮还是照著,二人的身影,仍然做著分分、合合的游戏。

回白水湖的路,在前不住的延伸,脚踏车不时会迸出单调又规则的机件响声,在这一刹间,他俩人心中共同的爱是那个美丽故乡!

春技侧身坐著,手放在提袋上!袋内有文件和荷包,她又想起:那个提剑而往的美丽女子!

招呼站终於到了!苍泽停车给她下来,这样的一刻里,两人都屏息以对,

过了一会,春枝终於说:

「我,没有办法做什麽事,而不顾父母的感觉。」

苍泽也道:

「我想,多数的白水湖人,都是这样……包括我自己!」

二人停住好一下.春枝才又说:

「但是!这个夜晚,……却是给我自己的!」

苍泽无语。

春枝又说:

「感谢你陪我。」

苍泽仍然没讲话;春枝则背过身去。

车子已经远远驶来,春枝一直没动静……

音泽伸出手,想了一下,还是拍著她的肩,说句:

「我看你上车後再走……,保重!」

春技转过身!看车停住,自己踏上去,再挥著手,也说:

「保重——」

车子一下就开得老远,司机大概急著要回家,春技站稳之後才定住神,再回头望,已经看不清苍泽的身影……

她不知他要站立原处多久,她只知自己的眼泪流摘下来!

八、九点时,菜市口人群当聚。

卖鱼盛仔以手翻著青亮的鱼身,夸口招呼道:「上青的鲩鱼,来哦!」

「一鲩二鲳三加纳,知晓赚,也得知晓吃!有钱吃鲩!」

路过的妇人,看看鱼架,随口问他:「按怎卖?」

阿盛仔答:「一两六块!」

……妇人听说,吐一个舌尖出来:

「是吃欲做皇帝吗?有钱吃鲩,无钱就免吃!」

阿盛道:

「钱媪豆油,敢会吃得?像溪水仔,赚一堆家伙,今日出丧,我看也无攒去?!赚著,用不著,不值啦!」

来往的人里,又有一个停住说话:

「是啊;留给子孙拚生死!挨刀,挨棍!大孔,小孔!」

……如此,没一会,已经一堆人各自成群,从巷仔口说到街头,正谈论著,一阵出丧乐音传来,众妇人挤著到出口处。

有的说:

「莫挤!莫挤。」

有的说:

「一小孔,分我眯一下!」

另一个笑道:

「有啥好看?棺材板底死人!」

挤在後头的看未清楚,又说!

「穿蓝的是查某子?穿黑的才是媳妇,是否?」

前头的道:

「那得看孝服?听声就知!人说:女儿哭肠肚,媳妇哭礼数!」

「是啊!」

另外一人附声道:「父死路远,母死路断。」

说著,看卖菜菊经过!又有人道:

「老菊啊,你吃饱会弄拐仔花,一个知理,饲到二十外,会担会做,透早和你卖菜,中午送学生仔便当,一个女儿抵人三个!」

「谁人娶到,三代做积德!」

「媒人给我做,替伊找一门好亲事!」

锦菊随口应著,又回她的摊架;另外的妇人推这想做媒的说:

「你慢一步!锦菊仔未生了!单单一个知理!」

一脸意外的妇人连问:

「是谁?是谁?」

「水霖仔!」

妇人楞一下,才问:

「你是讲水源的小弟?」

「是啊!这二年才开电器行那个!水源仔单单一个小弟,兄弟仔店面连相偎,你每天走大路没看见?」

「那个旧址不是双润病院:本来医生馆?」

「讲来话头长!啊,看新娘啦!」

原来,送葬的队伍过完未久,换效迎娶的人马,一时锣鼓声不绝;众人这下换了话题来:

「今日好日,红、白事都有。」

「等下,大家去看开箱;听说嫁妆一堆!」

「那有效?若像黑猫丹,日日相战,哎?伊那会不厌倦?前世可能是将军.每日开战!」

「若像武男的某也是无输赢!」

「是啥大志?」

「逐暝无歇——」

讲到这,妇人互贴耳孔,小声说著。

一个又问:

「敢不是四十外?」

「愈老愈颠倒!」

「哎!你那会这窗光(注①)?鸡母相踏的事……你也知?」

另外一个说:

「莫讲这!来讲知理欲嫁谁人?嗯,头前讲到啥?那会刺(注①)到十八天外去?」

「讲到医生馆!」

「实在罪重,也是情会尽!做做,不知留给谁人赀(注③)账?」

「白水湖的人才呢!一个医生,一个老师,不知掠去哈所在;连身尸都无!」

「未好啦!」

「曲亏一个素却!做衫栽培後生,现在也做老师……那个盐水查某!和人不同!」

「是啊!二个囝仔,全是白水湖国校第一名毕业,竟然不给他读册,拢去学工————————————————————————————————

①窗光:比喻洞悉诸事。

②刺:以刀击之。〈说文〉。整句比喻:打斗或讨论激烈。

③赀:罚钱。抵账之意。

————————————————————————————————夫!」

「真实——情会尽!无人这款!」

「伊讲:读册?读哈册?谁比他们老爸读较�(注)?读到放某放子!」

「老师去找伊,甚至拜托!」

「无效;伊讲:全白水湖,谁有他老爸的学历?敢有路用?——先锋十个死九个,时局一变.那些想愈远;看愈远的,愈早被收拾!书读�,若不知人世凶险,换朝代时都在填命!还是先教他们二人按怎过日!」

苍泽困在车阵里,前後半小时:

他今早到户籍课办一些资料,准备寄给二叔,想回学校,才发觉车子破风!

就在车店小坐,等内胎补好要走,才发量嫁娶、发丧的队伍不断……幸好离开教室时,已经交代铁城,如果第二节课赶不回来,由他做小老师!

苍泽自己教了这麽些年书,还未看过天分这麽好的学生,甚至有些数学课外——————————————————————

�:积、聚也。见〈说文〉。

——————————————————————题,苍泽自己都得多看一遍,铁城竟可以题目看完,答案已经出来!

铁城今年五年级,一般的身高,和一堆同学站在一处时,也会推推、挤挤,只是你会发觉:他还是比那些人少说几句话——

做老师的,一教到这种学生,真可以用如获至宝来形容!

他教了一学期,才发日他与人不同的身世:

原先,他只知铁城家开家具行,父亲黄水源是个木匠,自家的店面做生意,是极平常的白水湖人家。

一班学生四十五个,如果表现没有异样,迟到,旷课等等;老师不会特别去做家庭访问.除非偶然碰到。

二天前:

在学校服务了四十年,即要退休的石景山老师,与他谈起这样的话题:

「你听过黄润这个人否?」

苍泽一时被问住——

停了好一会,两人都未再出声;石老师是他的前辈,平日和蔼、近人,是苍泽尊敬的长者,可是这样的话题,他无法马上接下去。

看他这样,石老师道:

「这件事,迄今无人公开谈论,丁亥年,一九四七年初春,白水湖失踪的二个人,一个是令尊,另外一位是——黄润先生。」

那一年,那件事,一直是他家内每个人心上的创伤,一直没好,也一直没结疤!他们平日不去碰那个刀口,因为大痛!

四下无人,苍泽略想,才说:

「家里的人,很少提起相关专项,只会言说:先父往昔种种……。我到稍大,才从长辈谈话,略知三;黄家眷属,不是早早搬离白水湖?」

石老师道:

「说到这里,我每每想顿脚;黄水源、黄水霖,前後都是我教的:水源有够聪明,毕业时是县长奖,全校第一!他母亲竟然不同意地升学,叫他到外地学木工!做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你说我痛心不痛?」

苍泽这一听,连想起铁城站在讲台上,竟是怎样的原因:

「原来:他是黄润的孙子!」

石老师道:

「当年,我跑穿鞋底,他母亲都未答应;我以为是经济的关系!我说:水源读书所费,由我来出!」

「但是,伊讲:伊有二间厝宅,钱项不是问题,是伊对这个世间胆寒!」

苍泽听到这里!心微微抽痛著。

「到水霖毕业,事情又重演.她叫他去学电工——我和伊讲到後来,只欠没跪下!」

听著,听著,苍泽感觉自己也是这创伤的一部分,他真的没办法形容出那种痛!

石老师继续说:

「伊还是一句:胆寒!」

苍泽站在原位,一直不能动,他想著水源兄弟所受的伤害:不!那该是整个人类的创伤!

「不久她就搬离白水湖!好像回盐水,这边的旧址租人,到最近三、五年,才陆续回来开店!」

苍泽道:

「离去又回,原来中间有曲折!」

石老师道:

「我教了三十几年书,他兄弟二人,是我的得意,也是我的至痛!当然,我永远记得他们母亲讲的这句话——免先教他读书,得先教他怎样过日子!」

苍泽牵著车,枯站的这些时,他看一眼手表:十点五分,铁城他们已开始上音乐课,他不必急著回去。

车队和众人终於过完,街路又还给大家。苍泽走两步.忽然将车头掉转。

不远处,就那麽十来个店面,黄水源家具行就在眼前!他推著车走过去:

他在门口停车时,水源正背著地在刨木材,他穿著汗衫,双手推著刨刀,一去一来,手动处,薄如片羽的刨刀蔫,应声而起,再落到地面!

他不停在做,刨刀蔫一直不停止,……没多久,一地上都是卷成圆圈的削屑,淹没他的脚!

他换个姿势,脚又踏出木屑堆上,再刨二下,停住,伸右手去拂前额,可能在拭汗!

大概太过专心,苍泽站在身後这二、三分里,他一点也不察觉!

苍泽愈看,愈是不想惊扰他,才要後转,这才发觉自己已经退不回去:

「邱老师!」

铁城有个读一年级的妹妹,可以心算二位数相乘,因此全校皆知:

苍泽看过她给铁城送饭,瘦小的身躯,剪得奇短的头发,最叫人注意的,是那双乌黑、漆亮、又内敛的眼睛:人类、社会不知多少资源,蕴藏里面!

她这一叫,黄水源才转身过来:

「老师是吗?来坐!」

他伸手拿颔颈上的乾手巾先擦汗,放回,再将夹在耳後鬓边的铅笔取下,然後找来二只圆椅,领著苍泽离开木屑堆:

「坐啊!老师!!」

苍泽道:

「搅扰了!」

水源又向屋内叫著:

「阿娘!铁城的级任老师来!」

「来了!来了!」

随应声处,妇人捧著茶杯出现!她一一安置好.一面说:「老师:罕走!铁城常提著老师!」

苍泽点一下头:「我出来办事,刚好车轮破风,补好,就过来坐一下!」

「老师真客气!铁城若是调皮,不规矩,请老师直说。」

苍日道:

「铁城真难得!是好孩子,我真放心!」

听说如此,夫妇二人才放松下来,齐说道:

「多由老师教导!」

苍泽道:

「你们有他——和妹妹,使人歆羡!」

说到这里,他看了铁梦一眼,也不知谁给她取这样的名字,没人有的!

她正在摸那一堆刨刀向,在城市,有钱人家这个年龄的小孩,在学钢琴、跳芭蕾舞、补英文、数学……她却因为父、祖受迫、害,间接受创;在这个他相信找不出玩具的屋内,陪著父亲的谋生工具,把弄而已!

水源一直少言语,只是静静坐著,听妻子和老师说话,看到刨刀时,便说:

「铁梦,去洗手!!」

铁梦未动,兀自蹲在原处,将刨力花卷成细条,想编做什麽,小手动作著,薄羽般的材花偶有断裂,她即放舍,继续翻找适合者!

水源的妻子也说:

「你先准备上下午班,那些物,我扫好後不会倒掉,你放学回来再做!」

学校因为教室不够,三年级以下,分上、下午班上课,苍泽看铁梦看了他一眼,才缓缓离开,便道:

「教室不够,一直是问题,孩子其实早晨学习,效率、精神较好.我们做老师的,也很惭愧……」、

他一面说,将茶水喝完,一面起身告辞。

两夫妻送到门口:苍泽与水源,各自感慨:

当年变异,二人同为孤离,却是各自天涯,生分加陌路!

二人都说:

「今日才得相识!」

「枉费当年一同受苦!」

「希望日後无嫌!时常相找!」

二个男人说著,互相用力握手,久久没放……

应开黄水源家具行,苍泽只向前,一路用力踩车.他深知自己从腹内,一直到咽喉、鼻、眼、都酸楚不能止:

从小到大,他还不曾为自己的遭遇真正哭过;一样的事故,二个不同的女人,有这样迥异的反应:

他母亲和阿嬷,以女性特有的生命轫度,完满的托护住自己,他不是没受伤,但她们帮他减到最轻微!

而水源、水霖,因为是那般刚烈的母亲,不止幼年失怙,那般的好实质,被硬按下来,他们到底受几重伤害?

苍泽想著水源所受的屈辱和磨难;他才大自己四、五岁吧?早婚的关系,铁城都这麽大了!

当他每日清晨,打开店门,静默做著养活这一家的工作,只字不提过往,在满头面木屑的当下,挥刨刀的手同时拭汗:

生命所有加诸身上的,这个男人都咬牙撑住!也因为这样,他的不发一语,反而是一种最强的控诉!

他的身影和面部表情以及每个动作,才是叫天地晃摇的真正控诉!

出庄外!苍泽的脚才慢下来:

这些时,他不会再看到春枝;春枝早在半年前出嫁,两家办喜事的盛大车队,也同样困住过他!

他在要转进小巷路时,听见鸣炮声,人一怔住,本能的抬头看,新娘盛妆著,自大门出来,正要跨进黑亮、气派的大型轿车。

春枝可能远远即看到他,也可能没有;二年前,当他载她一程,之後互道珍重,他们已将各自的心事;作最完满的结局!

他自己……可能还留存根小很小的一点感伤,极淡的一道心事,但随著时间过去,他愈感动,并且佩服春枝的聪慧!

因此,当他看到她是一个新娘时,从最内心涌出的一句话,竟然是:

「谢谢你给我的东西!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

她当然听不到;但苍泽觉得:自己已经说了。

此时,春枝已不再是他的心事,他现在的心事是:黄水源兄弟!以及铁城、铁梦。

春枝变成那式不注意,就无人看出的伤口;虽然那个痕迹也曾经大痛过!

在快到学校前,他看到知理:

知理是锦菊姨的女儿,自小他就看到锦菊姨,因和父母是故旧,虽无血缘,和母亲的交情有如姊妹。

知理一向称他邱老师,他则叫地名宇;二人的辈分,严格说不似兄妹,却又有些像兄妹!

「邱老师——」

知理看到他,将她担里的便当找出,笑道:「阿姨说,你昨天的饭盒未带回,她今日重买新的!」

苍泽想起道:

「是啊!昨日回家甚赶!竟然忘记!」

知理笑道:

「阿姨交代:你今日回去,新、旧两个,都得带回!不行忘记,我先走了。」

「多谢你。」

知理摇著手!加快脚步离开,因为下课钟刚响起!

苍泽看著她,心上难免感慨;知理可以算是白水湖的一景!

她每天十一点开始,挑起扁担,沿著大街,将家家、户户,就读国小高年级学生的便当,集放在她的前、後二个竹篮,然後一步路,十滴汗的挑到学校;她并无特别高壮,只是圆润,丰满;骨架也比他人大一些。

为了对抗日头,她时常一身晒盐女子的装扮,长及肩的粗布手套,头上戴著斗笠,外罩大花布巾……,整个脸,遮去三分之一。

差不多每个白水湖人,都看过她在大毒日头下,快步大伐的行走节奏!偶有小耽误,为了等某家、谁人小孩的便当,若有延迟;她还是会在後半途中加速快走,以赶在十二点下课钟响的当时,将温热的便当,送到每个饥肠咕噜的孩子手上!

她还要够聪明;谁家、那个便当,从不弄混、记错……

当然.众人也看过:她送完便当,两个篮仔相叠,一肩扛著的轻松模样;因为长年运动,她的两只小腿!特别健硕结实!

不论来、去,她那双脚踏在土地上的劳动身影,才是真正的生活者!

在愈来愈多堕入风尘的女子,分辩著自己的无奈时,任何与知理擦身而过的人,总会从内心疼惜起这样的白水湖女儿!

每个月,她只收人家六十元,家苍泽那一分,她母女二人原是坚持不收,他和母亲自然反对!

「知理这样辛苦,如果不收,谁吃得下饭?只好自己回家!」

母女这才无异议,提起钱,他母亲说起一事:白水湖有个会头,标走所有的会,连夜搬走,只悄悄将知理的八千块留在她家,众人议论:

「知理的钱,是一粒汗、一粒汗换的!」

「谁若敢倒,吃会饱、困入眠,我也输他!」

「不是逐日鱼鱼、肉肉?」

「会好!也未久啦!」

白水湖这几年;偶尔会有这一类风波,老一辈的,开始感叹:

「人心变坏了!」

他阿嬷也说:「早三十年,白水湖人捡到钱,最最烦恼,也免吃,也免困,比那个人还操烦。」

苍泽回教室时,学生一个个正掀开便当,一屋内的饭香……,他一坐下,铁城已走到身旁来:

「老师,您的信,」

他把信压在一堆收齐的作业本下,苍泽看他小心取出,置於桌上。

他看一眼,正是他二叔寄的!

「谢谢,我吃过再看!」

铁城返身要走,苍泽又问:

「你吃饭没?是妹妹送的?」

铁城有个奇宽的前额,脸上是阳光印子混著红润肤色;笑起来时,两颗大门牙非常明显、特别:

「铁梦只送到昨天!今天是那个知理阿姨送的!」

「哦!」

说到这里,他突然附著苍泽耳边,小声道:

「妈妈说;再过半年,阿姨就会嫁给水霖叔。以后我得叫伊阿婶!」

「那,很好,你快回座位吃饭,不要冷了!」

铁城回去後,苍泽自己也开始吃饭,这二年!他习惯在教室和学生一起午餐;教员休息室,愈是难得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