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白水湖春梦

「石榴自己伸手一揪,把一个红婴儿倒吊提在手里,血还涔涔滴……」

众妇人听说,都啧啧称奇!

「像这款无人看顾的,也是有伊的法度,所以讲,真真正正——天生、地养!」

「你一讲,我才想著,前二日,听江瑶珠讲起:台南有一个富户,一口灶全医生,老爸、後生、叔仔、伯仔、舅仔、妗仔、媳妇、子婿……单生一个女儿,本身也是医生;更加冤枉,居然生产时,血不知流去啥所在,我忘记,反正就去找伊祖公吃红龟!」

众人听得楞楞的;

「你讲命,谁比伊命较好?谁比石榴无三二…:你励按怎讲?」

「若由你拣,你要出世做谁?」

「我拢不爱——」

「是有人看到学校的工友.拿糕仔饼给伊,他单身一个,当然有人会乱臆

……」

「但是没看到,那有算?」

石榴这项大志,经过半年馀,慢慢才平下,众人看伊有时抱婴仔,一四界走,有时婴仔桐著,自己胡乱去.一暝一日才回来。

这段时间.伊住在产婆英厝内;她们婆媳二人,一直热心看顾,这对无依母子。

这日。

菜市场来一个出家人,水龙还未看出是谁,就听一堆妇人私语!

「……这不是米店的大女儿?」

「伊厝五个女儿,不是全去寺里!这个敢是俗名阿好?也老了,六十有了?」

「人的法号妙还,得称师父,不可黑白叫!」

出家的师父,在经过水龙的肉砧前,忽然念出一些话来:

众人吃肉说好食;

不知它是爹抑娘;

若有天眼乎你看,

伸手欲挟缩回头。

众人一听,有人失色,一时无措;有人惭愧念佛,也有人生气就骂……

正乱时,石榴抹著厚粉走来;出家人见到伊,走到面前,说一句:

「你这苦;底时了?」

石榴平日是无声无说,不言不语,住谁讲话全不应,今日不知何故,看一下师父,哭倒於地。

伊这一哭,无天无地.未得收拾;自出世以来,所有的屈辱和心酸,都自咽喉出来——

看她哭穿肚肠,众人也是目矢流尽,有人感慨人生无常,有人怨叹夫婿不顾家,有人想著夫死于小……

过往、眼前,个个有自家的伤心大志,一时欷声无停,……连水龙亦是楞住无话。

过了好一会,众妇人才合力牵起石榴,也有人讲伊的前後详细,妙还师叹声:

「来时糊涂去时怨,空到人间走一回——」

说完,摸一下石榴的头,起步要走,石榴忽然抱住她的双脚,手揪袈裟,开声就呜:

「师父——」

这些年,无人听过石榴开口讲话;不论阿婶的责骂、游童的捉弄,……愈是沈重,愈无半句。

「你起来!」

「起来!」

众人一人一句,石榴放开手,头顿如拜;众人又说伊:

「一只金嘴,也不开口;谁知你的意?」

「你不行为难师父!」

妙还师看伊形状,问道:

「你是想去寺里?」

石榴又是一阵点头无停;

妙还师道:

「去去,来来,总是生死;无来无去,才无大志,也罢,」

石榴一听,转作欢喜,赶紧站起,全心限辍,一步无离,深怕师父无矣。

那日黄昏。

水龙众人看妙还师与石榴二人离开白水湖,心上一块石头总算放下;伊留的幼儿,大家商量,就交伊一房膝下无子的远亲扶养。

又过半个余月:

水龙倒在床上,哼哼、哎哎,自石榴离开那晚踣(注)倒,到现在脚还肿呢!也去接骨,也抹石膏,千方百计,这只脚就是使性不好。

平常,他是七、八点困,二、三点起床,这一阵,未坐未走,一个人直直倒著,连翻身、放尿等等,全得他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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踣: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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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伊祖妈!这身骨头硬要崩去!」

他牵手就说:

「连生苦病痛;一只嘴也不较收著,这无闲!惊人不知你嘴坏?」

「到明儿早;就二十天了,也不知底时会好……伊娘,医生是单单知励(注)收钱是否?」

「像你心狂火热,莫发炎就真好——」

水龙一时停住无话:

这些时,他日困、暝困!醒来就吃,肠满就放……,他自己详细一想,自己笑道:

「这款式,还和猪平般样哩!」

他牵手也说:

「是喔!无相笑的,它也没笑你,你也莫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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励:勉力。《尚书》:用励相我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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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困未落息,东想西想,翻来覆去,这二日,他自己小可会翻身,得用手托半天,慢慢来,老柴耙若困,他是畏叫伊:

真奇哩!想来想去,拢是猪的大志:

少年十五、六时,第一次跟大人去掠猪,两眼睇未开,四边无火无电!时常踏著「乌金」——

到二十二、三,第一遍担当大志.猪明明捆在後座;……早前,去七区的路草特别坏,七颠八颤,也不知底时,一只猪一、二百斤摔落半路上,他居然不知不觉,继续骑到猪灶去!

众人力磨好;水当滚,看他落空车来,那有不骂:

「你是柴头!猪无矣还不知!」

「吃什麽饭的,我看那只猪比你较巧!」

「我看,猪若会踏车,换它载你去卖!」

「自生耳孔,还没听人讲过,也有载猪载到猪走矣.人还在踏车的!」

当他小声说:

「我回头去找看——」

老爸、叔仔都骂:

「你若找有,那只猪也和你同款——」

「是啦!你赶紧!它还在路头等你哩!」

「憨到有地找!」

当他满身重污,回到原路时,那只猪已经挣脱捆缚,在那里走来走去——

四边是温仔寮,他臆:

第一,它可能无地去!路草没熟……

第二,它未分得东、西、南、北、向——

第三,它不忍心,知晓它老走,他就惨!

第四,它不闪避,要面对自己的命运!

第五,它要度他;它这有义,他若不忍宰它,有可能离开这途,不做屠夫——

那晚,他和那只猪,在温仔干路,相相半点钟久,是载它重回猪灶,也是放它逃生?它路头生疏……去那里好呢?!

还是:他反正回去,无好吃、困,抑是它和他二个,相偕逃命,流浪天涯,不知得到那里,才找有一个无宰猪,吃牛的所在?

他想来想去,未晓之,伸手捶猪骂它:

「没大没志,谁叫你出这个难题给我!」

猪闷哼一声;他又说:

「也不知你害我,抑是我害你!」

猪还是不应。

当心乱无主,他老爸骑车一路找来,看到他,马道:

「天即要光了,央你会坏事!」

他无讲话.看他老爸动手捆猪,不敢闲著,也近前帮他!心想:

算我欠你一介——

猪哼哼二声,一副前途茫茫的表情!

拜托你後出世莫做猪!

彼日,全白水湖,没人买到猪肉.;父子二人来到猪灶已经五.六点!就此罢休!一直到隔天——

这些时,水龙也梦见猪叫声:第一遍宰猪,头、身相连的六条脉一时搜无,猪叫愈慌;……身旁是父、叔的喝斥击,他真是进无路.退无步,仓皇刺一刀,猪若著阂相同,吱叫一声!

他自彼时就知:

做人和做猪,拢无快活!!

像他这半年来.不时被猪叫声惊醒,宰三十馀年的屠夫,竟然一身沁汗——

他的柴耙,十余日前,就若有若无,前前後後,念给他听:

「我时常梦见一堆猪头,吊在厝内壁顶,猪仔目睇这大——.」

看他无回应,接下又问:

「水龙仔,……你有想——」

他没好声问:

「想啥?我是真想喔!看会像金策仔、银川仔,还是王阿万——我想一堆咧!想到半暝未因之!」

一讲这,伊就澹(注)矣!

他又讲:——————————————————————————

澹:安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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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想呢!我还真渴望注呢——渴望死!敢会就有?」

伊半气半委屈,说:

「和你讲有的,你讲一四散——拢无的!」

……

「是讲趁早……去励改途否?」

他若听这二字,眉毛本来横的,就变作直的:

「驶伊娘,改途?伊爸近四就未摄了!变无步数!!你今日才知?」

她没应声,他又讲:

「你若嫌,重嫁不会?」

……

自彼遍以後,伊不讲,他也不讲;但这一倒!头前,後尾,大小事皆来:

先是金龙车仔撞著人,赔人钱财,自己赚皮肉疼,然後,青龙切一只指头仔下来!再来是福气、福进,「我多迈」骑到温仔底。

但.这些还未要紧,他真正惊骇的是:最近,他发觉自己镒力时,手颤未停!这话,他还末和任何人提起,……

水龙愈想心愈乱,突然大声一句:

「我全身骨头皆生铣!!医生是讲底时才会好》哎唷,俺娘——」

他牵手听入耳,就说:

「翻身就慢慢、款款来!拗著是才哀爸叫母!」

他哼道:

「你讲这轻松,换你来倒看——」

妇人应他:

「若能换之,替你也没啥,敢能换得?」

见他不言,妇人又说:

「你就是火灰性!赶紧做啥?你没去猪灶,白水湖照常有人卖猪肉!」

水龙还是没话句。

「你没听人讲,死了,江山换别人——身体上要紧,逐项拢假的!」

若是以往,牵手苦劝他,他就大小声:

「驶伊祖妈,我是你翁婿?抑是你子?得听你教示?!」

但是这遍,他竟然只说:

「讲好也未?」

他一讲,妇人就无出声。

「查某人,有狗罗嗦!!想劝去庙里抽一支签,得听你一米萝仔话!」

六、七天过——

水龙夫妇相偕来关帝宫:水龙走路还未顺势!但他那里肯等?

宫里祀奉的关夫子神像,听说:是柯氏不知几代祖,在清朝时.自山西一路背来的……无论怎样艰难日子,甚至战争、空袭当时!老阿祖每天一定敬备净香末;甚至自己饿肚没吃:

二人各自上香跪拜,各人也怯怯、呲呲,嘴内念了一堆,忙乱半天,总是抽到签来:

二人这一对,两支签竟然同号!水龙虽然读了几年公学校,时有缺席、请假,但是,这支签文.他分明看知:

千百年来碗里羹;

冤深似海很难平;

欲问世间刀兵劫.

但听屠门夜半声。

苍泽二十二岁那年回白水湖,转眼一年过了!

每天!他踩著脚踏车来去!先经过回春堂!若看到大舅,阿妗就点头为礼。接著是钟表行、布庄、银行、混沌馆招牌没了,但他认得旧址,

再下去是脚踏车店、银楼、米店、菜场出入口、打铁店、五金行、里长办公处、西药店,……然後是翁记一长排店面,再下去是春柱的家——

每天经过,他脑里想的是:停下来等春技,看她自那扇厚门出来!

但他不能!他的脚会继续踩车:

再下去是电力公司白水湖分处.西装社、牙科,……和空癫有雄的家。

有雄为什麽反形?白水湖有不少传说:有人讲他枭心没娶、有人说他估人家财,有人请是诅咒自受。

苍泽自小对所有七嘴八舌的话没兴趣,也没认真去听!他只知大洋楼下,有一个眼睛如铜铃般大的人,每日早、晚,站在那儿胡言乱语——

他一下像和人吵嘴、相骂;未久,又像是与人说话,平常不过!

他的声调忽快、忽慢,不变的是那种表情,真像不放在心上,随便讲二句,讲的是别人家内事……而他跳脱在外!

与人不同的是:他若像二个人合成一处;不管嘴内讲得多快,似与人争辩,他的眼神内并无在意,反倒像另外一人,在听厝边讲话时那种不经心,无关联。

那是八、九岁时,一堆同学,好奇去看「空癫雄」的印象。

这三、五年来,不论他是当兵放假回来,或是像现在每天上班的路途,苍泽所看到的,还是有雄一式的面部表情!

苍泽想过:

这个人是经过怎样的人生,受啥刺激,会变做这款模样?

一个男人,竟然风雨无阻.站在高大洋房的骑楼下!一、二十年来,一直用相同的面目、表情……他是要表达什麽?

每天他骑车过,看他一遍;下午他回家来,又看一遍……过一段时间之後,他慢慢有了心得:

他发口有雄其实是在解释什麽,不厌其烦,要将什麽意思讲清楚!

他的嘴唇不停在动,黯红带白的舌,有时会露出来,他一直保持相同的音量,并无高、低音。

大洋房再过去是镇公所、戏园、客栈.和客运站牌……然後出庄外:

庄外的路途分二,一条往埔仔厝、义竹方面,一条是去白水湖国小,直去就是纲寮,东石。

即将到学校时,他还远看到春枝的背影,排队上学的学生,看到二人,亲呼叫著:

「春枝老师早!」

「苍泽老师早!」

春枝闻声,侧过脸,微笑与他点头.人并未停下;校门前一堆人,老师、学生、纠察队……他略转车向,避免挨撞,再看时,春枝已无影迹!

这些年来,也不知她在躲避他,还是他在掩藏自己,反正前前、後後,二人已经微妙好久:

春枝小他二日,圆满的脸上,有几粒青春痘,杏形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穿著白衫,细花的四片裙,撑一把日本绸伞,骑着新式女车;

无论远、近看到,苍泽都能感觉自己的心跳!

春枝因为是校长的女儿,大概是这个原因.反而没什麽朋友,一般同事都与她保持在某种距离。

苍泽倒是小学时就看过她,奇圆的一张脸;看过以後,很难忘掉!

中学以後,春枝因为提早入学的缘故,只差他一届;二人同样赶六点的早班车去新营……差不多每天都会看到!无论车班多挤,她常是自己站立.把位置让给老妇、阿婆。

到读师范时,他住男舍,她任女舍。在南师那段期间,二人都是合唱团成员,相遇的机会更多,他还帮她买过好几次回白水湖的火车票.

六十年代,纯情的台湾少年,他们思慕的情怀,一直是藏在内心最底层、长幽微的角落!

到毕业前一个月.他集满有生以来所有的勇气,邀她看电影,他记得自己排了大半天,买著二张西洋音乐片,票拿到手,插翅一样,飞到女舍.;传话的人进去後,春枝苍白著脸,扶墙出来:

他一紧张,看她又是这样,想好的话,差些全吞回去:

「你怎样了?」

春枝勉强笑道:

「昨晚淋著雨,大概感冒了……刚才量过体温三十九.二度。」

他一听,开始去想:人生中美好的事,是不是都得经历磨难?

春枝又问:

「有事吗?」

「是——个音乐片,大家都说好看!」

春技静默听他讲下去;

「本来想请你一起——」

春枝婉转道:

「不急嘛!映期还很久!」

苍泽从小对挫折特别敏感,可能跟他成长的环境有关;他自三岁以後,再没看过父亲,家里只挂著他的相片,对一个孩子,相片太冰冷——

他知:春枝并不是拒绝,但对他这般性向和累积多久才有的勇气,这个结论,自任何角度,都是闷心一击!

如此延挨,直到毕业离开台南,他都没再尝试。

当兵时,他在中埔螂,邻近白河镇的一个小村落——竹门:

白水湖尽管朴素,也自有她另一番风倩,他想都没想过,天底下,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彻头彻尾的没有遮掩:每户每家,都是柴门竹扉,不上一点颜色。

整个市集,从早到晚,没看到车辆,新营客运只停在老远的庄口外,不驶进来,派出所的警察,镇日无事坐著,……一条路,头走到尾,竟是鸡和老牛,跟在身後!

军营就跟畦畦稻田为邻,他们有时帮附近农家割稻,闲来种菜蔬和一些茭白笋。

他在那里想过春枝……小小的竹门,满布他的相思!

同连有个弟兄,叫陈明辉,嗓门奇大,讲话声音不论远、近,都会以为他和别人吵嘴;大家因此叫他「火鸡」。

「火鸡」有个女朋友,每二个星期,就从台北跑去与他会面……

在静无人语时,他想过春枝,当「火鸡」的女友来探班时,他竟然也想:

春枝要是也来看他……该有多好!

这样几次,硬熬相思不过,苦苦等到大假期,跑回白水湖!�

春枝的家庭背景,即使放假回家,也不轻易出门;三台洋房居中,前、後院深而且长……也不知她住那个房?

他大马路绕著小巷弄,来来,回回,走了三、四圈,头皮已经起麻:

他只看到春枝的大伯,圆滚滚一个肚腹!皮带若像系不住,站在隔壁楼下派车、指使……��

有可能,他家的货运司机和工人,比他更常看到春枝!

再走下去,他自己都要脸红…,从小路拐出大街,没二步;他又看到「空癫有雄」站在那里,喃喃自语,迳是一式的表情。

他不知,有雄少年时.曾否经过他这番情境?又是被怎样的事,逼到现在的路来?甚至他能保持多久眼睛似一人,嘴唇又代表另外一人的不相千神态!

第一年在竹门!就这样过去;他後来提起笔.连信封都写好,并未寄出,只要想到:春枝学校的教官都要查信,加上自己父亲的关系,懂事以来,他的所谓「安全资料」「人事记载」都与人殊异,……,连他二叔这些年自日本寄回的家书,都不知被谁先看够,也研究透.才轮到他们手上……。

他实在厌烦透顶这种整个被解剖的方式,也因此,再多的话.如果表达方式不可预期,到後来他就自己吞了——

……

第二年。

他清楚春校已经毕业回白水湖任教,就在元旦寄出一张贺卡:

翁春枝老师:

新年快乐!

邱苍泽鞠躬

刚寄出时,他有些忐忑不安,还夹著一点兴奋,一个星期没消息,他开始心被堵住似的不自在……一个月後,他终於把它慢慢放开。

这期间,他看了老、庄的书和心理学一类的,苦闷的心情,暂被稀释。

但,真实的答案在那里?

第四十天,出乎他意料!春枝的回信偏偏来了:

学长:

以前在台南,常承帮助,甚感激。

我回白水湖国小已半年,教二年级,学校之前放寒假,我今日才看到贺卡。

也视

新年快乐!

翁春技敬上

他真实不知人生会有这种转折变化.从希望、失望到几乎绝想断念!现在——

一封信,又如她的名宇,满布生机?

那时正是三月,距离他退伍的日子,不到一百天。

回来後,他先去白水湖国小报到,也看了教导主任和校长。

春枝其实有些惭父亲:圆鼻和嘴形,可是表情完全不同,一个看来亲切,一个却感觉他威严十足!

去时,他想过,是有可能碰到她……回来途中才慢慢想过来:

现在放暑假,学校只有行政人员上半天班;春枝自然是不会来!

回家後,阿嬷和母亲正等他吃饭,二人弄了一桌子菜……?

他母亲说:

「阿泽离家五年,阿嬷今天最欢喜!」

阿嬷也说:

「现在不流行找媒人,阿泽自己有无惬意的女子?」

「若有!带回来,阿嬷看一下!」

当时,他不知如何应笞!

他母亲则说:

「初入社会,人生没经验,慢慢来,阿泽没紧张!换阿嬷紧张!」

回来这一年,他遇过她无数回!常常是一堆人在旁,二人老隔著距离,只是微笑点头:就似这个早起!

这个迷藏,不知要躲避多久?他有时感到失意,可是再看到春枝时,心又活络起来,又有些不死心!

似这般时有交战,终久会是怎样?他愈来愈迷惘,愈不知路该如何走?,

有一天——

下午授课!他回来途中又看到有雄,这次他大概站酸了,居然坐在长椅上!

他还是一式的声调,讲著无人知解又不关己的事,其实到今日这款样,世间所有的事!要不要紧,於他又有什麽大关系?

苍泽这一想,习惯看一眼手腕.这才发觉:表面不知几时停住了?

中午时,他就感觉手表乱走,原来故障了

苍泽踩著车,经过钟表店时,刹间停住,一脚踏进去:

读小学时,经过「居前社」,他常常停下来看,它的橱窗内大大、小小的表儿!闹钟排满著;壁上、四处,挂著大小、各式钟面,圆的、八角、长方……大时钟下,有个圆锤一般的摆子,永远晃动不止!

时间一到,前後、左右,每个钟各尽职责,敲打响音……

他还记得:

有一对浓眉的老板;留著三分头,无论何时进去,他的右眼永远戴一个超小型的黑色显微镜,那个小圆镜!只有二、三公分,没有把柄,却可以紧密吸附在眼皮上,而免担心掉落。

有人入内!他就摘下小镜,来和那人说话,待了解来意,便将表壳拆开,再戴上小镜!靠它检视里面复杂、细密的零件。

每次他拆表,苍泽就爱凑上前,去看表肚内一堆圆轴、齿轮和几点小小像红宝石的物件……

看他那样,他会问:

「阿泽,等你大来!我教你修钟表的技术,好吗?」

他问第二遍时,他就说:

「大概得回去问卡桑——」

「免问啦!像我,就只知表儿那里不对:手表、时钟可以修理,官厅不行

……」

说到这里,他的妻子会出言制止:

「你和小孩讲这些,做什麽!」

「我和他讲:表儿不会变面!人才会变面!莫和会变面的人和物交、涉!伤心神!还会吃亏!」

……

自他知事以来,钟表店的头家娘,常到他家找母亲做不同的四季衣服!伊身上有一股香味,双眉用梨红颜色勾勒,不似一般人黑色粗硬,而且杀气,……看到他就说:

「阿泽真乖!」

「我若生一个查某囡仔……你给我做子婿…,好吗?」

等他长大一些,再看到老板娘,若想起那句话,会感觉不自在!

苍泽人一进入,差些定住不能动,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著春枝!

慌乱中,他打了招呼:

「居前婶——」

「阿泽,来坐!这久,没看到你!」

「翁老师!」

「邱老师!」

春技体态有些丰腴,她穿著稻壳色起白圆点的洋装,坐在里面等著,一面和头家娘细声说话。

老板坐在修理座前,看他进来,小圆镜又拿下来,与他说是:

「我有五、六年…没看到你了——」

「是啊!——」

他略略拭汗,说道:「在师范学校……又去做二年的阿兵哥——」

他剥开表壳,又戴上小镜,一面检查,一面说:

「现在做老师了,还要学修理钟、表的技术否?」

他一时无以为应;他的妻子听闻,又说道:

「你又和他胡说!阿泽,你莫听他,你居前叔爱与你讲笑!」

「我才不是——」

他摘下镜来:「我是认真的……你才没了解!反正,男人的心事,女人不知晓!你的轴心打断了,这款式,零件现时无货,盐水的代理商等下会来,我打电话给他们业务……你八点半再来!」

「多谢!」

他又转身与春枝说是:

「你再等二分钟,即要好了!」

「多谢!」

他开始专心修表:他的妻子匆匆入内看火:

「你们坐一下,我在煮绿豆汤——即要好了;一人吃一碗才走!」

店内只有他和春技二人,老板背向他们忙著,一屋子的钟表,滴答作响……他忽然停住工作,伸手转开收音机来听;说道:

「坐著甚无聊,我找一些好听的歌!」

播音员说了一堆的话,苍泽还不知跟春枝讲什麽好;过一会,收音机流出歌曲来:

……

我今日来流浪,

看破了爱情——

……

歌词这样忧伤,春枝却在身旁——

苍泽有些理不清自己的心绪:

春枝家是特别有钱,有名望;在俗世的看法里;自己可能是高攀!

但他并不要那些;她可以是钟表店的女儿,五金行、西装社的……

老板终於修好了,将手表递给春枝,且说:

「浸到水,以後洗手得先剥下,」

春枝谢过他,又付钱!二人正要离开,头家娘自屋後追出来:

「我绿豆煮好了!你们莫走!」

「这……」

二人对望一下,不知如何推辞:苍泽小想,便说:

「我晚时来才吃!现在,甚烧!」

头家娘竟然问:

「那,她呢?」

苍泽看一眼春枝的表情,又说:

「伊的一分,我来吃!」

两人一出店门,看外头的太阳略略斜西,大马路上的柏油还是又烫又软;苍泽於是征求春枝:

「我们走青石巷?」

春枝未出声,推车跟著他走:在白水湖,除了夫妇,以及订过婚的情侣——青年男女,没有人会结伴而行,他看出春枝的不自在,而自己也该维护一个女子在人世的评语,却又不忍骤离,只想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

「小时候看伊,一直到现在.十几年了,老板娘好像都一样!不肯老——」

春技也说:

「伊真正是出奇美丽!大概就是书上形容的:「眉目如画」吧?」

苍泽笑道:

「你的形容词,用得真好!……认真去想,好像也无比它更适当的!」

春枝小笑,弯身将鞋上粘住的什麽拿掉;继续又走著。

苍泽道:

「下次有小朋友不会解释那四个字时,带他们来看伊,就会明白!」

春枝轻笑一声;苍泽止不住自己去看她:

春枝的眉、眼!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好看,尤其两眉,真是雅致到极点,以前的人形容的「眉如远山」…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十岁以前,他经过旧的「混沌馆」,会进去看人算命,陈棋後来教他:如果眉毛排列无有章法、秩序者,这个人不能自制,破,败之格。……他好像就跟他学这麽一句。之後十年!少有碰面;到他退伍那天,从竹门坐车,一上去看到三、四十个位置的车内,只坐一个陈棋,他说:我自仙草埔回来……现在,我不会教你那些了;学拂之人,无相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