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月起,日本人陆续离开,白水湖人,有感伤,也有咒骂,受过迫害的人当然愤慨:但是,有一部分,却是伊终生绍念的人……,那些教伊们读书,明理的小学老师,像她同班的唯仁,就是山崎先生拿钱资助,继续读中学校的——
永昭的母亲,大她二十岁,李鸿章去下关写字的第二年出生,他们家姊妹本来全得缚脚,日本人一来,逐家、逐户;一一去说,软硬都有:
「不行绑脚喔?」
「已经梆的,全得放开!」
「绑脚影响囡仔发育,父母真忍心!今後,若偷绑,就掠父母去关!」
她婆婆常讲:
「若无这款,我那有这双脚,大街、小巷钻,逐条路均走得穿过?」
婆婆与她,愈来愈亲近,每天去接生,回来,就说给她听:
「做女人苦——叫天,叫地,产门开这大……,男人竟然嫌百馀日未同房;另找出路!」
「是娶细姨?」
「是啊!」
永昭阿公本来娶细姨,老来讲一句话,交代子孙记住莫忘记,他讲:
「砌厝,无闯一冬,娶某,没闲一天……娶细姨,没闲一世人!!」
「阿公老来知醒!」
「甚慢了!伤人的心免用刀……阿嬷一世人不快乐。」
「我厝里,阿母也说:做女人苦!」
婆婆有一对长长的眼睛,她难得叹气,但每每说到这里.便吐气道:
「我一个日本老师,并上琉璃,伊教我接生课,她说:男人,其实就像蒲公英,只会把种子撒出去!」
「往往是女人,在承担情爱的代价和後果;她教我们:受苦可以,但是不能不知道原因!」
婆婆讲这些时,她都只有听的份:
「讲情爱,也未必全是,十个男人,有七个,他才不知情爱是何物,只是一种求偶期的行为而已:听起来悲哀!」
她未想到,三十年接产生涯,婆婆早早把人生解析得这般透彻:
「就讲真正的情爱,也是牵绊人,也是陷阱,像你,就给永昭和苍泽捆住!」
「我不是同款.但经过这麽久,已经不同以往!」
她知晓:
看一堆妇人受苦罪.婆婆在长时间的感慨下,变化成无限悲悯。
伊又讲:
「我七、八岁时,常追阿嬷去寺里,听经、念佛都有,一个很老的和尚师父看我一眼,说一句:情重,得女身;受苦,没药医!」
「到三十岁以後!我有想过,是不是无情就免受苦,但照我看来,无情的人,并不是真正卖开,她是绑在另一种我执,有我,无人,自己一点利益,高过任何人的死活,那种人是受另一种苦!」
她当时无话。
「所以是一人苦一项,各人受各人的苦楚!」
双媳二人的话,常常讲到这里。
鸡年冬尾以後:
镇上的人,渐渐聚来,海关、学校、镇公所、分局、农会、渔会、盐行,都增加不少自中国派来的大陆人。
本来她照顾幼囝,并没注意外界四月的事,过些都是永昭听给家人讲的!
后来:
她自己也发觉,菜市内有不少生分面;一来,白水湖很少男人买菜,二来,白水湖,有的人吃肉,无的人莫吃,根少一买一大堆,先赊帐,等月初薪水发下再还的情形!
阿泽十一个月,会叫爸爸、阿公,再来是妈妈,阿嬷,阿姑,姑丈;最最欢喜的,自然是公公,到十四个月大,他可以完全放手,自己走路。
所有的记忆,往往只到这里,再下去,她整个就停顿住了……
当时——
她连人都活不过去,像前面是一个窄门,只留极细小缝,她一定得挤过去,才能活著,但,事实上;她是一个死人,所不同的,她多一寸气丝,但这寸气丝,只维持她每日拖著身命而已,她真像一个无魂活尸!只会走来走去。那种苦瘾,没经过的人,难得理解!
现在,想起来:
也不知彼时,她是怎样回魂?可能是婆婆……更可能是阿泽!
苍泽那年三岁,讲三岁是台湾式的算法,事实上才十九个月大:
是二月春分前——
天气变化无常,那几日,也不知为哈,永昭根本不爱讲话,空气沈闷,人的心情也一样沈重!永昭平时不是这样!她感觉:他像换过一个人来,一坐二点钟,无半句话,和他讲哈,堪若大梦初醒!
彼天:
她半暝才起来替阿泽盖被,到三、四点,一阵拍门声,她老醒若困,听到二老去开门,然後三、四个穿深色衫裤的人,闯入房来——
他们讲的话,她一句听无;反正她看著永昭被前来、後架的挟走。……
素却其实不能想这件事,每遍想起:
她若像剥一层皮,全身起颤,没办法控制,血水还涔涔渗出,那种痛,不知谁知?而且有一丸大石头窒住心头,自己却只像爆过小粒米香!
匆忙中,她找一件厚夹克给他,然後,她这世人没再看到永昭!
她听谁说:
海水是几世代以来,所有有情生命,所流淌的目失累积成——不止是人,牛仔被卖要牵走时,牛母,牛仔所流的,牛、羊被宰前所流的,狗听妙还师颂经,也会流泪,所有的生灵,在生、离、死、别,所流的泪,早就成了那片海水!
「无量劫来,众生已经流了这聚的目失!」
妙还师来过一遭,这般苦劝,……伊的话,她们在耳孔.有时入有时出.并不能口正停住悲伤。
这些年,她所有的泪水,若集起来,可能也会淹倒她自己;而世间可以形容伊心情的,又是那一句?
一天过去,一个月过去;她们彼时还抱著希望,……然後春天过去!
轮到夏天,日头出来也哭,月娘出来也哭……
一季过完,接下去是半年、一年;一年等无,两年;再下去三年,四年,最可怜的出是完全没望,而自己不知!
到後来,她慢慢觉醒:永四大概无可能回来了!
她变做较少哭,但是全心意识还是在等这个人:活,见人,死.见尸!
总无这个理,好好一个人,自头到尾,没声没说,完全自这个世间消失!
最坏的打算,总会留一把骨头给她。
苍泽上小学的前一年:
白水湖边来更加聚讲中国话的大陆人,原先用的旧台币,也改做新台币,纸上印一个人头,众人拢将这项叫做:「孙中山」。
至此。
她的公公死心,不再四处探听永昭的下落!
他瘦小的身躯,和紧紧关闭的嘴,拖一双大木屐……驱驱响,无论走到哈所在,每次都像踏在她的心肝头!
可以想见:
像公公这款,扒一碗饭,只要三分钟的急性人,遇著这种闷心、气绝的事,他不得病,是要按怎呢?
前後才几年,一个从来没生苦、病痛的人,就直直倒下来!
过身以前,他叫她到眼前,交代这些话:
「他们众人都说:我是郁滞死的——你说呢?」
她安慰道:
「多桑——莫讲这种话,阿泽当需要阿公牵教呢!」
「你听我讲!以前,我是真郁滞……不过.现在不会了!」
「你想看!他们在猪年杀人,杀的是无辜的人,到牛年、虎年,就失势,走路……」
「像这款,你敢说,天无天理?」
彼时!他连吃食,汤药都恹气,偏偏出大气力来讲话。
「多桑!你人未快活,莫讲这!」
「我就是拖甚久,才这款!阿却,你得记住!我这个心愿,替我完成——」
「多桑——」
「好好照顾苍泽,凡事自己优重!」
「无论发生啥大志,好好活下去,…….留两个目眼,替我看!」
听到这,她的心肝皆酸!
「白水湖人骂人,最重的一句话是:那种人,出无好子孙。」
「阿却,你要食到七老、人老,替我看详细,这句话,有影无?」
公公病重时,永淑,永定,先後回来;永昭出事那年,永淑回家大半年,陪伊度过未得天光的日子!
永定和鹤美,她是第一次见面:
永定留西装头,鼻仔真高,两眼有神!挂圆目镜……弟妇是台北郡人,二人阪医同窗,看来真匹配!
永定说起:
「日本战後破败!正打算回台湾之时,大哥发生的事故,多桑和我丈人.都写信阻止我二人回来——」
鹤美也讲:
「多桑和我爸爸寄去的信,都写相同的意思:暂时莫动!谁知那是熊是虎?」
她和婆婆都无话。
永定又说:
「大哥出事,我和鹤美没回来,安慰二老,看顾阿嫂,实在不得已,很过意不去,有违人之常情,真痛心!请原谅。……」
鹤美附声道:「是——真未过心,真不对!真讲未过去!真矢礼!」
婆婆安慰二人:「未得过也过了,你二人免挂在心!」
永定功说:「我,好好一个阿兄,无留半句话,从此无矣,谁会甘愿?」
鹤美道:「大哥之事传来,永定在日本,三百三夜,未吃未困!」
婆婆叹气:「抵着横人,仙讲也未直,若像你多桑,倒伤自己,何觅苦呢?」
「你自己做医生,你多桑的病,你二人看,……怎样?敢有央望?」
二人都无应答。停一下,永定才说:「多桑自少年就这款,性地急,凡事郁着不讲,这件事这大,他那会堪之?」「真实不留半条路可行?」
「肝的问题较严重,较麻烦。」
……
「除非大哥又活过来;他有心病;二种交集,无人有法——」
听到後来,她哭,婆婆哭,鹤美哭,永定也流了眼泪,他说:
「当初,我离开白水湖去读书,是希望学业完成,返来乡里.一生到老,都看得到故乡的海水!」
「孰知今日,无人逼我,我却不愿留著……为什麽是这款呢?白水湖明明是我日夜思念的故乡!」
「我住不下去……我没办法在这住下,在他们还未还我一个公道以前——」
公公过世,一直到百日以後,永定夫妇才依依不舍,回东京旅居!
临走前,婆婆交代二人:
「底时,你才厌倦流浪;不管时返来,东京外乡,总不能住一世人!」
永定道:
「我也不会讲,其实谁不爱回来?……但是没办法!我的伤痕还未好!」
婆婆一时反而无话;素却於是说:
「厝里这大,你随时也行开诊所,」
「我知啦!阿嫂莫挂意——」
婆婆又想起:
「永定小时,爱耍的一粒陀螺,我还收著,一时想未起哈所在,等找到,就寄给你!」
夫妻走前,再三说是:
「等苍泽长大!卡桑和阿嫂、永淑就相偕来日本住一阵。」
「想著,凝心,有一些事,莫想,也罢!也罢!」
永定走後!她母子就此与婆婆相依为命;素却常想:
若不是有这个婆婆,在经历永昭事件以後,她不知有本事活着无?活著要多少勇气,全是婆婆给她!
永定回日本,陆续又寄钱回来,婆婆交给她,她当然没收的理:
「那是永定孝敬你的!」
婆婆听:「我这个药箱,若背得动,何必他养我!」
「于饲老母,天经地义!你有你无,他都得给你,并无过分!」
「他信里有讲;有一部分.要给苍泽日後教育费用!」
「阿泽还早哩!」
「你不知!以前,他在大阪,永昭若领月给,时常会寄给他!」
她道:
「这;也是份内事,兄弟至亲。」
「现在,大哥无矣,他凑出力,也是应该!」
「你莫和我推来推去,还分你的,我的?你暂时收著,我一日有半日不在厝,给你稳当!」
公公过世那年,婆婆五十七岁,她三十七;以後她们每年给他做忌日……
自公公不在,伊开始晚来不出去,其实要和她做伴:
「我也有岁了!也行半退休,……白水湖现时也加三个少年助产士开业!三个全是我替伊断脐,一转眼,二十岁,护理学校毕业了!」
「是啦!卡桑半暝出去,我也烦恼,好天就好,若透风落雨,风台天——」
婆婆接生的经验多,甚至有难产者,伊能伸手进入,顺利帮助产妇娩出,免送大医院开刀!
「卡桑,这招厉害!」
「手要真小,一个势,得加经验!若是难产变顺事,大家都欢喜!」
「这麽多人,你印象最深的,是啥?」
「我独独最生气,有一个人,生一个十一娘仔!」
「你是讲;生十一个查某因仔?」
「是啊——」
「生这聚,按怎饲饱?」
「伊居然讲:还要继续,若无後生出面,她不煞,他也不煞——」
连她都听得楞住了!
「这种人,你要气死乎伊?」
「真实是一样米,百样人。」
自嫁给永昭以後,尤其这几年,她愈看婆婆愈爱;伊那种凡事未乱心,做事、行踏的款式,可能是先天父母生就,也可能是接生久来,训练出来……伊的圆面上,任谁都看无伊内底的忧愁。
单单在公公做忌时,她祭拜完,香一插,放声一恸时,才是惊天动地!
她一哭,素却才知:
伊不是没目失,伊是全贮存起来,到时,像放大水闸,一捆放掉:
「他若病死,我才蔑哭!」
她讲这些,素却会鼻酸!
「他是好好一个人,硬拗断的!!」
若讲到这里来,她就陪著哭!
一冬一冬过,永昭绝无音讯,她们有几摞(注)年,没去臆永昭的任何下落到第十三年开始,公公做忌时,二人参详,也摆一张他的相片在厅头:她现在不行听伊哭永昭;第一次,听伊念:
本曾央你长流水;
谁知溪水倒头流!
时,她整个人就死死、昏昏去————————————————————摞: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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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半暝三点就出门来:
白水湖通庄还黯嗖嗖;做这项头路,像在做赋,拢在透暝摸黑暗坑!
他今年五十六、七,自少年开始,已经摸三、四十年足;二、三点出来;以前踩铁马,这些年,也买「我多迈」(机车)骑出庄头,沿水圳、过桥,小弯一下就到猪灶——
他和青龙、金龙,三个叔伯兄合营一位肉摊,是父叔辈手头放下来!
今天,轮到青龙他们当值,二人先去约好的客户厝里掠猪。
听讲:
今日这只,三百余斤重,他们二人和那些少年的,凑的人手,还不知称有法否?
前个月,他和青龙就掠一只即要三百斤的,二人称不行,连捆都拚得一身汗,猪也气,人也气!
说来也奇怪,以前三兄弟跟老爸、四叔,三口灶分卖一只,一家负责三、四十斤,以前的猪没饲欧罗肥,较结、较瘦身……但是饲年余,是实额的重,他三人时常卖得直要凸肠头!
少年时,当勇,二十岁彼阵,老爸和他分载一些,一四界去叫卖,连大寮,牛稠底、蚵仔寮、牛挑湾都走透透;他那个柴耙(注)就是去那拐来的!
现在年冬不同,从他四十一、二岁开始,若慢来,就满台,到十一点,连猪油都不一定有,落空手的人,有时还会骂:
「骗谁?是买肉免钱麽?」
「免钱!得[孙中山]!」
「抑是监囚的,用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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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绍:粗扫帚。台湾俚俗语称自己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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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款,三龙店这些年,逐日增加杀屠,一庄内饲猪的人都饲未赴他们掠,兄弟就分头去别的村、庄,三天二头闯——
若是三看、四看,未够重.就嫌道:
「阿婆,你是有给猪吃否?」
阿婆讲:
「那会无?一日照三顿,堪若伏侍祖公!」
「甚慢啦!饲到底时大?人家别口灶,都用风筒灌的!」
「有影无?你这只猴齐天,莫来骗我!」
一暝、二暝!一冬、二冬!这一、二十年!经过他手的猪只,未计的数,他也宰得面青面乌!
三、四点时,人们通常当休息,困著,连诸天神只也收声敛气;所有日时的争斗、算计,暂且挡住停止。
这个时,白水湖美丽的夜空,偏被猪只凄惨,尖到割耳的哀叫声划破——
记挂人世苦难的诸天往下看来:
那是一个杀戮战场,人和猪,强与弱的搏命、厮杀;人在做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
……
水龙一路骑,嘴内乱哼:
竹笋离土寸寸柯,
移山倒海美梨花,
有情阿娘就给娶;
不倘手伊落烟花。
他这下唱著,一闪失,撞著路边一块大石头,人差点倒栽……
「驶你祖公,连你也来做对头,」
石头未应,他继续又骑:
这二、三月日,他隔二日就去枕凤阁找阿采,本来狗兄狗弟一群人,谁都知那个所在未认得真,也不知阿采一堆步数;他这个老剑仙,竟然神魂无了了!
枕凤阁在後菜寮,自白水湖骑车要十五分,他都拣下哺(注)时溜去,日头黄昏才回来!
不知真实老就剥无土豆,这阵仔透早、透晚,一躺下就若死人,全身软剿剿……
二人当好时,他也想过租一间厝,和伊做久长的,但是三吞四吞,看到厝里的柴耙,就无主意!
最近,阿采开始乱他,一定得正式入他户口,讲一腌缸理由:就是要入门!
他厝,还有一个老祖嬷,今年九十岁,他自小无惧半人,只听伊的话……昨儿早.他猪灶回来,未去市场,反正福来、福气在——
他去伊的佛堂,老祖嬷这十年来,只是念佛,世事不管!
「老祖嬷——」
老人只顾念佛,并无睬他!
「……老祖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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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午後申时。《淮南子.天文训》:日至於悲谷!是谓哺时。
——————————————————————————————————
老人睇目看他:
「哈大志?」
这下轮到他无声;一时未晓讲!
「你莫吵我,你们来,拢无正经的!」
伊一讲,他的话就吞落腹去!
「总是——我无你的法,」
「若想娶细姨,横直一句话,那是前世冤仇人!来抽你的骨髓!」
……
水龙到时,灶上的水即要滚了,大大、小小一袋仔猪力排著,猪只捆作一团,圆滚滚,还在放血,血像水一样,一直流入桶内,已经大半桶……
猪只有时哼叫二声,有时乾脆目眼阖住,不看他们!若像晓得.免对身边这些人!抱啥希望!
金龙看到他,大声就骂:
「几点了?天都光了,你敢不是给魔神仔拖去!」
青龙插嘴道:
「人去找相好的啦!」
「我才没这闲!」
水龙赶紧分辩,一面自己骂:「——驶伊娘,车轮破风,用牵的,到阿发的店,才挖他起来补!」
来人静静听他说下去:
「阿发仔,慢步香,补一个内胎不知影久!你要摔头否?」
「你莫听他——」
青龙反拍他的肩胛:「爱,做你去;人在吃大面,他在呼烧!」
「免讲啦!昨方才给老祖嬷挞!」
「老祖嬷那有气力?」
「用嘴免用签;也好,挞过就清醒!」
二人说过,水龙一面找大、小号刀,才看到里面还有一只!血已放尽,已经在烫毛;福进、福来在一边翻著猪身,一边说:
「福气,柴莫添了,一层皮要落罗!」
三兄弟生五个後生,少年的一代,平均二十余岁,全部接收老爸这途——
水龙又问:
「今日,那会两只?」
金龙大声道:
「你是困醒未?林土水今日娶媳妇,透早得拜天公,你摸东摸西,等下若误人的事!看得怎样和人讲?」
福进也插嘴讲:
「还有王阿万要办桌,吩咐六十斤上肉!猪腹内全副!」
青龙接下说:
「阿万仔四十五喽,听说:娶一个细姨二七、八……会无闲死!」
水龙一时无语,继续分割猪身:
猪现在当然没声!随在他操刀;他最近愈来愈惊听猪叫,也不知怎样.猪哀最大声!最尖的二遍,一次在人欲把它掠住,捆离猪槽时,一遍是在猪灶,捆绑到未得动,选一支上顶利刀,对准头连身的大条脉刺下的一时间,猪只是用所有的气力在哀。
一时,兄弟、父子,各自做事,到天色将白,屠体已弄妥当,水龙开著小卡车,侄儿等人.也将猪体搬上。
「我先把这两家的送到,再回市场!福气、日来,你二人相载,骑我的车回去。」
水龙一一交代,便踩著油门直驶,透早没哈人,三弯、五拐就到林家:
大门口站二个人,一个颌颈拉这长,看到他,一面放心,一面着急:
「来了!来了!天公祖,我们是选好吉时的,不行耽误著!」
「我知!我知!」
水龙应著,一边快手合搬下猪公到门口埋,收卖後,临走,看到新郎,那只嘴也没闲著:
「恭喜哦!少年的!今日——你得,逐早无闲到半暝哦!」
做新郎的那人,嘴角徵笑著!没有回应。
出林家来,水龙的心情开始轻松:阿万订的货,没这赶,六、七点交他,还真早哩!
「这老小子,要啥细娘!老牛车罔拖,……无大志!」
自己讲,自己笑起来!
稻仔大肚惊风台,
阿娘仔大肚惊人知——
下面的歌词,他有些忘记,反正唱来唱去,就这一句!
他一面乱哼,没多久就到王家,一入门,一个长天井,他站著就呼:
「阿万,人客来了!」
灶下间走二个人出来,随他到门外,搬好大、小项物,又付他钱账,正数算著,开杂货店的其全也送烟、酒、汽水到,二人打过招呼,王阿万才自内房出来:
「坐一会,饮一杯茶!」
「不好搅扰——」
二人双双推辞,阿万直送到门口,二人又弄著大拇公向他;一面笑而不语:
阿万自嘲道:
「我也是没法之法,我这是六出祁山——拖老命!」
三人笑过分手。水龙走回车上,一面发车,心内只想:
哼!双头抽,才不信你铁打的龙柱!看你挡到底时做勇伯?你得不管时——英雄好汉给我看!!
水龙一跆开车来市场,心里也著实不平,车停好,一回架位,一堆人围作一球,赶紧问道:
「啥新闻?啥新闻?」
卖菜的锦菊看到他,说是:
「你听看!白水湖开天地到这时,还未听过谁人这款心行、腹肠!」
另外的妇人.也一人一句:
「生这款,就有够可怜,还糟蹋伊,这种人这恶质!这可恼!」
「格没天良,雷公仔点心——」
「问伊敢问会出是谁?」
「一个愣神,愣神!衫都穿颠倒头!」
「一年通天.无洗无灯.一身黑渍渍;穿是不清不状!这个人敢是猪哥变的,什麽都好?」
水龙一听,就知在讲石榴:
石榴先天不足,父死母不知去处,留伊一人,轮流限二个叔仔住,婶仔们待伊未亲,一顿有一顿无,衫裤不成衫裤,四季不分,薄罩厚,春天混夏天。
一头面的头须打结虬,未注意,女、男不分,……若有热心妇人家见著,拉她入室,替伊洗面!净衣,头发剪短,有时伊随意顺从,有时也倔强!不依——
整个白水湖,也无人知,石榴的事,从前,到底是谁人造成,现在应该又由谁去管?
「现在问题大了,看伊那个腹肚,至少八、九个月!」
「唉,平时就是男褂、女褂乱穿,才会看未出!」
「愈想念可恼,退种恶行,分明是和所有的白水湖人做对头冤家!」
「若知是谁.一人一嘴涎,给淹死!」
「对!还得叫他透暝搬走,不给他等到天光!」
众人一嘴一舌.正在讲,突然有人大声骂:
「却有这便宜,若知是谁,我就跟水龙借那些宰猪刀,二下手把它阉掉!」
众妇人掩口而笑,一看正是阉猪顺,他一面讲,一面比:
「我看地还会做孽,还会畅否?」
水龙听到这儿,那肯放过,正在大笑,抬头一看,自己牵手也赶来凑闹热,於是眉毛打结,问道:
「你来做啥?」
众人也说:
「水龙嫂,你平时不来,水龙仔已经爬上天喽!谁叫你不逐日来?」
妇人笑说:
「我那有他的法?我是和产婆姆仔携石榴去伊厝!」
「后来呢?」
「本来是要检查一下,那知走到半路头,还未到门口——」
「怎样呢?」
「你臆看?」
「谁会知呢?」
「仙臆也未著,石榴走到门口埋,就站著不动!然後,一只囝仔脚伸出来!」
「真惊人!那不是颠倒生?不是头先出来才对?这款真危险!」
「产婆姆说是胎位不正;也不知真实天公较疼伊,也未哀末叫!」
「未衷不一定蔑(注)痛……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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蔑:无也。《诗经.大雅》:丧乱蔑资。《左传》:蔑不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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