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水湖春梦

第二天。

金策起得特别早,才五点过一些;天,浑沌半开,若光若无。

他先在小天井甩手,效运动,……然後洗手、面,便往後厅来吃食;此际,天已光,他一踏入.老人正放下碗、箸,看是他,叫唤道:

「金策,你也来!」

他一走近,问声:「阿爸,你这早?」

「是啊!我吃饱,即要走了!!」

像有什么,一下重重打击金策的头顶……,他匆匆扒一碗糜,配了酱菜、豆腐,便往房内找洋服裤,摸著二张伍拾圆,又翻抽屉,找到红纸袋.然後换外出衫、裤,大步踏出门来:

金策先是三步二伐,走到大街,过一下,又停脚自己问道:

「这早,我敢是要看人吃饭?」

想著,开始放慢脚步,款款在走……他自己已经忘记:有多久没往大街行踏,尤其难得一早起无事。

路上的人,三三、二二,背书包的中学生,交了夜班回来的电信局职员,批好菜蔬往市场的小贩……

金策走著,先在路口遇著杀猪的水龙,他载半只猪体,停住机车叫他:

「喂!金龟!无闲乎?」

金策规久没听这式称呼,有一日儿未自在,也赶紧问人近况:

「大家好吗?」

水龙道:

「是平平啦!单单欠一个细姨!」

二人互相推一下肩头,说笑二声,才各自分手,走自己的路,没多久,又看到收早班限时信的阿田和才升电信局长的正茂。

阿田是做到厌倦,在等退休:正茂则是兴趋趋,男儿得意时……

金策其实心里有事,说话有些没下落,但顾虑著别人会说他:「有钱使势,结参仔气。」所以多讲几句,才和大家分手。

他们几个,和他在白水湖国小同班,自毕业至今,四十年都过了,时间这怏,过去种种,想来才像是昨日的事!

经过旧「浑沌馆」,门只开一半,原先的招牌已取下,陈棋也通告大家,他不再以此为业,甚至这个世间,并不想来……众人从此改口叫他:「不来!」

金策早先听众嘴传言,也想过好奇,去问他:怎样一个不来法?像他这款,凡事绑身,若不来几遭,也是好大志!

这要踏入、不踏入,金策想一会,直接就往码头方向来:内心慢慢想好,等一下,见著「不来」兄时,该问他什麽!

这两日满潮,加上风势,海浪正大力推挤对方……看那落马下来的,好不容易,呼三喝四,准备再起,这才发觉:两下难分,你我共体!

金策踩著被泼湿的码头岸边,看到另一头,渔会大楼延伸出来的广场上,刚卸货的几艘远洋船,早绑好粗缆,被冰冻得异常坚硬的大、小鱼尸,散置地面……,然後,二个警察和港警走近船身。

金策认出来,带头的警察,正是省三——新任的白水湖分局长:又是一个老同窗!

船上的人员!此时又合搬出长长一具什么,用塑胶布包著,小心抬到鱼尸旁放下,然後一些人围上去!

金策不想近前去:刚才看那些僵硬的鱼时,他已幡然欲呕……怪不得阿公叫他卖船!

人群有一些杂声,塑胶布大概被掀,动来动去的人墙中,微露出一个小隙来!

金策已经回头向街心走,……免问「不来」,他也想通该怎样!

那个人,无论是失足,或者被害,甚至自然病死,他都只有被储藏在冰冷无情的冻库内,等著靠岸这一天,被当做一个物样,证据,交与家属、官方。

航程如果一个月,他就得和先前被他网拿的鱼只们,一处挤身冰窖;鱼们不知会记仇否?大家有无齐来争看,这个代表贪心人类,掠它、吃它、卖它的年轻渔夫?在汹涌的大海和纷乱苦海中,到底是人无辜……还是鱼儿?

经过「不来」处,金策一脚跨入,看到陈棋,说声:

「老兄!一早起,我开了五个同窗会.连你——」

陈棋没讲话,带他往内厅来坐,自己又出去烧水,准备茶具。队棋祖厝在狮馆巷,妻小都住那边。

金策一人坐在厅里,抬头先看著正中墙面,挂个字匾,书是:

出生死梦曰觉

鸠摩罗什

金策原本随便坐;看到这字,赶紧坐正,头一旋转向,又看到另副对联:

秤锤落东海;

到底始知休。

寒山

看到这字时,金策先想到黄金印:

「咦!这不是在讲伊吗?」

然後,他随即又想到自己:

「这,不是也在讲我吗?」

最後,他想通过来:

这!不就是所有的世间人吗?利、害、得、失,大家不是随身都攒一只称仔吗?大家一定得等「到底」彼天,才要罢休吗?

陈棋再回厅时,托著茶盘、茶水等物,二人对坐,拿起茶杯就啜:

茶过三泡,二人都无话语;金策便把老人的事,说了一遍,又道:

「我若想到这项来,连衫都穿颠倒边……,像他这款!敢有要紧?」

说著,摸出红包袋,放在茶盘,又加一句:「这次,你一定得收!」

陈棋伸手按住他:

「你拿回去!」

金策道:

「我实在困惑,也无人参详,并未将你看做方术之人!」

「好!」

陈棋当下便说:「我把话讲在先:钱,你收回去,以後白水湖有什麽孤寡,把它捐出来……随便用一个名,只不行是我的,如此才谈!」

「好!好!」

金策一听,连声答应;又问一句:「要老的八字做参考否?」

陈棋摇头:

「我有老伯的四柱;他六十岁时.自己找我算的,寿元七十五,是今年没错!」

……

「会这款.是禄神!」

「?」

看金策不解,陈棋又道:

「食禄不足数,他少年太省咧!福分未尽,人是不会走的!」

「那——你这几年不吃,以後怎个了法?」

「吃够即走,是假了,表面了,这世结束。吃一嘴,还一口,没得便宜!若像签帐簿,後世没来未做得帐!你日日模帐簿,最清楚!」

「别项不说,你想:既然有轮回,这千千万万世,每一世的父母到那里去?他们不一定再得人身,若到畜性道,你知:你昨天吃的是谁的肉?」

「当然,全素的意义是慈悲,有助修行,但不是全靠这,若是,牛、羊不就全解脱了?人每个起心动念,都是一粒种子,累劫累世.全存在第八识里,每结束一段生死,下一粒最强的种子,就带你去相应的世界再投胎。」

「《地藏经》讲:[流浪生死],我们都在生和死中间流浪,不停歇。譬如:一个杀人犯走过,看到囝仔跌落水,顺手拉起;杀人是地狱因,一定要去,救小孩是往人道,所以几分钟内,他就造二世的因、果。其他,若是愚痴、纵欲、杂交,……得又去畜牲道。若不惜粮、悭贪、吝啬!是饿鬼的路。爱生气、嗔恨是阿修罗。做十善(注)又到天界。人往往无明,好、坏都做,六道轮着走,其实天界也未究竟,还在生死、轮回里,福报享尽,迎得投胎!」

「可是——」

金策忍不住问:「因果谁看到?没看见,众人不信!」

————————————————————————————

十善: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两舌。不恶口。不倚语。不贪欲。不嗔

恚。不邪见。

————————————————————————————陈棋道:

「就是知你们不信,佛陀才说此[世间难信法]!因果其实在适当之时看得到:若容易看到,人人一出世,就操刀欲找前世冤家,就失去烦恼即菩提的真实意义!再说.五戒(注)守不全,後出世想得人身,还得真拚呢!佛菩萨是多少劫不打诳语,才修到这个果位。《金刚经》说:[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不信,待如何?」

金策模著自己的头,讪讪在笑。

陈棋又说:

「时节、因缘不同!众生亦有利、钝;像我看到因果才起步,不是上根器,在来未来,去未去之前,恍然觉醒:……大慧禅师有一偈:

生从何处来,

死向何处去;——————————————————————————————

五戒:不杀生。不妄语。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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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得来去处,

方名学佛人。」

金策道:

「我已了解,你为何不来!但你讲因果之事,……敢有什麽我不知的?」

陈棋说:

「不来其实也不对,那是阿罗汉的自了法,其中还有七番生死——讲来话就长!」

金策道:

「那,你是要来抑不来?」

陈棋道:

「不来,是舍轮回身,逆生死流,不再以凡夫面目来,因为只会造业;要来,是:世间若还有一人甚至一个生命受苦,就要来!」

「经上说:众生是一群在失火房宅内戏要的小孩;自得其乐,而浑然未知:他们真实不知,可以叫他欢喜的,就可以叫他流泪。学佛的人觉察,逃开了;罗汉跑掉不回头,菩萨在出离之後,会再入内背人。」

金策这时是真实说不出话来——

陈棋又道:

「你不是要问我看到的因果?以往,我是看日持齐,还未全素;四十岁那年;我敛心静坐隔天,家里的狗发出的声音,我突然听知意思。」

金策惊问:

「狗说什么?」

陈棋反而不说,金策又问一遍,陈棋才言道:

「这事我也少对人说,一般人不信;孔子的女婿公冶长不是听得鸟语吗?心的朦遮愈少,愈知天地,但神通只是佛法的皮毛,如果不是为了利益众生而修行,如果不发无上菩提心,神能即成魔事,即兴它相应,因为魔爱神通。」

「狗到底怎样?」

「那只狗讲他前世欠我!」

「这世,顾一日门,还几角银.慢慢抵。」

……

「三年过去,有一天.它讲:已经还完,它要离开。隔日,真实没看到狗儿影。」

金策感觉自己额头热热,问一句:

「你有找吗?」

「四处都去,就是找无!」

两个男人对坐一会无话:后来!还是金策开口:

「我也即要六十了!也得来想一些这方面的大志!不行一天一天过——」

陈棋道:

「我慢入学,多你一岁。」

金策道:

「本来要问渔船的事,早起看海水仔的船,载一个死尸回来,心内就有打算,又听你讲这!」

陈棋暂且不说,先听他讲:

「卖就卖;另外买一只小船送警察,也行救人!」

这一听,陈棋笑道:

「是啊,趁早收手!你听过:莫为儿孙做马牛否?这句不是讲:你现在拚死拚活,像牛、像马不值!」

金策问:

「不是又指哈?」

「真正的意思是:钱也无人攒去,何必为著留给後代,去赚那种有业的钱;自己後世才在背因果?」

二人相笑分手。

金策向前,走约十馀步,都快到大门口!忽然听陈棋在後,无限感慨道:

「以前算命,确定也真实看到——不能着力的那一点,叫做命——真实是力量到不了的所在!」

「现在想来,自己拼凑一首,也不知算对联否?

人生自有著落处;

尽柱从前错用心。」

金策不免点头称赞,点著,点著,一注意,才看到自己已在大门外——他忍不住向门内的陈棋说:

「等你那天写好,得送我,我要做一个框,裱起来,挂在店里,天天看;才不会打一世人算盘,全算未合!」

门内的陈棋听说,哈哈一阵大笑。

金策站了好一下,再举步时,只感觉全身轻快:

他想到他原有的那双大木屐,每次踩在红砖地;发出的吱咽声……此时想起!竟是不忍再听!!

阿蕊居然找未着?她先是将它收起,时间一久,自己也忘记藏在那里!

他现在脚上,真正是一双方便软鞋!

金策才走二步,远远!他又看到管事阿宝,正用那一贯找他的表情和脚步,往这边赶来,在这一瞬间;金策真想有个所在,可以藏身起来!

这一、二年:

素却都没做什么衣服,「家庭洋裁」那块招牌,拆下置於後院,这些时.风吹雨淋,连字都看昧消楚。

也还有三、二个老主顾,一遭一遭来央她:

「减量就好啦,莫全停工!」

「你针业幽,别人未戥我意;」

「工钱也行加啦!」

她今年四十六,已经老花,婆婆早就不赞成接件甚超过;伊讲:

「做这项!步步靠目眼,千针万线,真损啦,我看莫做了;苍泽已经大了——」

苍泽上师范学校以後,吃、住都无需花费,等三年毕业,做二年兵,或者三年!不知抽到啥兵种,反正退伍以後,回来白水湖教书,她这身重担;才算卸下。

这些时,她连外家也难得脚步到:她父亲原本在街心开参药行,也给人候脉、看诊,这二年,年岁已高,回春堂全部交给兄长、阿嫂掌管。

她小学毕业彼年,母亲还健在;费尽口舌!勉强说得她父亲同意,继续给她读二年的家政科,到第三年,母亲病重,家中、店内无不需要人手,她学业停止,每天侍奉母亲汤药。

处方是父亲自己开的,大哥抓好以後,交由她煎,从三碗煮八分,四碗煮一碗,到後来的六碗煮一碗,她再不知.也臆得药是愈下愈重。

半年过去。

母亲也是没起色!甚至才喝过,碗还未放,整个又喷、吐出来……

有几个月,连著大半年,她是全身是药汁,顾不得洗换,得先扶她母亲坐、躺起来,或者擦拭、捺脊架背——可怜她母亲到後来,别说喝药,单是看她远远捧来,全身就开始颤起。

如此折磨二年,她已经十八岁:

世事渐知!又气恼她父亲有要无紧,……有一天,提起勇气,与母亲言道:

「阿爹真是——吃他的药,无啥起色,也不要紧送你看西医!」

「听说:盐水港有二家大医院,都是日本回来的医生开的!」

她母亲那时已瘦得只存一把骨头,未等她把话讲完,急急阻止道:

「你到这个岁数,还这浅想?」

她把头低下,不再言语。

她母亲又说:

「你想:我们家连你兄长在内,算是三代为医;……送我去病院!他的面子呢?」

「面子?」

她当时顾不得有病的母亲生气!反问一句:「面子会比妻子的命重要?」

她母亲长叹一口气:「我不知得怎讲,才能说得你明白,一百句作一句:你总是少年未识世事!」

她母亲,说一句,出一身汗,讲到後来,一件上衣尽湿。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不止妻子的命,男人的面子,甚至比他自己的命更加要紧!」

「你记得我这句话!」

她没回应,一面替伊换衫,一面默默流泪!因为看伊销落一身躯肉,忍不住闷声而哭;她母亲反过来劝她:

「你莫这款,阿却,我看著,心内愈苦!古早人讲:真药医假病,真病没药医——现在想来,确实是真理!」

伊不说还好,她本来止住了;听到後来这句,差一点失声大哭;

「目眶拭拭:莫给你阿爹看到,」

「做人就是千般万项,全得吞下!若不看破,活未过去。」

「我若有万一,你阿爹一定再娶!」

她去掩伊的嘴:

「你莫讲这话,你会好起来!」

听她这句,她母亲流下两行重泪:

「我是万般不得已,没讲不行!我敢是自己会做得主?」

她再说不出话,只有小声哭,她母亲又道:

「你阿爹若再娶!你得比这时更知轻、重…….得听新娘的话!」

「目色放巧一些,要知死、活——」

她本来在哭,听到後来,目失、声嗓齐出,反问伊:

「阿爹是按怎得再娶?一定再娶?一条街仔,头走到尾.没看到半个再嫁,为啥男人死去,女人自然会守,牵手过身,男人赶紧就娶?」

她母亲停一下,才说:

「你还末嫁,有一些话,讲也听无,男人、女人,本来心、性不同,你以後总会明白!」

「还有,日後你大哥娶妻,得与兄嫂和睦!一世父母!二世妗仔,兄嫂,大家做夥时间长,总是会见到,莫扯破面,免我挂累。」

母亲所有交代的话,确实有几句,是当时的她所未能理解的:

那二年:

为著照顾方便,母女同床眠,父亲有他自己的一间房,但,每隔三、五天,父亲便来,叫她回房睡,那时;她什麽都不知,原以为父亲出自关心,也算轮夜照看!

谁知.每每如此,第二天,她母亲就像半死的人一样,面色惨白,下体沁血

伊本来就是妇科病症.她又懵懂不知,以为只是月讯不调!

那年,母亲四十一岁;到伊完全不能起床的最後那月日,她与她讲:

「阿却,我若早知;人生这苦!当初不该论婚嫁,行这条路——像我五个姑表妹,你会记否?其中一个阿好姨……与我尚亲,伊们姊妹,三个出家,二个带发修行;彼时若觉醒!就无今日的事!」

她问:

「你讲这.是啥意思?」

她母亲叹气道!

「不行,强行!做人做到这个地步来;不是痛苦,敢是快活?J

「阿却.你知否?彼条路,我也有想过,总是放你兄妹,我心无下落.」

听到这里来,她抱著伊大哭,一边嚎,一边说:

「你不行死!!不行——」

她母亲安慰她:

「无事啦,前回,阿好来,伊法号是妙还——伊才讲三、二句,我的心事就放下!哎!我若早二年知晓这些,多好!」

「伊讲:不行杀生.自杀亦是杀生,并未解脱!若知自杀以後变怎样,无人会走那条路!」

「伊怎样讲?」

「比如请:午时上吊,……每天时辰一到,八识心田变现,就得再照吊一次.一直做到人真正寿元本品尽,每日痛苦一次.算不来!」

「是这款?」

「若放父母、儿女,人生责任未了,还得加罪,所以这条路,那里能走?」

那次:

出家的表亲回来,探视病重的母亲,她一旁听到表姊妹的对话:

「出家有啥好,为何你们全去呢?」

「为著了苦;人生到底,怎样一个下落,只有佛菩萨说得圆满,也做得圆满。在家也能修!只是阻碍聚!没下大决心,难成就。」

「其他,在在处处,我找无答案;人生苦海,没一项,你行做主,生不由你,老不由你,病和死,全不由你!」

「不止这,静心想看;那一项,是你真正愿意?除了大菩萨乘愿而来,我们都是被业力牵来的凡夫,身不由己,业力叫你哭,你笑未出来!」

一句话,说到她母亲的痛处!

「像戏,扮来扮去,你恨这个!後世去报仇,爱这个,後世去交缠,如此而已,并无了义,一堆爱恨延伸,这世未解决,留待後世办!生生世世,多少种子、意念,你会跑死!倦死!而且,若有闪失.到三恶道去,畜生、饿鬼.後世还不一定做人!」

「你的意思,修行人,万般就由自己?」

「是指路给你.但不是人人走得到!其实,人未能靠之,自己也会打算不对呢!万般由自己,往往害自己.人因为无明,就起惑,有感就造业,造业就受苦,如此循环未断。」

「我现在只求清心!」

「要清第八识的种子,就由四念处起: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加我。你现时病苦,此身不净.正是当下!」

「众生念头多,又有一堆因缘待了,亿亿万个心识,共同幻想,如何酬、偿?正是觉林菩萨偈:[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自然生一个娑婆世界来做舞台,但是,戏若散,棚得拆,这个地球是会坏灭的——得要趁早有下落,学佛,就是跟佛去学,才是下落!」

「我的师父时常讲: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所有的烦恼包括大地山河,都是杂心、妄想牵引生出来!莫一直做心的奴才!放下!停住!心若清,念佛才有力量!」

二人讲到这,她母亲吐气道:

「可叹啊!我算无福抑是有福,到要死以前,才听著这话——」

因为妙还师的劝解,她母亲到临去时,反而出奇平静;伊最後的一句话是:

「阿却,人死,像龟剥壳——真苦,真痛!!」

果然——伊料的不错,母亲三月节过身,还未等到年底,後母就正式入门:

芹姨是牛稠底人,只大她十三岁,白白的面容!正中央一只鼻仔特别小,看命的讲是偏房相格;眉毛淡到看无,时常又勾画得两边不一……

那年,昭和十年。

她已经十九岁,虽然读日本书,一般的浅字也会认之,就在店里帮大哥大小事项:

药店的生意中等,主要是准备的事项耗时,像白芍要炒米糠,白术得炒红土!砂仁得加姜制……种种等等,粗工只请一人,其他内内、外外,尽是工作!

有一天:

她低头整理药柜,大哥送药出去,突然有人进来,说是:

「请照处方,抓三帖.」

一般白水湖人讲话,拢是亲呼、热格,这个人这般客气、细声……,敢是外地客?

她并未抬头看他,只看药方抓药,一看,尽是:防风、荆芥、刈根、羌活之类.正想:

这个人,一定感冒了!

谁知对方也问:

「请教:这味药.是治怎样病症?」

她回说:

「是驱风寒、邪热——」

说著,往下再看,还有桔梗、冬花、沙参、桑白,就又讲:

「还加咳嗽的药!」

「哦!真多谢!」

那是她第一遍看到永昭!又直又正的鼻子,和一排大牙齿……她不敢看他两眼——

其实不是?

结婚以後,永昭才讲:真正的第一次:是他十五岁,她十三岁,他弟弟永定发烧,大人叫他携碗去「磨羚羊」,那日,生意好,她被叫出来凑脚、手。

「大哥取羚羊角出来和磨具,教你和水磨汁……你倒一碗白色的水给我,通找我三角银——」

三帖药之後,永昭又去过几次,有时她大哥在,通常是她一人,一次买百合,二次买药洗……慢慢,才对他有印象。

彼年,他二十二岁,台北师范毕业,在外地教过,才返白水湖公学校未久;

她廿一岁时,大哥娶兄嫂,新娘是东石村的人,快脚快手,窄面、阔嘴,大目眼;是白水湖人一向形容:可以打过十八柴人阵的角色!

彼个夏季,因为「支那事变」(注),连著二年内,众人都传说:

台湾随时有可能卷入战争!

在人心惶惶的时代,邱家正式请媒人来提亲,第二年,她二十四岁,嫁给永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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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那事变:指卢沟桥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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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昭的母亲是助产士,时常大半夜出去,天光才入门,父亲在镇公所上班,偏偏早出去,晚回来……有一个小妹家到岸内,妹婿是制糖会社的职员。彼时,永定还在大阪读日专!

平常时:

永昭若去学校,大厝内只有她一人,婚後一年无事,公婆、丈夫,未曾有过半句重话。

原本以为:自己大概就是这种日子,过它一生,怎知未久「太平洋战争」骤起,不只物资开始管制、配给,甚至传说:

平均每三户,就有一人被征兵海外。

开始走空袭,更是魂飞魄散,防空壕挖在公学校与内树林一带,小学校也有三个,跑到的时阵,人颠倒不知要惊骇,因为一路水雷声,人已经被吓到心肝无了了。

永昭常常讲这句话:

「台湾人是去惹谁?清朝打败,招它割给日本,……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人生气,日、夜来轰炸,这明明就是:给黑面的打,要找白面的讨!」

万幸的是:空袭那三、四年,白水湖并无大伤亡。

父老们讲:

「诸天护佑,抢仔全落在水池内,连声都无!」

她从廿六岁,闪边到廿九,……最後那一年,空袭根本无分日、夜,时常解除警报才完,紧急警报又响!

彼时——

她大著腹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到顺月前十数天,婆婆坚持她留在防空壕,由永昭陪著,两老趁天黑回去弄吃的杂项;

食物在当时是十项欠九项,好在婆婆因为替人断脐、接生,人面阔,尤其靠大丘田那边山作农的人家,总有米、豆一类的杂粮……

她做梦也未想到:在那种非常时,自己竟然吃的是:豆签、面线、卵包,和愠豆油的蕃薯叶!

她三、二天回家一遭,如此几遍过,有一天,人才到门口,肚内开始抽痛.便与婆婆说:

「欧卡桑,等下若有水雷;我无意出门,在路上麻烦,在防空壕,我不敢——」

她婆婆是三十年经验的产婆,当然知初产妇.尤其她这种个性的人,在人聚处的不自在:

「你甚紧张,不是你想的那样!没这快!」

永昭也说!

「你无经验,听卡桑的,未有不对!」

「我!真实不敢!防空壕,一堆人——」

话未讲完,警报又起:

这时间,要走,不走!得当下决定.四个人,互相对看一下,父子、夫妇、婆媳,大家同时做一个决定!

全部留下陪她!

就这样!她从黄昏二直哀叫到半夜,诉衷叫,其实并无,声音只在咽喉,未出牙槽口!

自己的母亲!也是经过这般疼痛.才生她的,

婆婆也是如此生永昭!

每个女人,都受过这款撕身、撕腹的苦,才做人母;哀哀无助,生死一线,阿好姨及早知晓出离,自己的母亲并没!

女人为情拖磨,受苦无数,却又不知原因为何?一代又一代,一世又一世,拖身搦命,难道就是阿好姨讲的:「偿他宿债」?

黑暗中,整个白水湖静悄无人声,不时有轰炸机飞过,一下在远处,一下又像近在身边……

她用牙齿轮流去咬每一只手指头,咬到後来牙槽麻了,手也麻了!

婆婆一面教她吐气,一面安慰她:

「免惊!无事!!」

晚来:

家里每个窗户,都以黑布速光,任何小小的光源,都不得泄漏.…:

她知:公公在前厅上香,永昭在灶下看火,烧水,婆婆点起小小的腊烛,就在她身边走动,她的鼻息,亲切又熟悉——

「开二指半了,可不行太早生,伸手不见五指,连腊条都不行点大久!」

「卡桑——」

她忧虑地问:「如果囝仔这时落土……,敢有要紧?」

她婆婆笑道:

「他这时生,我就做阿嬷了!」

「可是——」

「若能延到大清早,当然是最好的事!」

夏天的早晨,五点一过,天色渐光,人的眼睛才小小一点适应,还未准备好!它突然像一丸白色的什麽,快速的四处渗出,……没二下,黑幕全收起,换一个清明天地在眼前。

苍泽真实听阿嬷的话,在卯时的晨光,呱呱落地!

更无人能料,战争竟然在三天後,在最密布的扫射与空袭之後结束!

做月时,她才知:婆婆早在半年前,就托山上人家养七、八只鸡,且在后院种一畦红菜——

�外家这边,大哥也浸一罐药酒加黑豆来,又磨一两的杜仲粉——

�母乳足,心情也好,小苍泽长得很快;她的公公身量不高,婆婆说是小时,吃太多人参的关系,绑住了!

永昭太祖那一代,还算富裕,听说做祖父的,偶然出去买物,因不谙世故,也不会拒绝,更不知要找钱,常常钱拿出去。店里就拉一车仔大、小项送来,有用、无用皆不管——生意人当然恨你不买!

似这般少爷行事,渐渐到他父亲一辈,差不多只剩空壳了。

她婆婆常讲这二句话:

「富户人家的子弟,一出世,什麽没学到,先学会用钱!」

「再大的产业,管它金山、银山,若交到一个只知用钱的人的手里,不败,待如何?」

她的公公一向寡言,脸上是那种根寂寞,好像当看著大阳下山景致的那种表情!

独独抱著苍泽时,人会变不同款样相;是一个最快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