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後头又驶来一台黑头仔车:
因为天还打灰光,她原先是看未清楚,也不很在意!可是,愈接近,她才看到吉普车上坐的,竟是熟识的人——黄润,双润医院的院长!
她自己难得生苦病痛,有事也只去回春堂;但黄润是白水湖大小通知晓的人,听说他读的是日本出名的大学,而且是医学博士:娶的牵手是盐水港人,盐水离这二十馀公里!在那也开分院,大概隔天来去怎样……,详细情形.她并未尽知!
白水湖第一出众的人才,在大清早,穿著睡衫,坐在那款的车内,到底是怎样的意思!她还未弄明白,黑头车里的另外一人,使得她大声惊叫起:
「——邱先生——邱永昭老师!」
那一段路是小斜坡,她到错身相闪时,才看清楚,可是车已滑走二、三十尺远:
她一面叫,一面紧急跳下!且将车头旋向;二只脚紧踏无停。
木荣看这个势面不对,自然停住叫她:
「阿菊!」
她未睬,脚愈踏愈快;木荣在身後第三次叫她名时!她回应一句:
「你先回去!今日,生意有做没做无要紧;车内的人是邱先生,我得去看是怎样?」
木荣骑车跟上来,骂她:
「你是青瞑牛?空有气力!!那些是啥号人,你敢知?」
她全没应他。
「那,全是虎、龙、豹、彪……你知么?」
眼看即要接近,她那里管木荣那些话?她一面回头.一面说:
「——别项由你做主,打算,我无意见,单单这件,我一定得做,若无会死!」
她从来没讲过这种话,木荣一时被她吓惊,就停住不动。
她人一到;先是开车的人大声喝著:另外一个,穿深色衫神,对她讲一长串话,她是半句听不来!只停车,看著邱先生,缓步走近;一边问:
「老师——你是怎样?」
她用一种差不多要哭出来的声调在讲,……老师看著她,还未开口.吉普车上跳下二个人来,双脸怒骂,一边用手比手势,要她即时离开!
当时,老师不知跟车内另外那人讲哈,这二人就被叫上去,然後三车齐声发动!
她愈著急,隔著车窗,连声叫唤:
「老师——邱先生——」
车窗玻璃被摇下去,邱先生侧著面,微探出来,在愈来愈光的天色里,沈重一句:
「你和他……赶紧回去!大家保重!」
……
「——好好活著!!」
她说不出来,老师面部的表情;车窗又被摇起来;三部车一一开走,同时间放出阵阵黑烟——
她先咽咽哭著,到车辆在她目里,从变小到无矣,才开始顿脚、跺路——
回来以後几天,她才发觉自己连月讯也没……知理就是那时有的!!……往後,她根本无心做生意,不是到邱家照看老小,就逼木荣四处探听,问得到的任何消息都好……那一阵,菜市内也完全变相,原本大、小声晔的人,忽然阴沈怪气,任何人都贴近耳孔,才敢讲话。
她呢?三日卖不对菜,二日找不对钱,颠颠、倒倒,白水湖那是这款样?甚至在战争、空袭时,它都活跳跳!
不止白水湖,传说,义竹、盐水、东石、朴子等地,也有不少人同时失踪——苍泽那年三岁,她时常去抱他,一面等消息;後来;木荣一个好心的同事,偷偷转告说:
这件事,天大,地大……还是莫探听好!
这些话,她一直没对素却姊提起,照辈分,得称她师母才对,但二人只差六、七岁,老师也没正式教她,伊和先生妈都坚持这个称呼!
慢慢,一年!二年,……如今十年都过了,众人也不知要死心不死心,但原本怀抱的希望,已经像这水泡,一点,一滴,渐渐破灭。
锦菊吃过饭,一边回想,一边在洗知理早先泡下的衫裤,衣服;皂泡随她的动作,起起、落落,忽然生成又忽然破灭,一时聚圆,一时消散;世间所有的事,难道全像这泡沫一般!变易不住吗?
知理居然想替她洗衫,一看就知,力头不够,洗过这几件洗未清气.唉!她至少还得六、七年,才敢想要歇喘!
正想著,姊弟二个已经入门,狗皮边走,边嚎.一双手不停揉目眶,二个鼻孔,血涔涔流,滴到唇角,嘴内也不知涎泡抑目矢,哭一声.骂一句:
「臭朝宗,驶你祖母,敢打你祖公,路头路尾,莫给我张著!」
锦菊看他那样,先是又气又急,再听後面一些话语,签仔握著就打:
「给你吃甚饱,要来糟蹋谁?一身堪若土牛,我不是铁人呢!」
「不成龟鳖,你才几岁?也敢哆(注)人?骂骂过,谁要抵胀?不是换你娘给人哆?」
狗皮委屈道:
「他不甘输赢,龙眼子不给我!」
锦菊竹片放下,一面把他洗身,一面倒温听的水来,先用手试,想著又骂:
「他要?全给他!!龙眼子若吃会饱,我那得四、五点出门?……你是苦我未快老?」
————————————————
注:哆:张口不正。
金策站在前厅好一下了,感觉脚骨酸,随意找个椅子来坐,但是,才没二分钟,他又站起,四处乱走—
他穿若宽木屐,这一来一去,声响未停,自己都被吵烦;差出门的人偏偏还未入门,他再忍不住问:
「是叫谁去的?」
一旁的管事小声应道:
「是同标——」
金策骂道:「他有绑脚否?去这久?!」
「若去天顶,也差不多到喽!」
正说著,那个叫阿标的果然回来,可是背後并无半人:
「头家」
回来这人—满头面的汗:「中医、西医我均请,可是,回春堂的外出未返,我等半点钟,又去十全医院,医生也是往诊;我不知是要等,不等,先回来问一声?」
「你不会打电话?」
「电话未通!」
金策心想:不等不行,要等误事!一时也无主意,便说:
「你再走一遭,若在,二人总请,若无;就叫车载你去朴子杨内科:谁在就叫谁!免逐项问!」
差唤的人一走,金策发觉,刚才一大声,心火上逆,背上渗出汗来,他一边拭,一边模自己的圆肚想大志(注:大志:大大记载,书写一番,谓之:事件、事情)
不知为啥,自小他的腹肚就圆,同班众人,均叫他金龟!
他的左手,挂一只特大长形印儿指,足足一两重;任何帐面,没它盖过,不能算数!
这些时,翁裕一直在病床上,前後个余月,有一阵,甚至二房的媳妇、孙儿、女都分未清楚.只在咽喉内叫唤:
「金策!银川……」
白水湖人私下不叫翁裕!众人同声称呼他:钱伯仔。
当年———
镇上对外地唯一的通道——青石街甚狭窄,日本人为著发展港口,命令街後整排大厝的後院全打掉,当年家家户户後院相向,这双倍多出来的空间,加上原先的旧巷路.一铺上石头、柏油,就变做超级宽阔的新车路;白水湖许多人家.因此前後门对换。
新车路上,钱伯原先就开几家和日本人合资,做糖、盐生意的株式会社,日本人仓皇一走,中国船来.他的店面益增……,乙酉到己丑这四、五年内,他更赚入无数家财!
庚寅年以後,中国船停驶,白水湖港也日益淤沙,但翁裕已成气候,大街上所有挂著「翁记」招牌的,尽是他的事业!
操烦半世人,老人免不了也得躺下来,而且把财产分给二个后生:
金策是少年时即精打算盘,读二年初级商科,就替老父管帐。银川读书人,高等师范毕业,才回白水湖教书。
兄弟二个,怎样分食,外人不知!但偏偏世上一堆吃自己的饭,烦恼别人家内事的,他们一人一嘴,说是:
「你看!碾米麻、客栈、戏团、布庄、棺材店、货运行——」
「还有远洋、近海,十数艘发动机船在内!」
「仓库内二只『大切』自动车——」
「钱,全在目里,看得到.安心啦!」
银川则不然;他做校长以後,钱项大小,都交与妻子管顾,那个黄金印,不止有来历,更是理财专家;众人讲笑道:
「她这个人.可能专门出世要来算钱的!」
「听说店头生意不要,分了三甲土地,其馀全是现金:除了大头仔和龙银,他二人的『孙中山』全部放在银行里!」
「才不止呢!她在邻镇、外县市,置下无数的房屋和土地!」
白水湖人看金策:
每天,摸著大肚皮,站在六个店面的大洋房骑楼下,指使、调度著,目里看的,尽是他的钱财和长工,每日钱出、钱入,实在过瘾!
但时间一久,众人又有新看法:
「这出戏,真实看无!」
「翁银川和黄金印才是厉害!因为一庄头,无人想到去向他借钱!」
金策这下来回不知几遭,请医生的人,出去若无矣,想著,他又骂:
「若叫一只蜈蚣去,也到了!」
他走著,往内房来探头,老人倒在床上.似睡似醒,阿蕊、金印二人,交叉著脚,静坐一旁;
他招手叫自己妻子出来问:
「有清醒否?」
阿蕊摇头道:
「只是心肝窝儿温温,叫也未应,……你去听看,出来的气息粗,吸入的较细——」
金策一时也无主意;阿蕊又问:
「大大、小小在外面,要打电话全叫回来否?」
二兄弟都已经五十过头,最大的女儿春常、春水,嫁到外地,中间的男丁:彦清、彦志;两个堂兄弟在台北读大学。
阿蕊往下未再生育;金田却在三十六、七高龄时,连赶二胎:小女儿春枝,如今十五岁,每日通车到新营,小儿子还在国小。
金策想著说是:
「台北那两个,是得叫,家内二个小的,不是四、五点就入门?」
此时.黄金印在里面嗯一声,也走出来:
「哥啊!嫂仔!」
她人粗气,声嗓却极清扬,有若乐音;少女时.台南法华寺的出家师父说她:「声音好听,是一个人前世没恶口骂人!」
金印随便一件家常服,人又往横发展,站在阿蕊身旁;金策平时也未感觉自己妻子如何,可是这一站!才看出牵手相当出色!
那个黄金印,日夜与财纠缠,整个人,愈来愈似钱筒:
「我过来以前,已经先给银川摇电话,他等下会携彦博赶到!」
每次看她,金策都无法将人和声音联想,他停住一会!略略回神,才说:「那就好!那就好:」
「还有,春枝是准时坐四点二十那班车马上就到,只有春水,我正想问:哥啊嫂仔的意见!」
金策道:
「嫁出门,一家一业,照规矩,这个时,还无通知孙女的理;伊二人还好;若是大口灶,一家公婆,大、小,怎样走?」
金印道:
「是啊!是啊!春常在粟子仑还算近,春水嫁去台南!路头抵天」
正说著,前面帐房差人来讲:
「因为车调度问题,二个司机,直要打起来!」
……
金策低声骂一句,回头交代娣姒(注)二人:
「现在时新世界,也不一定照旧礼,你二人参详看;若有时间,返来看阿公也是好!」
阿蕊催他道:
「知!知!你赶紧去看一下.」
金策随著那人出内厅,直过天井,再弯一个穿堂,从前厅绕到店面来:
前头.二个粗壮司机,各带随车捆工,正要动手,这边骂:
「我走鹿草线,三步一窟,蹬得要歪腰,你今日讲什么轻巧话?」
那头应:
「谁教你!那条路草坏,世界皆知,你当初嫌太保线物件重,搬得直欲断气,起,倒,全是你的话。」
金策把话听清楚,往二人中央一站,说:————————————————————————————————
娣姒:《尔雅.释观》:长妇谓稚妇为娣妇,娣妇谓长妇为姒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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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大志?门扇板关不密?」
两下都还有气,看到金策白白一团,隔在中方,又感觉好笑:
「他——」
「他——」
「天破嘛,也行补,什麽未解决?」
金策自少年起管帐,即和长工做夥,悉知众人心性,家中这些人!也无一个看他动性发火……有啥不对,叫到面前,讲他二句,也抚人哼嘈——他难得出重话骂人,最气时.总是讲这句:
「我听你在唱!」
看他二人要笑不笑,金策又说:
「好未?你二个,若吃甚饱去驶车!」
二人还是膨头膨面,无一个应答,金策再说:
「若无事去困!有话就来找我讲!」
二人还是无话,金策又道:
「若要输赢比拳头,就去宫口舂石狮!」
……
这下不止二人,在场大家都笑,正闹时,阿标带著两位医生踏入,金策才要开口,随即又止。此时,管事一头撞进来,上气未接下气,说是:
「老头家.老头家——」
金策这二年胖了不少,他又省,洋服西裤一改再放;他的皮肤极白润!跑起来,比谁都笨拙,好不容易弯弯、越越,来到内房:
「阿爸!阿爸——」
老人的双眼一直往上吊,这时,从学校赶回的银川,也携著小儿子,从毗连的後园小偏门入来;
银川除了戴金边目镜,其他身量、肤色与兄长相同,只是肚围较小。
二兄弟齐弯身,摸著老人的手:
「阿爸——」
「阿爹——」
「阿公——」
一房间的人连声叫唤,老人并没再睇开目来;随声赶到的医生,一个候脉,一个取出听诊用具,放在胸坎上:
「怎样?还有气否?还在跳否?」
「还有救否?」
……
隔天。
「翁记」所有店面和银川的三楼徉房,都贴出「严制」二个白纸黑字。
连著几日,嫁出去的女儿、子婿、外孙,都返来祭拜,孙儿、媳妇、长工、杂事、姻亲、五族内,所有有关系,无关系的;都找到机会出脚出手,上上、下下忙乱著。
第三天:
钱伯直直躺在大厅前,脚底是翁家女眷连日连夜摺好的莲花元宝.一落又一落。
四周围排满纸扎的祭品,地上一个金鼎,不时烧著。姑婆来了!哭大哥,姑丈公来了,叫妻勇;外甥、侄女,停不了的亲戚……
每个人都点香来和他讲话:
「……死後为神,保庇大家平安!」
拜过的香,一扎一扎,被丢入金鼎,火烧愈旺,上升的烟味袅绕,转弯,後来就被吸入会喘气的肺里。
偏厅这里,金策兄弟请来陈棋商量;底时入殓,那一天出山……
银川是新派思想,说:
「我是不赞成看日!随时可办!」
金策说:
「我并无坚持,但礼俗无顾,招人评论!」
一旁的陈棋出声说道:
「照请,我是不该来!我早就不以此为业,但金策小学六年和我坐同一张桌子,总有难推之情!」
「以前,我学的是世间法,趋吉避凶——易(经)为君子谋;现在,我修持出世法——了脱生死,是曰丈夫。人生是长寝大梦!」
两兄弟有些听得入耳,又有些迷惘:陈棋又说:
「你二人说的,也对,也不对,……不看日是正确的,但必须是证空之人!也就是钱财、儿女、妻小、权位、不放入心内底……因为知这是——诸缘会合,声过长空而已——声过长空敢会留?」
兄弟二个;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怎应;
「——若还有追踪,就有命运,就给业力牵著,得用有为法:世间法,因为『执有在数!』」
这种会了未尽的事,一时也讲没得清楚;二人送走陈棋,正在乱心.管事阿宝,後脚踏前脚的赶到:
「头家娘请头家……去看!」
「是啥大志?」
「老头家指头仔会挠,我也不会讲!」
兄弟两个,急急就走;一面走,心不免上上、下下,回到前厅,这一看,齐齐楞过去:
老人弓著身躯,正缓慢坐起来,他先是揉目眶,随便问一声:
「我困几暝日?」
「也无人来叫我吃饭?」
众人此时都没讲话,所有的咽喉同时失声,只是目眼没人睨:
老人待坐好,又说:
「咦!这板好料身!上等樟仔——」
他一面鉴赏,一面模长板,等看清眼前一群人时,笑起来:
「你们大家皆到哦?放帖儿也无这齐哩!这堆人在这做啥?」
因为众人无一个应,他又想起问是:
「我,明明在房间困——谁人吃饱甚闲,把我扛来厅头中央?」
他转身欲站起,却是一阵晕眩,看到脚前满满一碗白饭,上头还插一双箸!旁边一粒鸭卵,就说:
「谁人这没规矩?箸是不行插这款!不是讲过,那是要给死人用的!」
阿蕊看到这,赶紧近前搀扶:
「阿爹——慢慢来!」
老人坐好,且说:
「我是几顿没吃呢?肠儿、肚儿在相告呢!」
他一面讲!一面捧饭碗,拿著竹箸欲扒,想想又问一句:
「阿蕊啊——我才要问你!他们今日煮什麽菜不捧来?单单一粒卵给我配?」
……
二兄弟大门上的白纸,撕下来没几天,全白水湖人人皆知:
「钱伯仔又活过来!」
「伊娘咧,有钱放尿会过溪?我才不信阎罗王永远不收他?」
「不知红包有效否?」
「听说!那碗脚尾饭扒甚狠!差一点儿哽到!」
但是,好奇,好怪,原本俭肠敛肚的老人,自那日醒来,开始变款:
他透早透暗,拢在找吃食,菜橱内所有的三层肉,他用大碗公盛满满,大吃大哺,二、三点钟过,就跑厕所,然後又开始抄菜橱,他不爱饭菜别项,若不给他,就大吵大闹。
一庄头的医生,皆请来过,竟然结论相同:
既然胃口好,精神充沛;胃肠也无发炎,其实免操烦!老来随在他欢喜!
钱伯就如此这般,乱了六、七十天,兄弟二人也无对策.偏偏就有薄嘴舌的人,讲些闲话:
「老爸放一堆家财给他,多食几顿!那有啥?」
「免讲五、六顿!一日就照廿四顿,也吃他们未倒!」
这时阵:
钱伯都在金策这边,较早以前,他就很少过银川那里;第一、这儿人来人去,他爱闹热,而金印与他对坐,时常一日讲无二句话。
第二:同款请人煮饭,阿蕊有闲没闲,拢亲手捧上桌,请他先用;金印就时常由煮饭的人招呼他吃……时间一久,他干脆说:
「我已经老了,脚也畏走,以後拢总在这吃,为著公平,轮到谁就捧来!」
如今,众人乱了方寸.也不知款待他吃啥,饭菜照常排在桌!老人只爱吃猪肉,三餐之外,他就抄翻金策这边菜橱仔。
这天。
钱伯差人把金策叫来面前;金策才盖好印儿,拭去朱泥,又套到手上;一看老人,竟是没有心事的孩儿面:
「阿策.你有听我的话否?」
金策微收著腹肚,略略弯腰去就老人的身:
「阿爸,你交代什麽?」
老人想一下,才讲:
「你有信否?我前一阵,遇到你阿公……咦!阿公今年几岁?」
金策心一沈,阿公不是作古一、二十年了……他倒抽一口气,才说:
「阿公,一百岁了!」
「嗯——」
老人点头夸奖:「你记性好,叫你记帐无层叠……我算来算去,无加无减,足足一百岁!」
老人认真在讲,金策也认真在听。……这段时日;他也讲过一些五、四、三,没头没尾.不著边际的话,众人只要感觉无妨碍,也不在心。
「阿策,你阿公吩咐,叫你把所有的渔船全卖掉!那些,後日儿也是帐!不好算!」
金策一时无回答,自己阿爸不知在啥款情形下说这话;若未清楚,他要讲啥?
「……详细原因,阿公有讲没?」
「那会没?」
老人震动著他的下颏,说是:「他一步一句,特别交代得讲给你知!」
「阿公有啥看法?」
「他讲:人若三顿没法度,来做网鱼菅生,总是有话讲,天也无绝人生路……若一且富裕,再赚这种杀生的钱,实在没意思!」
金策已经满身重汗,说不出话——
「『若赚失德钱,就出讨债物』,你阿公讲他拚著老命,才会我一面,这句话!无论如何,你得记在心,不行忘记!」
金策一面拭,汗还是一面流;一件内衣湿去半边,他略略想一下,才小声应答:
「我知晓——阿公还交代别项没?」
老人唉声叹气:
「我也想要多问几句,都是那个白头毛,长嘴须的老伙仔,一直赶,一直催!」
「是……什麽人?」
「一个阿伯有够老;问他几岁,讲哈忘记喽,乾会催我赶路!!」
「到一个所在,我从来未去过,他把我推搡一下,嘴内还念:『翁裕,赶紧返去,吃够数才来!天地拢无亏欠人!!』」
讲到这儿,老人不再说下去,金策听得正入耳,那里肯停?
「然後呢?然後呢?」
老人道:
「我就看到你们一堆人,挤在厅头。」
金策不再出声。
老人反而说他:
「你这,叫做:无事请祖师公!我不过多困一下而已!」
金策还是没讲话——
老人於是说:
「好喽!去无闲你的:船看是怎样发落,想乎妥当!」
金策更是不知该说什麽;
「我有嘴讲到无涎,你得听人去……下回;若再遇著你阿公,我也有交代——」
早起那些话,一直到黄昏,金策还在心内轧滚;晚饭时,他随意吃一些,没啥胃口;阿蕊特别挟了芹菜放他碗内:
「不吃这,血压又高起来—.」
金策埋头扒饭!隔一下.感觉满嘴粗茎,又舀汤来配,好不容易吞下喉,才说:
「芹菜切甚长,堪若牛哺草!下回叫我吃这项,切做芹菜珠煮在汤里!」
等他碗箸放下,阿蕊又泡茶来,金策啜一嘴,就说:
「嗯,这茶和以往的不同。」
阿蕊也道:
「是阿标他家自己山上种的,他拿来半年久!我想:春常买回来那些吃完再泡,谁知道好!」
金策附声道:
「嘴饮到肚,一路不会讲的甘!」
「阿标说:差在外面一年四采,他们是一冬收一遍,春夏秋冬,菜应该有的质,拢齐全。」
喝过茶,阿蕊照常催他去後园走走!若无,一个圆肚愈坐愈大——
金策边走边说:
「我乾脆也不对帐了,今日放我清闲一下,若想到老的那些话,我头就肿一边!」
说著,走出内厅,往後园来:
这一路无声,自己也有些惊疑:往昔,他穿那种日式宽木展,走到那里,人未到,声先到……偏偏,在前段时日那种乱阵,被阿蕊硬换做塑胶便鞋;伊讲:
「阿爹的事;已经是操心剥腹,你前前後後,一厝内吱吱、嗝嗝响,我这下若听到柴屐声,心脏就直直要定去!拜托——」
塑胶是那时才推出应市的新产品,不只鞋,差不多的日用品,能替换皆替换:面盆,水桶,尼龙绳。
他和银川二人的前屋,都是红砖水泥,毗连的後院,也没那个认真去划界;只架些什篱,栽几排花木隔著,且做一个小偏门,当初也是方便老人两边来去。
五月天,夜合和含笑当季,两下开得无顾身和命。
後园有灯,就著天星、月光,金策远远就看到春枝拂花而过:
「东娘仔,吃饭未?」
「东娘仔」是前清时,台湾妇女自行缝制给小孩戏耍的布玩偶仔;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也有自己动手学做的,当年:
金策因为自己妻子少生育,不时将银川、金印中年以後又生的女儿抱来逗弄,金策圆滚滚的人,抱著小园仔,久来,他就给春枝取绰号!
「大伯!」
春技此时读初中二年级,正当矜持、羞涩,但因为自小与阿伯亲.比起他人,当然不同!
「我捧阿公的饭菜来,阿公说他吃不完!叫我陪他吃。……猫咪来!」
她一面讲,一面将盘内的鱼刺、头尾,倒给自花墙上轻跃下来的两只黄、黑猫。
她穿著制服,系著中学生皮带,直发以夹仔约束住,微红的面容上!两粒杏形眼睛!
青春;真实偷藏不住!
……
金策怎样看,春枝都不像黄金印的女儿;这些时,伊较常过来,金策愈看她,愈感觉粗气;只要不开口,那些财富、出身和背景,完全与她无关!
春技骨架较小,全身却圆致致,也无特别像银川,银川的眼眶太大;带著威严和谋略。
春技圆脸、宽鼻翼以及根根见底的眉毛,不正是他过世母亲的模样?春枝其实最像阿嬷!!陈棋从前看她,每每摇头感叹:命好之女,无有过者。尤其眉毛排列有序!旺夫之格!良有以也!
他母亲已经过身十二年,如果今日还健在,一定最疼她——
……
金策正想着这些,春枝已经开了小门回去!她边走边说:
「大伯,我这两日有考试!还未读好!」
金策想著问一声:
「你明年毕业,是考高中,还是啥?若读商专,以後来替阿伯管帐!」
春校停一下,回头说:
「我想:考师范!」
「也好!你兴趣就好。」
小偏门是双面做闩,春枝一走远,金策又开始有心事,他七走八走,竟然回到自己房内!
一进门!看阿蕊手中拿著帐册,问道:
「谁人不知死活?拿这来?买命哦?我听他在唱!逐日得做喔?叫不敢不行哦?」
阿蕊笑他道:
「你要和钱使性地?」
金策哼道:
「真实这硬?纳凉半刻——」
阿蕊挪揄他:
「人欲歇困,钱不歇困,谁有法度?人二脚,钱四脚,敢会挡之?」
金策吃脆不应,由著她讲。他坐在床边,先打一个阿欠,没二下,眠床像有吸力,将他整个身躯吸附过去,阿蕊看他躺下,又说:
「你这个人,不行挨眠床!才七、八点,你要睡到那一个朝代?」
金策听她说,翻一下身,真的放心睡起来:
「——我这二十年来!无一日因饱,真正叫不敢了!」
阿蕊一时无话,等想著什麽要问,却听到一房内的鼾鼾声,厝瓦盖差一出就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