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
狭窄的一条旧路,绵延三百馀尺长;全白水湖的街、巷,大、小都拓阔过,单存它留著,在替清朝做证!
一色的青斗石,在日本人进驻的五十一个年冬内,渐有老款。
上早,日本人来时,最悲伤、偿慨的一群;死的死,活下来的,不论被关抑是看管,种种曲亏,到後来随著年、月老去——
中、日开战後几年!白水湖的壮丁,逐一被徵召离乡,战事当吃力彼时,飞机的扫射和枪仔满天落,石头和惊惶的人们同声叫苦:
石头是根无脚走;心日胆骇的人,则是怨叹:生在这时这世!
众人会互相言说:
「莫像牛,知死不知走!」
「去就去!世间我已经叫不敢!」
「径不知路,闯来——」
话是这款;新的囝仔婴,偏偏不断,一批又一批,隔时未隔日的生出来:
在轮转的生死里,所有的性命,就这般死去,活来无停歇——
在最无望的时阵;连天都不敢趴耳来听人间的召叹、叫苦声……战争却意料之外的停止!
一九四五年秋天,日本人收拾所有能攒的物项,一波一波,像海水相续而去
同一时间,中国船从对岸的福州、厦门,日夜无分驶过来,……白水湖又开始人声喧哗——
新车路上;三步一店,丰记、六合、全盛……代卖或直销外地客带来的布匹、衣物、杂项用品……每日,来去相挤的人,全数填满小镇的每寸空间,人和人,连呼吸都互相听闻!
镇公所未久贴出告示:
一、本镇老旧市集杂乱,新菜市即日迁往青石巷。
二、新开的大马路,街名太平,重编门牌,近日发放。
特此通告周知
白水湖镇公所
镇长庄海水
锦菊就这般在外家後门开始摆菜摊;冬天、夏天,天热、天冷,在她,也无非身上的衣衫加二、减一而已……每日她照常四点正起来,至多差五分.煮好大小吃食,然後赶在四十五分出门!
木荣会和她做伙,到大蚯、内田一带靠山边的农家批菜,载回来後,全是她的大志,他自己已换杉裤,赶到海关检验所做他的工友,到中午锦菊经常赶回煮饭,菜市十一点过,就没啥人,有时年节、拜拜抢市,她真实未走之,婆婆会自动煮好给木荣和大小囝仔吃,省她许多挂虑。
如此——天鸟,天白;天光,天又暗,日子这般过去,一手囝仔也大喽!
锦菊算一下时间:
伊二十岁嫁木荣,廿三岁开始摆菜架……廿五岁才生知理,也不如按怎这粮生,和她同岁的彩云,十九岁年头嫁,年尾生大树仔……听说前个月,亲事已经讲好了:
锦菊不敢想:
得等底时,伊才有媳妇入门,……知理十一岁,她的狗皮才八岁半,还在流鼻涕——
不知得拖磨到底时,才给伊卸这身重担?不过才在讲,时间也是快,才多久,她已经在这儿卖十一、二年的菜!
菜市像一个米字形,早期自东、西、南、北向入来的人,若遇著熟识,会说:
「你挤甘愿未?」
彼种挨脚拌手的情景,三、二年过,起了变化;爱讲话的白水湖人,一时间内,无人随意开口——加上外地客日减,白水湖堪若一口热灶,彼鼎水才要滚,忽然冷下来!
一直到中国船不行来以後,很久,很久,到现时也无半人知伊的彻底详细!
锦菊的菜架在正中心点,四箍围的人,都得经过她眼前,她自然没卖过隔日的菜,
「底时你若倦,这位让我,价数好讲!」
「——你是想著啥?无事无把,半暝出一个月……我不卖菜,垫厝做舍妈?」
「你荣仔有头有路,你免吃饱换嗷!」
「谁不知。做鸡就蹭,做人就摒!!」
妇人一听,没隙没缝,忽然一声:
「——你敢是牛母?见著田就犁?」
锦菊一时无诺,来发嫂这才转笑道:
「你这位吃四面风,看五色人,我是真意爱,妄想啦!!」
来发嫂讪讪离开,锦菊才继续拣她的老菜叶:
确实!她在这个位,看不完形形色色的人!
全白水湖最重打扮的是江瑶珠:镇长太太,伊外家是台南富户,听说:她家天天有干贝吃,干见又叫江瑶柱,所以取这个名字;又讲:她家每个囝仔,都有奶母,兄弟吃的牛奶内!得掺人参。
江珞珠一年四季,都是合身洋装,怎样的布料、颜色,配怎样的洋伞、皮鞋,没人看伊重复——
通常她不上市场,家中有煮饭婆和一个清洁女工;两人会轮流来买,当然伊难免也来过几次,大概家中来什么高贵人客,值得伊指头皆伸!
但其实也无,银菊看她绵白的手,挂著大钻石,指挥著一老一少提著物件……伊只动眸啁和嘴,身边的人,全照伊的意思!
以往:
白水湖有一些老先觉,爱讲这句话:
「少年的!这出戏,看有无?,」
「看在目里的,不一定真的!!」
「为什麽?」
「用讲的,若会清楚,世间就不会死彼堆人!」
「这就是世情!!」
真正就是!!
锦菊也同意:白水湖最有钱的女人,才不是她;江瑶珠不过是俗语——无三代富贵!不知吃、穿——内面,那种知吃、知穿的人而已!
双脚随意踏著木屐,不成样式的直统布衫一穿二、三天,头鬃顺手盘起,用一只柴簪固定,最不可思议的是:
一般妇人,耗时最多的面容,她却是素颜无妆,
老白水湖人会议:
「黄金印没闲工妆扮,抹粉,是因为她一堆金条、银票等她去数算!」
伊出身麻豆首富:伯、叔、父辈,全是下营、新化一带,呼水会结冻的人物
奇的是:伊十指与胸前全无佩戴,上、下无一细软;只在腰间挂两把锁匙!
二副锁匙,各自管著夫家与娘家陪嫁的无数地契、产业……
众人都说:
「翁银川加黄金印的钱财,合起来不知几牛车才载得完?」
「伊若去寄钱,银行的人每次点银票,七点八四,手拢会拽到!」
更加离谱,搬钱彼个人听说第二天免做事,坐著歇喘就好!
「是按怎样?!」
「手伸未直啊!」
话是这般在传,偏偏,每日的柴、油、盐、米,她无一不知,甚至买鱼、肉、青菜,也无人敢短少她一两、半两!
黄金印也有煮饭婆,但钱项大小,她不交给别人办:锦菊因此三天两头看伊上菜市;有一日:
伊竟然提二尾鱼来与卖鱼盛仔理论:
「你秤看——」
盛仔一时无话,黄金印慢声道:
「你的一斤,只有十五两平锤!」
盛仔赔笑道!
「可能鱼仔失水啦!补这尾小只给你——真失礼!!」
自此,人人皆知:黄金印货物回去,不是直接煮,得过秤锺,众人以後就不敢大意。
白水湖最特别的人是:陈棋;现在他不爱众人叫他本名!拜托大家叫他——「不来」「陈不来!!」
「不来?那会不来?按怎不来?」
「世间苦啊!」
「五花十色;敢有苦?」
「苦就苦在这,给你看无!若真实看有,你们大家一个一个,走得尾溜直直——不回头!」
锦菊心想:以他讲这款也对!
陈棋还说:「戏也有效,破厝残园变成好光景,书生往往当真;爱到要死要活;命差一点无矣!」「咱,就是那个书生!」
「人只知晚时做梦,醒来讲:好佳哉!是梦!!不知:连日时也是!弥勒菩萨不是交代虚云和尚:『凡身梦宅!』」
众人又问:
「真实不来,那不是变罗汉了?」
「阿弥陀佛——趁早修哦!」
他原本在街心开「浑沌馆」,三代人都做择日、看地的事;也奇也怪,四十岁以前的陈棋,自四十一开始换肠换肚——
「不来」素食以後,每每经过市场;众人会去乱他:
「来喔!今日腌肠甲等的!」
「这尾鲈鱼活灵灵!」
……
众人怎哗,他走过肉摊、鱼店,绝无停脚;众人就讲:
「你嘛,讲半句分我听,真实抑假的?」
「有影无?古早一只猪脚做二顿——」
「沙虾得活的!!」
这种情形,「不来」就说:
「以前无明!是六道的流浪儿;吃鱼,吃肉,都是在这个世间欠帐!」
後来,他的话愈讲愈听无,众人也只好作罢;白水湖照常是荤荤、菜菜的一群人在浮动!
锦菊想来想去:
一个白水湖专门出新闻,会了未尽的,就是黑猫丹,她老爸柯两传,做过里、邻代表、农会干事,现时,开二间银楼——
黑猫丹是家中长女,自小与人不同,十一、二岁起,就开始做白水湖小孩不行做的事,偷吃鸡爪仔、猪脚蹄;大人问她:
「也不是不给你吃!其他部位都也行,你就偏偏拣这二项?」
「这才好吃!」
「你去问看,一庄头囝仔、因仔!看谁吃这!!」
「大家呆!我像伊们?!」
「你不受教,日後吃亏:吃鸡脚爪,扯破册,吃猪脚蹄,姻缘慢。」
「谁看到?」
「有影,我也不惊!!慢就慢,我管伊!嫁人是在做奴才,愈早愈坏……大人爱吃,就骗小孩!」
两传嫂自己说:
「伊做女儿未嫁时,血压特别低,生一个黑猫丹以後,三时两阵就变高血压,一条命会给她收去!」
众人劝伊:
「大一点儿会变,还是因仔!」
如此,一年一年过;黑猫丹十三岁那年踏破厝边红瓦盖……十五岁读到初二,和同窗吵嘴,把人家的书本、裙角扯破——
到十六岁,她母亲讲一句:
「顶一代白水湖人!是不爱女儿嫁外位人!」
那个过年:黑猫丹跟一个新到,讲中国话的警察私奔到台北,家里的人五路去找,到伊阿舅带伊回来时,已经年初四。
十七岁以後,黑猫丹真正变做为黑猫!一双大目,水喷喷,特别密集的长睫毛,多动二下,同龄的少年仔,就开始无主意……
她补习半年,考上高商,读一学期,也不知怎样退学在家,有一阵子,她了无意思,整天上洋裁学校,凡事照规矩来——
自比二年,两传嫂说她的高血压差不多全好了,谁知那年五日节,有歌仔戏来本地演七天公戏;戏团走的那晚,黑猫丹又不见了!
这次,她二叔是在七股找到人的!她带著包袱,连夜去追那个演陈三的——
廿二足岁那年,柯两传备齐三十两千足黄金和一间店面,将她家给银行一个听员。
……
卖菜的人,三三、二二,锦菊感觉奇怪,顺嘴问一个人客:
「才十点出,今日败市?」
一个妇人应:
「才不是,去看闹热!」
「?」
「黑猫丹和伊婆婆相战,一前一後去见公道伯,现在还在论理!」
公道伯姓李,叫公道,从日本人的保正,做到现在的里长,前後四十年,白水湖人不兴诉讼,有纠纷走一遭里长办公处,大都和谐、圆满——
「敢是才嫁四十天?」
「是啊!还做新娘哩!战鼓擂透透,战棚搭未停,两传嫂自己讲:伊得去戴一个小鬼壳(注①)才敢出门。」
妇人走後,锦菊四顾一番,也快步小跑跟上,说:
「我嘛去看一下……,阿盛仔你眸啁借映著!」
阿盛一面比手,一面笑;————————————————
①小鬼壳:比喻假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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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出戏,你们看不厌倦?」
公道伯处,即在市场转角;锦菊见乌盖盖一群人,连柯两传夫妇在内——
黑猫丹胀红面皮,目眶内像什麽直要跳出来;她婆婆大声说道:
「伊讲我苦毒伊!?给伊吃鱼头、鱼尾!我嫁去林家三十三年,一向配头仔、尾仔,中块留给男人、囡仔;少年到老,未曾怨叹过——」
说著,略停,喘一个大心气,又继续下去:
「——今日,伊讲我虐待媳妇,好,当亲家、亲母和公道伯仔、以及众人面前,若是我过分,道理绝对给她找到到;看是按怎拢无妨,也行与伊赔不是!!」
其实——
白水湖的妇女,那几个吃鱼中块?
锦菊想了再想:
江瑶珠和黄金印,她就不知!其他,谁吃过,很好算数!
她自己,不是也——除了当年邱老师便当里的那块之外,这些年,她的鱼中块,不是都留给木荣和囝仔、囡仔?
原来:
所有婆婆收在菜橱内,上好的鱼、肉,黑猫丹才不管五六三十,全捧出来吃下肚,伊讲:
「留给明贤?好份有他,我就免?他是父母生的,我敢是石头孔弹出来?」
如此之事,莫说公道伯难断,在场的人,一个一个嘴舌吐这长……但不管讲长讲短,讲是讲非,黑猫丹横、直一句话:
「看谁要按怎?要离要休,我就是不吃鱼头、鱼尾!!」
众人又是一阵评论。
锦菊回到架位!有人正在炼菜,赶紧招呼:
「昨日的荷兰豆,好吃否?」
「普通啦——」
妇人回应道:「不过,『甘仔蜜』没滋没味!」
「哦?抑是换红菜?」
「煮这项麻烦,晚顿不行吃,」
「芥兰好吗?」
……
妇人临走,锦菊放一把葱仔在伊篮内,且说了两句话,又接下一个人客:
「昆嫂,今日吃啥?大头仔买两粒!!」
妇人连说:
「不爱!不爱!!前日买的烂兮兮,菜蔻得硬身才好吃!!」
「是无不对!」
正说著,菜叶上两只肥溜溜青虫,爬著,爬著,顺了妇人衣角而上,妇人只顾讲,这一看,大叫一声,两只绿东西,一下被甩得无影矣。
妇人又道:
「在讲才讲,昨日的高丽菜!蛀七、八孔,也是这种虫,削削无一半落鼎!!」
锦菊笑道:
「就是啊!古早人讲的:「青菜若无虫,世间就无人!」」
见妇人一时无话,就又说:
「这敏豆,足足十两,拿你半斤的钱就好!算是补你。」
妇人欢喜接过,一面付钱,一面讲:
「阮阿昆也说:莫买无虫的菜!药儿不知下多重.连人淘!」
二人又讲几句.妇人最後满意离开;锦菊手一闲,开始拣老叶仔,一看面前一撮芥菜,想到一句话来:
芥菜苦刮刮;
父母兄弟做新,无搭偎——
……
嘴未合,鼻内先是一阵香味……免抬头看,锦菊也知谁人来了:
「居前嫂,你这晚?」
「是喔!」
来的人穿一身咸菜色起黄点的毛织衫裙,罩豆沙暗红角格呢外套,看到锦菊,亲切笑道:
「原来还有菜!临时临阵,来二个稀罕人客,差一点儿漏气!」
「就是这款叵投算!炒一盘米粉,切二条灌肠……」
「是啊!」
妇人一面说,提了芫荽和菜头:「逐日买菜,买到不会买!」
二人说笑後,妇人放了钱,匆匆离去:
「汤还在鼎里——另日再讲!!」
……妇人一走远,锦菊才发觉:她多放五角银;每次,伊不但不像其他人,要葱、要姜,甚至差个一角、二角,也不找。
锦菊猜想:
可能,伊自小习惯,不与升斗之人计较;
偏偏锦菊自己是那种:没找,会死的个性,两人不时为几角银在那推来塞去,有时人多,嘴内又不好明讲,她会等隔天折还。
人已经走得没看到影儿,锦菊还楞神想著:
整个白水湖,不论肥、瘦、老、小,或者有钱、没钱.她看来看去,就是伊生得最十全!
一时间,锦菊也想无什麽话句,来形容那种美丽,她单单记住,那些男人看到「居前社」头家娘时,会讲:
「哎,堪若一只黑蚁,自心肝头爬过!」
「不止!不止,若像黄蜂叮过——」
「免歆羡!糜烧,伤重菜,菜得配双倍!某姝,伤重夫婿,男人很快报销!」
锦菊看一下手表,十一点二分;菜场内;只有早市时十分之一的人不到,卖豆腐的阿河老早收摊;斜对面的猪肉摊,没看到水龙的人,他後生福气坐在那儿,一个头壳不时歪过来、歪过去的盹著!肉砧上什麽都无.只存一片白板油和一条猪尾溜。
路过的人走过去,又走回来!拿起猪尾去弄他,又拿板油抹他的面:
福气楞楞醒起,一双红目四下看过.问一句:
「几点啊?要去猪灶未?」
在旁众人都大笑不止——
锦菊笑骂道:
「莫戏弄他!」
这一边,卖鱼盛仔正泼水洗货架,一地的臭腥水,四处流,他嘴内哼著:
枋察坐车到枫港,
攀山过岭到台东,
有情阿娘就来送,
阮的故乡是台湾。
锦菊听著,听著,人有些茫,有些要入眠梦……眸啁才要阖,一看菜架前站的二个人,眼皮像浆过;一下就撑开,二步做一步,走到两人面前:
「素却姊!」
「阿锦——」
……
来的妇人,一身青蓝布衫,素颜无粉,身边站一个半大人款的少年——
锦菊惊道:
「是:苍泽!?才半年没看到,大得未认之。」
男孩嘴角一抿,做母亲的说:
「叫锦姨!你三、四岁时,伊时常去抱你。」
男孩面红连到耳根,同时小声称呼;
锦菊看著眼前的少年,心事不能止,他的眉目,鼻画,完全是邱老师的模仔:她动著嘴,半天才说:
「阿泽肖鸡,今年!嗯,十三喽!」
男孩从篮仔内,拿出玻璃纸包好的什麽,放在她的货架上。
「这是?」
妇人言道:
「厝边有人嫁娶,阿嬷以前替他们断脐,竟然好意送双份饼,我切水晶和豆沙肉饼给你们吃看!」
锦菊收了饼,将架上的菜绑了两样,却又放下来:
「师母……」
「阿锦——」
「你看,我一紧张,就忘记……素却姊,我是恨无好菜!苦你不提!」
妇人轻按她肩胛,说:「你也知!家里後院那些蕃薯叶;时常吃未完……若欠别项,我老早讲过:得算钱才可以!」
……
锦菊真知:自己是恨无透早一货架的菜,由伊去拣,她的邱老师给她的,岂是三声两句,讲会尽的?
不过,希望归希望!她得顾邱家一家老、小的感觉和众人的看法!
自苍泽阿公过世以後,她每星期都自动送菜去邱家,她们坚持拿钱,她也照收,那些钱,她一五工十,全塞入竹筒。
她这样想:
等苍泽长大娶妻那天,她才剖开,去银行换大张银票,一定得送大礼!
想到这,锦菊将菜放入苍泽的篮内,也收了钱.说是:
「苍泽六月就毕业,囝仔会大,人会老……先生妈身躯好吗?」
「还算康健,你有闲来坐!伊也时常念你;我提这些布,要去配钮仔色,大小和拉链,也不早了!」
看著母子二人走後,锦菊的心情,再也好不起来,她懒懒收著菜摊,仅留的一把菜—自己要煮……又将七、八个袋仔,叠在一个大竹篓内——
市场内,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改骑机车;她将一堆物件绑在自轮车後架时,路过的人问:
「老菊啊!你的铁马底时换?」
「还顺手呢!等二年!」
「——你的脚敢是未酸?」
锦菊踩著车,缓慢回家,近午的日头没掩没遮,她看著前方延伸不止的路面,心不住起伏,一路上,她都忍不住想起:和刚才少年同模同样的面容:
她自己十三岁才上公学校,在此之前,日本警察和户籍人员不知来她家走几遭?她不是抱著小妹就是背阿弟,一年拖过一年:
到後来,日本警察变脸,说要罚钱,还得去做工,她父母这才答应,
读到四年级,她已经十六岁,学校开始叫全班早起上课.下午挖防空壕,中午
一律带饭!
有一天下雨,小妹一手拿姑婆叶遮头,一手将便当交她,也不知姊妹两个!谁人闪失,反正,她的中顿就——铿——一声落地:
那个时期,白水湖的囝仔,有几个见过真正的饭盒?她所说的便当,只不过是大碗公里,盛著半乾半湿的蕃薯签饭,上面放一尾鱼脯……再加盖一只粗碟仔。
一直到防空壕完成,她的便当都没变过款式.除了有时加一些高丽菜吃!
当时,小妹一急,伸手将那带著银灰又有些茶色的咸鱼乾拣起,快速塞入她嘴内,然後要哭要啼,反问她一句:
「这得按怎才好?」
……
它哺著鱼乾吞下,又弯腰将上层饭粒全兜起,塞入嘴内,一面说:
「堵著就知了!有啥办法!顶头这些也行吃;下面弄腌昝,你用叶仔先包好提回,等我返去,石头,沙粒抹掉,洗洗就和晚顿煮!」
小妹还有些蹰躇;她说她:
「饭粒撒在这……,你在等雷公?」
「那,碗公呢?已经缺角啊!」
「碟儿、碗公拢得提回去,等那补碗的人若有来!」
到下午挖土时,她才知问题并没全部解决;她的腹肚,堪若有啥怪物在那,不时咕咕有声,和她一组的彩云,先是怪她.後来忍不住,跑去报告:
「先生!锦菊中顿没吃,她的便当倾到,根本没气力!害我……」
在场的二位先生,一个是日本人,另外一位就是邱永昭老师!
他没教过她;在这之前,锦菊只在朝会时见过这人,在街上遇著几遍!
他不知底时,携来一个便当,是「阿噜密」铝制的,然後说:
「我十点半出校外去,到办好事时,因为饿肚.没等回校,就近在『闻香亭』吃一碗面,这个饭盒,你替我吃.好吗?」
时隔一、二十年,锦菊犹能记得:
当天,她在老相思树下,吃著有生以来,最有滋味的第一个便当:白米饭,一粒蛋包!两条菜脯,三粒高丽菜炸丸子,一截鱼中块!
之後,便当就一直是她的心事——
家里田地收成甘蔗时,她想要送;那种白甘蔗,小小一支,却是奇硬无比.没几人咬得下;收成棉仔时,她们一家拣了几暝日的棉絮,看到软柔一团物,也想要送,但後来都感觉太粗俗,拿不出手,甚至好笑,老师拿它,能做啥用?
姊妹後来商量,早晚多给鸡吃食,且拣来虾壳等物添加,果然鸡母也没白吃她们,五、六只相争像比赛,连连生二、三十粒卵,她特别拣十粒圆身的,先限阿母说明前因,就和小妹送去——
老师那天偏偏不在,他做产婆的母亲,和她推半天,才说:
「彼种状况,做先生的,请学生吃个便当,是真平常的事,也不是他自己饿著,省下来,你有什麽好过不去呢?」
「若讲感激,他才得多谢你,你帮忙他,便当才没臭酸!」
「我是万万无收的理!」
她当时听到这儿,三魂没去二魂,再说不出半句;先生妈看这款;又说!
「看你的个性,记挂这久,若不收,你心未自在!若收,我有惭有愧,也好,就全部煮熟,大家分分吃掉——无事!」
锦菊才骑到巷仔口,还未探著家门,一大群半大未小,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仔,一看她到,纷纷散去,走堪若飞;押後尾那个,手上还拆著竹竿,他一面跑,一声哗:
「小等,小等,……道友啊!」
众人愈听愈跑,他嘴动手也没闲著!另一只手兜著什麽在衣襟,跑二步,像有物掉落地,蹲下去要拣,才发觉爹娘只生一双手;这下无法,更加没命,起脚就跑,!
锦菊一看!地上三、四个红朱朱圆粒在旋转,头再抬起来,这声未直:
一条巷仔,白头至尾,逐门逐户,门头顶的两粒大红圆全无看见——
「你们这『竹鸡仔』(注)好样不学,一巷仔内的红贺全拔去!敢是监囚的?才放出来!?」
「爱吃不会嘴皮煽煽哩!」
冬至才过六、七天,每户人冢,都在彼日,以双色圆仔祭天地、祖先,再找两位固仔王!黏在门的两头,祈求新年冬平安,圆满.
这些时,红圆给风吹得又吃又硬,打在手心,堪若石头。……五、六岁时,一堆囝仔伴,一四界去捡掉落的红圆,再放在灶孔火灰堆焦。
————————————————————————————————————————注:竹鸡仔:状如小鸡,无尾.多居竹林,往来无惧。台湾俗语:以比喻小混混.小太保。————————————————————————————————————————
实在不会讲,焦过的红圆有多好吃!堪若麻糖,柔软会滴,放在嘴内,还会咬到舌!
也难怪这群泼猴!
回到家,已经十二点过,读三年级的知理,已煮好饭、菜,且煎了一尾红边:
「咦!这大尾!谁人买的?」
知理剪著前齐额,後齐颔颈的短发,脸甚圆,以致目眼被挤变小……,她边说边替她盛饭,热菜:
「是三姨婆和她最小的儿子启明舅掠来的!」
「哦!你那还未去学校?不是下午班?」
「今日放假!」
「嗯!啊——你阿爸人呢?」
「吃饱去找文德伯走棋!」
「哼!那得吃!走棋就会饱!」
锦菊洗过手、面,正要扒饭,又问:
「阿嬷呢?!弟仔呢?」
「已经吃饱,阿嬷牵弟仔去五婆伊厝开讲。」
「哦,」
「葱仔尾我均切好,携去饲鸡仔、鸭仔……。还有,今日来二个乞食,我分二角银给他们!」
锦菊平日把口药袋内零钱留七、八个!放在特定抽屉,交代儿女,若有乞者,一定得给他!
「好!我知,你也来吃,狗皮呢?」
知理本来面有笑容,被问这句,眉毛开始有忧愁:
「他从九点半出去耍,到现在还唤不入来!」
锦菊懊恼道:
「你吃饱,才去叫他!就讲我在厝里,他若皮瘾,竹签仔随时在等候,给他一顿粗饱!」
母女对坐吃饭,锦菊因为有心事,未久,一看!知理已离桌出门去了;锦菊随手扒几口饭,平日,她这个时总是饿到肠仔相告,没吃两、三碗,未做得胀,谁知今早看到阿泽!?
锦菊的一双箸,无心夹著鱼……,这尾红边,头连著身,大约尺余,知理把它切成对半,煎八分熟才泼豆油;红边是无细刺的,只有一条脊椎骨,婆婆和水荣把前身的肉剔去,她回来时,还看到头和细细粒的鱼眼,这下头却不见.当然是知理吃去!
……邱老师的鱼中块,也是煎过再泼豆油,如果他现时健在,那,他的人和那个便当,只使她想著感念中未完吧!
但是他却在那种硬扯肠、肚的情形下;自他目里消失,自此不见——
莫说邱家大小,连她,都不甘愿!!
彼年,日本人离开後第二年——丁亥年,二月,春分前的几日:
清晨五点半,天要光不光,四周围若要冷,若不冷,……二十五岁的她,和木荣载著两大箩筐的菜,从大丘田回来;
在经过白水湖国校时,她远远看到!岔路口,有二辆吉普车停著,因为占著路中央,往来又无半人,她自然双目直看未移……,二台车并排靠著!里面的人大概互相有意见,在那争议谁先谁後,比手划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