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江有水千江月

想来这些个,银蟾都知道在心,所以情愿跟她;贞观这一想,遂说道:

“住那边,住这边,反正难交代;说来还是这里好,离阿仲学校近,三弯二拐,他可以来,我们可以去。”

银蟾道:

“我心里也这样想呢!可是昨天上班,大伯又叫我去问,当着赖主任和机要秘书面前,我也不好多讲,只说再和你商量,有结论就回他!”

贞观笑道:

“我是不搬的!看你怎么回!”

银蟾眼波一转,说是:

“你怎么决定,我反正跟你,总没有一人一路的理……”

贞观听她这样说,因想起年底前银桂就要嫁人,姊妹们逐个少了,人生的遇合难料!……心里愈发对眼前的银蟾爱惜起来。

这次北上,二人还先到盐水镇探望银月;她抱着婴儿,浑身转换出少妇的韵味,贞观看她坐在紫檀椅上,一下给她们剥糖纸,一下又趿鞋出去看鸡汤……她的小姑,大嫂前后来见人客,进进、出出的,三人想要多说几句贴心话,竟不似从前在家能够畅所欲言。

“贞观--”

“阿月--”

“你们去台北;什么时候,大家再见面?”

贞观尚思索,银蟾已经快口回道:

“什么时候?就等银桂嫁--”

银月问话时,原是期待幸福的心情,怎知答案一入耳,反而是另一种感伤:亲姊妹又得嫁出一个,而今尔后,再亲蜜亦不过是外姓人家妇--

贞观这一转思,真个想呆了;却听银蟾唤她道:

“咦!你着了定身法啦?”

贞观只将枕头堆叠好,人又软身倒下,这才一面拉被子盖,一面说:

“那边日期看好没有?”

银蟾一时不知她指的何事:

“你说什么?”

贞观干脆闭起眼,略停才说:

“银桂她婆家呀!”

“原来说这项--”

银蟾说着,也将被子拉直,人又钻入内去:“银桂尚未讲,这两日看会不会有信来。”

贞观见她躺下,不禁说她道:

“难得你今儿不出门!!”

银蟾本来盖好被了,这下又探头道:

“喔!你真以为台北有那么好啊?可以怎样看不倦?quot;

”可不是?三妗说你:离开家里这些时,也不心闷;天天水里来,山里去,真实是--放出笼,大过水牛公。“

银蟾笑道:

”刚来是新奇,现在你试看看!“

”怎样了?“

”我也不会说,反正没什么!啊,这样说台北,大信知道要生气!“

她说着,吐一下舌头,忽的跳下床来:

”我感觉楼下有信,我去看看!“

当贞观再看到银蟾时,她手上除了早点,还握的两封信:

”谁的?“

”你猜!“

贞观不理她,就身来看--封是银桂的,一封则是大信;银蟾见她一时没行动,于是笑道:

”你是先看呢!还是先吃?“

贞观骂道;

”你这个人--“

说着,踏下地来,只一纵身,即掠走其中一封;银蟾笑道:

”刚才我也是多问的!当然是先看,看了就会饱,哪里还用吃!“

贞观笑道:

”你再讲,拿针把你的嘴缝起来。“

当下,一人一信,两人各自看过,贞观才想起问道:

”银桂怎么说?“

”是十二月廿八,离过年只有一、二天,银桂叫我们跟大伯说一声,提前两日回去。“

”一下请了五天假,大舅不知准不准呢!“

”反正还有个余月,到时再说!嗯,不准也不行啊!有些事情是周而复始的,以后多的是机会,有些可是只有那么一次,从此没有了;以后等空闲了,看你那里再去找一个银桂来嫁?quot;

“话是不错,可是银蟾,大舅有他的难,他准了我们,以后别人照这么请,他怎么做呢?”

“这--”

“暂时不想它,到时看情理办事好了;不管请假不请,我相信大舅和银桂都不会怪我们的。”

这日下班前,琉璃子阿妗打电话给贞观。她早在日本之时,即与自己丈夫学得一口流利台湾话,贞观从她那腔句、语气和声调,理会出--生身为女子,在觅得足以托付终生,且能够朝夕相跟随的男人之后的那种喜悦--你是汉家儿郎,我自此即是生生世世汉家妇。

“贞观子吗?quot;

她习惯在女字后面加上个子;贞观亦回声道:

”是的,阿妗,我是贞观。“

”银蟾子在身旁吗?你们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我不知哇;银蟾也在,阿妗要与伊说吗?“

”先与你说,再与伊说;今天是你大舅生日,阿妗做了好吃物,你们要来啊,下班后和大舅坐车回来!阿妗很久没见着你们了!“

贞观想了一想,只有说好;对方又说:

”大舅爱吃粽仔,阿妗今早也都绑了,不知你们有爱吃么?“

”有啊!阿妗怎么就会包呢?“

”去菜市场跟卖粽仔的老人学的,你们快来啊,看是好吃,不好?“

话筒交给银蟾后,贞观几次看见她笑;电话挂断后,贞观便问她:

”你卜着笑卦了?只是笑不停?“

银蟾笑道:

”琉璃子阿姆说她连连学了七天,今天才正式出师,怎知前头几个还是不象样,都包成四角形,她怕大伯会嫌她!“

”那有什么关系?四角的,我们帮她吃!“

”我也是这样说!“

说着,下班铃早响过,贞观正待收拾桌面,忽地见她大舅进来;二人一下都站了起:

”大伯!“

”大舅!“

”好,好,她跟你们说过了吧?!大舅在外面等你们!“

家乡里那些舅父,因为长年吹拂着海风,脸上都是阳光的印子;比较起来,反而是这个大舅年轻一些;他的脸,白中透出微红,早期在南洋当军的沧桑,已不能在他身上发现;然而,兄弟总是兄弟,他们彼此的眉目、鼻嘴,时有极相象的--

坐车时,她大舅让银蟾坐到司机旁边,却叫贞观坐到后座:

”贞观,你与阿舅坐!“

贞观等坐到母舅身旁,忽地想起当年父亲出事,自己与三舅同坐车内的情形--舅舅们都对她好;因为她已经没有父亲。

”贞观今年几岁?阿舅还不知哩!“

”廿三了--“

”是--卅八年生的;彼时,阿舅才到日本不久,身上没有一文钱--“

贞观静听他说下去,只觉每个字句,都是血泪换来:

”那时的京都不比此时,真是满目疮痍,阿舅找不到工可做,整日饥饿着,夜来就睡在人家的门前……到第六天,都有些昏迷不知事了,被那家的女儿出门踏着,就是琉璃子--“

贞观想着这救命之恩,想着家中的大妗,啊,人世的恩义,怎么这样的层层叠叠?

”彼时,……琉璃子还只是个高中女学生,为了要跟我,几番遭父兄毒打,最后还被赶出家门,若不是她一个先生安顿我们,二人也不知怎样了,也许已经饿死……她娘家也是这几年,才通消息的--“

贞观的泪已经滴出眼眶来,她才想起手巾留在办公桌内未拿……于是伸手碰了前座的银蟾一下,等接住银蟾递予的时,才摸出那巾上已经先有过泪。

”大舅,你们能回来就好了,家里都很欢喜--“

车子从仁爱路转过临沂街,这一带尽是日式住宅,贞观正数着门牌号,一放眼,先看到琉璃子阿妗已迎了出来,她身边竟站了那个瘦医生和阿仲。

”贞观子,银蟾子,“

她一口一声这样唤着她们。贞观第一次在家中见到她时,因为大妗的关系,对她并无好感,以后因为是念着大舅,想想她总是大舅的妻小,总是长辈,不看大舅,也看众人,逐渐对她尊存;然而今夜,大舅车上的一番话,听得她从此对她另眼看待,她是大舅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她们一家的恩人……

”阿妗-一“

下车后,贞观直拉住她的手不放,银蟾的态度亦较先前不同;日本妗仔上下看了贞观好一会,才回头与她大舅道:

”贞观子今晚穿的这领衣衫真好看!“

一时眼光都集到贞观身上,银蟾于是说:

”我的也好看啊,阿姆就不说?!“

日本妗仔笑呵呵道:

”夸奖是要排队,有前后的,阿姆还没说到你嘛!“

她说话时,有一种小女子的清真;贞观看着她,心里愈是感觉:她是亲人--

回到屋内,贞观问弟弟道:

”你是怎么来的?“

阿仲看一眼身旁的医生,说是:

”是郑先生去接我!“

日本妗仔笑道:

”是我请开元去接阿仲;啊,大家坐啊!“

长形的饭桌,首尾是男、女主人;银蟾示意阿仲坐到姊姊身旁,她自己亦坐到贞观对面,这一来,郑开元就被隔远了。

每一道菜端出时,贞观都看见她大舅的欢娱,谁知粽仔一上桌,他忽然变了脸色;贞观低下头去,却听他以日语,对着琉璃于阿妗斥喝着--

贞观听不懂话意,却听日本阿妗极尽婉转的予他解释:

”喔,他们也不是客,不会误会的……多吃几个不也相同,下次我知道绑大粒一些……好了,你不要生气--“

她一面说,一面不断解开粽叶,然后三个粽子装做一碟的,将它送到每个人面前。

贞观这才明撩--她大舅是怪伊粽仔绑太小,象是怕人吃的样式。

”阿舅,阿妗初学,小粒的才容易炊熟,而且台北人的粽仔就是这么一捻大,不象台南的粽仔,一个半斤重。“

她弟弟亦说:

”是啊,一个半斤重,也有十二两的……从前我住大姨家,什么节日都不想,想的只是端午节;吃一个粽仔抵一个便当!“

席间众人,包括她大舅在内,都不禁笑了起来。饭后,众人仍在厅上闲坐,日本妗仔已回厨房收碗盘,贞观趿了鞋,来到里间寻她。

水台前,她仍穿着银丝洋服,颈间的红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系了围裙,贞观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浓黑的发譬上还有一支金锭,一朵红花,真个又简单又繁华。

”阿妗--“

她嘴里正哼着”博多夜船“的日本歌,听贞观一唤,人即转身过来;

”怎么厅里不坐呢?这里又是水又是油的!“

贞观径是来到跟前,才说:

”阿妗,银丹得等何时才回来?我们真想要见她!“

银丹是琉璃子阿妗与她大舅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他们夫妇欲回国时,银丹的日本祖母把伊留了下来,说是等她念好高等学校再去--

”银丹子吗?本来说好明年六月的,阿妗又担心伊的汉文不行,回来考不上这里的大学。“

正说着,只见银蟾亦走了来;贞观问她道:

”阿仲还在吧?!你们说些什么?“

”郑先生问他,十二两的粽仔,里面到底包的什么?“

琉璃子阿妗听说,不禁好奇问道:

”真有那么大的粽仔?“

”有啊,我在台南看过!“

日本妗仔想着好笑起来,又道银蟾:

”阿仲说包什么呢?“

”包一只鸡腿,两个蛋黄,三个栗子,四朵香菇,五块猪肉--啊,南部的人真是豪气!“

回来时,琉璃子阿妗要郑开元送他们,贞观客气辞过,谁知这人说是:

”我反正顺路,而且小简也休息了!“

小简是大舅的司机;贞观心想,真要坚持自己坐公车回去,倒也无此必要!

这一转思,遂坐上车来;阿仲在前,她和银蟾在后,车驶如奔,四人一路无话,直到新生南路,阿仲学校的侧门方停。

阿仲下了车,又道再见又称谢;阿仲一走远,瘦医生忽问二人道:

”小姐们要去看夜景吗?“

要啊,当然要--贞观心想:总有一天,她要踏遍台北的每条街衢,要认清台北的真正面貌,但是要大信陪在身旁才行;她要相熟台北,象大信识得她的故乡一样!

郑开元一直转望着她们,是真要听着答案;贞观伸出手,黑暗中扭了银蟾的手臂一下,银蟾这才清清声喉,回说道:

”不行啊,我们爱困死了!“

贞观:

昨晚表演了一出”月下追周处“,今晨起来时,人

有些眩晕,且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叫人不禁要念起辣

椒煮面线来。

别急!别急!刚才收到你的信,看过之后,果然春

暖花开,鼻塞就此好起;不信吗?要不要打赌?(准是

我赢你输!)因为十分钟前,才奕了一盘好棋。

其实赢了棋,也不一定代表这人神智清醒;从前我

陪老教授下棋,他这样说过我--这个人,不用心的;

这不正是庄子”天地“篇说的--德人者,居无思,行

无虑?

阿仲也和你们去十八罗汉洞?我还以为他只会拿书

卷奖,(书呆奖呢?!)照片看到了,那么一堆人,要

找着你,委实不容易:最前头的两个就是大舅和琉璃子

阿妗?

那个地方,从前我可是去过的;是不是有一线吊桥,

走起来人心惟危的,还要抱着石壁走一段?

愉悦

大信

贞观:

今晚昏头醉脑的,(我猜我的酒量很大,但偶而只

取一瓢饮!)正是难得的写信良机,虽然今晨才寄出一

信。

这个月本来有假可以回台北,但是想想:三、五日

不成气候,干脆集做一处,到年底时,正好十来天,就

去海边过年如何?我一直想知道你从来是怎样过的;台

北这几年变得很多,再不似小地方可以保住旧俗。

你说家乡那边,上元仍有”迎箕姑“的旧例,为

此,我特地找了释义来看,果然有记事如下--吴中旧

俗,每岁灯节时,有迎箕姑或帚姑之类事。吴俗谓正月

百草俱灵,故于灯节,箕帚,竹苇之类,皆能响卜。--

从上项文字,不仅见出沿袭的力量,更连带印证了血缘

与地理;萧氏大族原衍自江苏武进(即兰陵郡),吴中

亦指的江苏,可敬佩的是:他们在离开中原几多年之

后,这其间经历了多少浩劫,战乱,而后世的子孙,你

们故乡的那些父老,他们仍是这般缅怀,牵念着对邑地

的一切!我们民族的血液里,是有一种无以名之的因

子;这也是做中国人的神气与贵重。

你农历廿六回去吗?我还不很确定呢,反正比你慢

就是:海边再见了。

新年快乐!

大信鞠躬

十四

银月则早她们一天到;贞观二人只才踏进大门,就已经感觉:家有喜庆的那种闹采采--

银月身穿艳色旗袍,套一件骆驼绒外衣,正抱着婴儿在看鸡鸭;贞观一近前,放了提袋,伸手先抱过她怀中的婴儿;婴儿有水清的眼睛,粉红的嘴,有时流出口涎,贞观在他的团圆脸上啄了一下,才以手巾替他揩去:

”喔--喔--喔,叫阿姨,叫阿姨!“

银月理一下衣襟,一面笑道:

”早哩!才有二颗牙齿;等他会叫你,还是明年的事呢!“

婴儿的双目里,有一种人性至高的光辉,贞观在那黑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她正掀着鼻子,亲爱他天地初开的小脸--

”你们再不到,银桂的脖子都要拉长了;大伯他们后天才回来吗?“

”大舅是这样交代。“

”坐那么久的车,累了吧?!刚才我还去车站探了两次。“

”没办法,车班慢分;姊夫呢?“

”他明天才到!咦,银蟾不见了!“

银蟾原来先将行李提进屋内,这下又走出前庭来与她争抱婴儿;

”你好了没有!抱那么久,换一下别人行不行?老是你抱,他都不认得我这个阿姨--喔,小乖,阿乖--“

婴儿闪一下身势,却是哭了起来;银赡手脚忙乱的又是拍,又是摇:

”莫哭啦,乖乖啦,阿姨疼喔!“

银月见儿子哭声不止,只得自己上前来抱了回去,一面叹道:

”从前听阿嬷说--手抱孩儿,才知父母时。现在想起来,单单这句话,就够编一本册了;乖啊乖,妈妈疼,妈妈惜!“

说着,姊妹相偕入内,来见众人;这样日子,贞观母亲自是返家帮忙,母女、姊妹相见,各各有话,直说到饭后睡前才住。

当晚,除去银月带着囝仔不便,其余五姊妹又都挤着一间房睡;为了讨吉祥,还牵了银山的小女儿过来,凑了六数。银杏转眼十七、八岁,已上了高二,正当拘谨,静默之时,问一句才答一句;其余两对,竟然灯火点到天明,四人亦说话到天明;喜庆年节,向来不可熄灯就寝,灯火一直让它照着,从日里到夜里,从夜里又到日里,真个是连朝语未歇,也是没睡好,也不知哪里来的,就有那么多的话要说--

第二天,举家亦是忙乱,直到三更才睡下,寅时三更,贞观惺松着两只眼,卷了棉被,回外婆房里,才进门,差些给房中一物绊倒了。

是一小炉炭火,在微黯的内房里,尽性烧着;银蟾却是忽出去,忽进来,也不知乱的何事:

”这是做什么--“

贞观说她道?quot;虽然阿嬷怕冷,她棉被里反正有小手炉,你这下弄这个,不怕她上火?我今早还听见她咳嗽呢!”

她说这话时,银蟾刚好走到小炉前,正要蹲身下来;火光跳在她的脸上,是一种水清见底的表情;贞观这才看明白:原来她手中拿的两粒橘子--

“是要弄这个,你也不早讲!”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本来都躺到床上了,因为嘴于睡不着,想着吃橘子,才剥一半,忽的想起这一项,就赶到灶下,搬了小烘炉起火--”

烤的橘子,说是吃咳嗽;贞观儿时吃过,也不知是真有效呢,抑是时候一到,自己好起,反正滋昧好,吃过之后就要念念不忘了--她看银蟾将橘子置人炭火中,又以灰掩好,果然不多久,空气中就扬开来一阵辛气香味。

屋子里,整个暖和和起来;贞观看视着炭火,薪尽火传,薪尽火传,顿时觉得再无睡意。

银蟾本来与她同坐床沿,此时豁的一下站起身来要出去;贞观问道:

“几点了,你欲去哪里?”

银蟾回头与她笑道:

“咦!只烤两个怎么够,我们也要吃啊,菜橱里还有好几个,我都去把它搬来!”

五、六只橘子全烤完时,已是天亮鸡啼;二人一夜没睡,愈发的精神百倍;银蟾望着房里多出来的一堆红黄皮囊,不禁笑道:

“昨儿我们推着阿嬷起来吃时,我看她并不很清醒:这下她若起床见着这一堆,一定吃一惊,以为自己一下真吃那么多--”

贞观笑着骂她道:

“你还说,你还说;没咳嗽的,比咳嗽的吃得还多,真是天地倒反!”

二人说过,亦盛了盆水,洗面换衫;直到交了巳时,男家已到门前迎亲,贞观等人,陪着母、妗、姨、嫂给姊妹送嫁,直送到学甲镇;中午还在男家吃了筵席,等回到家里,都已经黄昏了。

不知是感伤呢,抑或疲累,晕车,贞观的人一进门,就往后直走,来到阿嬷内房,摊开棉被,躺身就睡。背后,银蟾尚着的三时半高跟鞋,咯咯跟进来问道:

“你不吃晚饭啊?今儿前院、后头,同时开了几大桌;你就是不吃粒,也喝些汤--要不要,若是要,我就去与你捧来!”

贞观拿被蒙脸,说是;

“你让我睡一下。”

银蟾道:

“你这一睡,要睡到天亮的--”

“天黑天亮都好!”

“可是--”

“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要先躺一下,有什么好吃的,你就留着不会?!”

银蟾终于出去了;贞观这一睡,真个日月悠悠,梦里来到一处所在,却是前所未见--

只见大信的人,仍是旧时穿着,坐在田边陌上唱歌;贞观问他:

“你唱的什么啊?”

大信那排大牙齿咧开笑道:

“我唱校歌呢!”

“骗人,这不是望春风?”

?quot;望春风就是校歌;校歌就是望春风!“

他说到最末一个字,人已经站起来跑了;贞观追在后面要打他,怎知脚底忽被什么绊住了,这一跌跤,人倒醒了过来--

她睁眼又闭起,伸手摸一下床、枕;另外翻换了个身势来睡。

这次要结结实实困它一困?不是吗?梦里千百景,之中有大信!她心里一直这样惦念他!

然而--

一直到她饥肠辘辘,辗转醒来,竟是梦是梦儿再无做一个。

贞观恨恨离床,起来看了时钟,哇,三点半了,怪不得她腹饿难忍!

银蟾在她身旁,睡得正甜;也不知给她留了什么?只好自己摸到灶下来--

厨房倒是隐约有灯火,贞观几乎远远即可见着,也不知谁人和她同症状,这样半夜三更的,还要起来搜吃找食!

她这这想着,也只是无意识,等脚一跨入里间,人差些就大叫出来:

”--是你!“

大信坐在一个小矮凳上,正大口的吃着米粉,她四妗则背过身,在给他热汤。贞观是到了此时,才真正醒了过来:

”我没想到会是你!“

看她惊魂未定,大信的一口米粉差些呛着咽喉,他咿唔两声,才说句;

”我也是没想着--“

她四妗把汤热好,返身又去找别项,一面说:

”贞观这两日未歇困,今儿晚饭也没吃,先就去睡;咦,你吃什么呢?谁人收的这一大碗杂菜……一定是银蟾留给你--“

贞观早坐身下来,先取了汤匙,喝过一口热汤,这才问大信道:

”你几时到的?外面这么冷--“

大信看着她,笑道:

”坐夜车来的,到新营都已经两点半了,旧小说里讲的--前无村,后无店,干脆请了计程车直驱这里,不然又得等到天亮--“

”谁起来给你开的门?“

”三姑丈!“

贞观乃笑道:

”四舅一定吃一惊!“

大信亦笑道:

”可不是,只差没和你一样叫出声罢了--“

二人这样款款谈着,只是无有尽意:厨房人夜以后,一向只点小灯;贞观望着小小灯火,心中想起--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来。

当下吃过宵点,、只得各自去歇息不提。

到得第二天,贞观一觉醒来,脑中还是模糊不清,也说不出昨晚的事是幻是实。

她就这样对镜而坐半天,手一直握的梳子不动,看镜里的一堆乱发,正不知从何处整理起--

冷不防银蟾自身后来,拿了梳子一顺而下,一面说是:

”我给你梳好看一些;大信来了。“

话本来可以分开前后讲的,偏偏银蟾将它混做一口;贞观不免回头望一下床铺,原来她阿嬷早不知几时出房去了,难怪银蟾胆敢说得这样明--

”你看到了?“

”是啊;一大早起来,就见着他的人--“

银蟾只说一半,忽的眼睛亮起来?quot;咦,不对啊,你这话里有机关;你看到了?……好象他来的事,你老早知道在心,且已经见过了……到底怎样呢?你不是现在才起床?”

贞观不回应;银蟾又说:

“喔,我知道了,相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贞观骂道:

“你要胡说什么了?”

“你先别会错意--”

银蟾嘻嘻笑道:“我是说,要好的人,心中打的草稿都会相象;连打喷嚏都会拣同一个时呢!你信不信啊!哈!”

头早就梳好了,贞观起先还想打她一下,后来却被银蟾的话引得心里爱笑,又不好真笑出来,只得起身拿了面盆出来换水。

不想就有这个巧,偏在蓄水池边就遇着大信,二人彼此看了一眼,大信先说道:

“小女孩子早啊!”

贞观一听说,拿起水瓢将手指沾水,一起甩上大信的身,问道:

“你这样叫我,什么意思?”

大信并不很躲,只略闪着身,笑说道:

“昨晚你那睡眼惺松,还不象小女生吗?愈看愈象了,哈,今晨我还有个更重大的发现,你要听么?”

贞观佯作不在意;

“可听可不听!”

大信又笑:

“你的额头形状叫美人尖,国画上仕女们的一贯特征,啊,从前我怎么没看到?”

贞观弯身取她的水,也不答腔,心里却想.

你没看到?大概眼睛给龙眼壳盖住了--

大信又说:

“说实在,你昨晚看到我,有无吓一跳?”

“才止吓一跳--”

贞观的头正探向水缸,脸反而转过来望大信,是个极转折的身势:“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呢!真真不速之客!”

大信笑道:

“我吓你一跳,你可吓我十几跳:看到你穿睡衣,我差点昏倒--”

架在她腰旁的盆水早满了,贞观头先未注意,因为顾着讲话,手一直不离水瓢仔,这时一听说,只恨不得就有件传奇故事里的隐身衣穿,好收了自己的身,藏将起来。她丢下水瓢,三伐作二步的,很快跑掉--

卅这一天。

女眷们大都在厨房里准备除夕夜的大菜,以及过年节所需的红龟、粒粽。

贞观乱哄哄的两头跑;因为小店卖的春联不甚齐全,她母亲特意要她三舅自写一副,好拿来家贴:

“门、窗、墙后、家具等项,都可以将就一些,大门口的那副,可是不能大意;对着大街路,人来人去的,春联是代表那户人家的精神啊!”

她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事有大小,她都在心里分得极详细。不止她母亲,贞观觉得,举凡所见,家中的这些妇人:她大妗,阿嬷等等都是;她们对事情都有一种好意,是连剪一张纸,折一领衣,都要方圆有致,都要端正舒坦。

春联的事,本来是她弟弟做的,不巧她二舅昨日网着十尾大鲈鱼,因念着从前教贞观姊弟的那位小学导师极好,且又逢着年节,她母亲就拣出几尾肥的,让阿仲送去。

贞观来到这边大厅,见大信正和她三舅贴春联,她三舅见是她,手指桌上折好的一副说道:

“早给你们写好了;你母亲就是这样,平仄不对称的不要,字有大小边的不要,意思不甚好的不要,墨色不匀的不要,人家卖春联的急就就写,哪里还能多细心?你回去与她说,阿舅写她这一副,红纸丢了好几刀,叫她包个红包来!”

贞观一面摊了春联来看,一面笑说道:

“别项不知,要红包这还不简单!回去就叫妈妈包来。”

舅、甥正说着,却见她三妗提一只细竹提篮进来,叫贞观道:

“你来正好,我正要找人给你们送去;这个银安也是爱乱走,明明跟他叮过,叫他给三姑送这项!”

她母亲不会做红龟仔,贞观从小到大,所吃的粒粽,全是母舅家阿嬷、阿妗做好拿去的;她三舅因看了提篮一眼,说她三妗道:

“你不会多装一个篮仔啊?从前说是还小,如今可都是大人了;阿仲昨日站我身边,我才看清楚他都快有我高了;十岁吃一碗,廿岁也叫他吃一碗啊?你弄这几个,叫他们母子一人咬几口?”

她三妗讪讪有话,看看大信在旁,倒也不说了;贞观替她分明道:

“阿舅,三妗昨晚还与妈妈说要多装一篮子,是妈妈自己说不要的!伊说:我们几个,愈大愈不爱吃红龟仔,再要多拿,可要叫伊从初一直吃到十五了,……现时,红龟仔都是伊一人包办!”

她三舅这才不言,却听大信与她三妗说是:

“银安刚才好象有人找他,大概不会很快回来,这个我来拿好了--”

他说着,望一下贞观,又道是:“刚才,我还听见贞观说要包红包!”

她三舅、三妗听着,都笑了起来;贞观只笑不语,拿了春联,跟在他身后就走。

二人走至大街,大信忽问她:

“你知道你自己走路好看吗?”

贞观低头道:

“说什么呀,听不懂!”

“你还有听不懂的啊?还不是怕多给一个红包!”

“你真要吗?我不敢确定红包有无,我只知道家里的红纸一大堆!”

大信说不过她,只好直陈:

“古书上说:贵人走路,不疾不徐……你走路真的很好看!就是行云流水嘛!”

贞观笑道:

“你再怎么说,红纸也只是红纸。”

到家时,她母亲正在红桌前,清理她父亲神位上的炉灰,见着大信笑道:

“你来了就好,方才我还到门口探呢,阿仲去先生那里,还未回来,我是等他回家,准备叫他过去请你来吃年夜饭。”

大信看一眼贞观,笑说道:

“哪里要他请,不请自来,不是更好?”

说着,她母亲找出大小碟子,来装粒粽,又叫贞观道:

“这里有浆糊,你趁现在闲,先将春联贴起来!”

春联是除了大门口外,其他后窗、米瓮、水缸、炉灶、衣橱,都要另贴的小春联;小春联不外乎春字和吉祥话,是由她母亲向市街店里去买。

首先贴的大门,就是她三舅写的那副。贞观搬了椅子,由大信站上去,她在下面摊浆糊,再一款款,逐次递予他。

她母亲的人心细;前些年,她认为贞观姊弟还小,这贴门联的事,每年都是她亲自搬椅子上去的,因为怕别人贴不平,或者贴歪……是到这两年,她知得贞观行事,也才放心交她。血脉相续,贞观深知:自己亦是这样的细心人!她从不曾见过大信贴纸,然而她还是完全托付。实在也只是她对他的人放心。

门窗都妥,剩的家私这些。贞观找一张“黄金万益”的,贴在柜橱,找几张“春”字的贴水缸、灶旁,最后剩一张印着百子图的“百子千孙”,大信问她:

“这张贴那里呢?”

“后门。”

大信见她这样百般有主张,说道:

“其实不该贴后门!”

“那你说呢!要贴哪里适当?”

“这款字样,应该贴一张到全国家庭计划推广中心去!”

贞观忍笑道:

“谁说的?我看哪里都不要贴,要贴就先贴你的嘴!”

贴好春联,才看到她弟弟回来;贞观问道:

“你去那么久!老师怎样了?”

阿仲说是。

“很好啊,他说他好几年未见着你,叫你有时间去坐坐!”

大信在旁问道:

“咦,你们怎么同一个老师呢?又没有同班?”

贞观笑道:

“我毕业了,阿仲才升五年级,老师又教到他们这一班来。”

她弟弟忽问她。

“阿姊,你记得我第一次给你送便当的情形吗?”

“记得啊!”

她五年级,他三年级;第一次给她送便当,阿仲不知该放在窗口,就直接走进教室里,那时候,全班正在考试,贞观正在算一条算术题--

阿仲自己笑起来:

“方才老师就在说,我三年级时,他已经对我有印象;因为我把便当拿到你面前桌上,还叫了一声--姊姊,大概很大声吧!而且你坐在第一排;老师说:看我极自在的走出教室,他当时很突然,因为他严格惯了,又是教导,全校学生都怕他。”

弟弟真的是可爱--贞观想起他这个趣事来:他幼稚班结业时,全校五班一起合照,阿仲在分到那张二、三百人的大照片时,因费了好久才找到自己,天真的就在头上折了一下做记号,只怕往后也这般难找--她想着又问他道:

“你拿进去给我,是真不知窗口能摆,还是怕便当丢掉?”

“我看窗口一大堆的,是担心叠高倾倒,又怕你找不到!”

正说着,银安和银定兄弟进来。那银安是个大块头,六尺四寸高,长得虎的背,熊的腰,走到哪里,人家都知道是三舅的儿子,因为是活脱一个影子:

“啊哈,大信,你还坐着不走呀,你没看见贞观那个样子?”

贞观听说,望一眼大信,便直着问银安道。

“我什么样子了?”

银安不说,将脸一沉,先扮个怪模样,这才笑道:

“要赶人走的样子啊!银定,你说是不是,我们一进来就看见了!”

银定不似父兄魁梧,眉目与她三妗,更是十分象了七分,然而还是生的一副好身量,好架势;他乜一只眼睛,笑道:

“我不敢说,贞观会骂我!”

贞观笑道:

“我真有那样凶,你们也不敢这般冤枉我!真是阿嬷说的:巷仔内恶--只会欺负近的。”

银安拍额道:

“哇!落此罪名,怎生洗脱……银定,你怎么不去搬请救兵,快把银蟾叫来--”

银定笑道;

“叫别人也罢罗,叫她?她是贞观同党,来了也只会帮她!”

说了半天,银安才道是:

“大信,你知道贞观刚才为什么那样吗?她那眼睛极厉害,一看就知我们来与她抢人客--家里是要我们过来请你回去吃年夜饭;这下得罪了她,才把我们说成这样;我说她要赶人,是赶的我们,不是指你喔!”

大信笑道:

“在哪边吃,不都一样?我都与伯母说好了呢!怎么更改?”

银安道:

“三姑吗?没关系,我来与她说--”

银安未说完,她母亲正好有事进来,笑着问道:

“你要与阿姑说什么?不会是来拉人客吧?”

“正是要来拉人客!”

“那怎么好?!阿姑连他明早的饭都煮了。”

“---”

说到后来,兄弟二个亦只有负了使命回去;当下,贞观众人陪她母亲、二姨吃饭,言谈间,极力避免提到惠安表哥;他早在两个月前飞往美国,继续深造。贞观对他的印象愈来愈坏,因看着她二姨孤单,对惠安的做法,更是有意见。

饭后,众人回厅上坐,独是贞观留下来收桌子;她一只碗叠一只碗的拿到水槽边,待要卷起衣袖,却见着银蟾进来:

“吃饱未?”

银蟾道:

“吃饱又饿了!等你等到什么时候?”

贞观正洗着大信吃过的那只碗,她一边旋碗沿,一边笑问银蟾:

“等我怎样的事?”

银蟾将手中的簿页一扬,说是:

“这项啊!去年给你赢了一百块,这下连利息都要与你讨回来!”

“掀簿仔”是她们从小玩的;过年时,大人分了红包,姊妹们会各各拿出五元来,集做一处,再换成一角,贰角,五角,壹圆不等的纸钞,硬币,然后分藏于大本笔记里,然后你一页,我一页的掀,或小或大,或有或无,掀着便是人的--

贞观笑她道:

“哦,原来你有钱没处放,要拿来寄存,缴库呢,这还不好说?”

银蟾亦笑道:

“输赢还未知,大声的话且慢说!--一人五十好不好?我先去换小票!”

“慢!慢!慢--”

贞观连声叫住她:“你没看到这些碗盘啊?要玩也行,快来帮忙拭碗筷。”

二人忙好出到厅前,正看见她大舅带的琉璃子跨步进来:

“大舅,阿妗!”

“大伯,阿姆;”

“哥啊,小嫂--”

众人都有称呼,独独大信没有,匆忙中,贞观听见他叫阿叔、阿婶,差些噗哧笑出。

她大舅看看四下,又与她母、姨说是:

“还以为你们会回去;那边看不到你们,我就和她过来看看;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能在家里过年,心内真是兴奋。”

她母、姨二人,齐声应道:

“是啊--”

她大舅遂从衣袋里拿出几个红包,交予琉璃子阿妗分给众人;银蟾是早在家里,即分了一份,剩的贞观和她二个弟弟以及大信都有;她日本妗仔要分予她母、姨时,姊妹二个彼此笑道:

“我们二个免了吧!都这么大人还拿--”

日本妗仔将之逐一塞入她们手中,笑说道:

“大人也要拿,小人也要拿;日本人说的:不要随便辜负人家的好意--”

说着,只见她大舅又摸出两对骰子,且唤阿仲道:

“谁去拿碗公?阿舅做庄你们押,最好把阿舅衣袋里的钱都赢去--”

大碗是贞观回厨房拿来的;这下兄妹、姊弟、舅甥和姑嫂,围着一张大圆桌娱乐着,除夕夜这类骨肉团聚的场面,差不多家家都有,本来极其平常的,以贞观小弟十七、八岁的年纪,念到高三了,犹得天天通车,在家的人来说,根本不能自其中感觉什么;然而象她大舅这类经过战乱、生死、又飘泊在外卅年的心灵来说,光是围绕一张桌子团坐着,已经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