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斯文扫地变魔鬼-没有激情也拥抱

风和抬腕看看手表,即将到下班时间了,她打开粉盒,取出粉扑,蘸了点粉,对着粉盒里的小镜子,由颊向下轻轻地扫。扫好了,又从包里取出口红来,淡淡地抹了点在嘴唇上,轻轻抿了抿,举起镜子来回左右照了几遍,啪一下合上粉盖。想了想,又把手伸到脑后面,将四散的卷发推推拢拢,通通归顺到耳朵背后,露出耳边一小截颈项,润泽的象牙白映衬着一汪汪油亮的棕色卷发,晶莹的弧线是干净活泼,淡色而酥软的光与影的世界。她站起来,将小包斜挎到肩上。走到门口,忽听得电话响,心想可能是黎洲打来催她快点下楼去的。又疾步走回去,拿起听筒,不等对方开口,便莺啼燕啭地说道:“别急嘛,我这就下楼啦。有话等见了面再说好不好。”

没有回答,只听到“呼——呼——呼——呼——”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仿佛被推着走的风箱。风和不由地疑惑起来,“喂,黎洲,是我呀,怎么不说话?”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直觉得这是人的喘息声,潮湿而粗重的气味轰得她一耳朵都是。她控制不住紧张得要命,身子向前探着,脖子也向前,话也说得不连贯了,“你,你是谁?你找谁?”说着,眼梢扫到甬道上,四周静悄悄的,邻近所有的办公室都乌黑着。风和心一紧,身子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究竟是谁?再不说话,我要挂了。”说罢,就要扔电话。忽听得一声暴喝在耳边炸开,“你坏了我的好事,知道吗!?”震耳欲聋的吼声宛如一只摩天怪兽从听筒里笔直地向她冲过来,“你想干什么!你这无耻卑鄙的女人!你坏了我的大事知道吗?”肖建业的声音因着歇斯底里的缘故,几乎失了真。

此前风和从没见过他发火,更别说像眼前这般歇斯底里地发火了。又不明白肖建业因何要骂她,一时愣怔地反应不过来,只把听筒拉得离耳朵远些,气呼呼地说道:“你怎么可以平白无故地乱骂人?还讲不讲理了?”

哪知肖建业不仅一点不解释,反倒骂得更凶了,“你卑鄙无耻下流不要脸,我蔑视你!”他一口气骂了一长串,竟是一发不可收的局面。

风和真是无法相信这个两天前还在偷偷摸摸地给她递情书,一面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面痛斥她背叛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羞辱谩骂她的男人。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变色龙吗?风和气得浑身直颤,嗓子也沙哑了,她学着肖建业的样,结结巴巴地还击了几句,“你才是卑鄙无耻不要脸。你……”她还想说什么,却根本说不下去,仿佛被人卡着脖子,无力、无助、无可奈何地张着嘴巴,却出不了声,反把泪水挣了出来。心想自己怎么如此地倒霉,左面一个刁妇,右面一个泼夫,双面夹击,岂不变成了四面楚歌。自己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肖建业扯着宽平的嗓子又骂开了,“你这个臭女人,你以为你的阴谋能得逞吗?我告诉你,你这是做梦。不要脸,不要脸!”

肖建业一口一个不要脸,骂得风和两眼发黑,气堵在胸口里面,噎得她直想吐,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又还了几句,“你怎么会变得如此丧心病狂。你的行为跟那些骂大街的泼妇有什么区别?真是堕落!”风和的话没说完,就被肖建业打断了,他愤声痛斥道:“她流产了,流了很多很多的血你知道不知道!三个月了,是个成型的男婴。是你指使人打电话、写匿名信骚扰她,她才流产的。要不是抢救得及时,大人孩子就都保不住了。你知道吗?她是被救护车送回家的你知道吗?你坏了我的大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风和就觉得眼前一黑,一个踉跄,眼看就要一头栽下去,忙将整个身子贴紧墙壁,另一只手扶着桌子,才没有倒下去。她垂着头无力地嗫嚅着,“什么?你说她,是你老婆吗?”

“别再装蒜了,你心里清楚得很。”

“你说她流产了?她流产了吗?怎么会?我没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用人格担保,绝对不是我干的。你应该了解我的,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情,我连想都想不出来。”

“够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狡辩。你太无耻了。我蔑视你!”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们失去孩子,我也很难过,但我绝对没有骚扰她。”

“无耻!卑劣!你杀死了我儿子。看我放不放过你。”

风和原以为,因为吴国香流产的缘故,才使得肖建业情绪失控,听不进她的解释。觉得此时不便与他硬碰硬。所以尽力用诚恳的态度跟他谈话,却不想他一点不领情,反而更加凶狂起来,还一口一个不要脸地乱骂。原本对他的同情,这会子,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与此同时,她的身体里面突然迸发出一股豁出去的气概,一反平时的软弱,背抵着阴凉的墙壁,勇敢而无所畏惧地说道:“好,你要不信,就叫你老婆过来,我跟她当面对质,看看谁在说谎。”

“你别想!”肖建业咬牙切齿,把每一个字咬断了,才吐出来,“你别再痴心妄想!别再指望我给你任何好处!”

这句极具侮辱性质的话,像针一样直扎进风和的神经,麻木过后,惟觉得痛,说不出痛在何处,就是遍体鳞伤,哪儿都痛着,“肖建业,请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到底指望你什么了?你又有什么东西是我能指望得上的。实在是不想伤你的自尊,所以才一直忍着没说出来。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你不过是个一无所有又走投无路的懦夫而已。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出卖尊严、出卖人格、出卖良知吗?你以为……”

风和的话再一次被打断,“我蔑视你,卑劣,无耻。你别指望,我不会带你去美国。永远别想!永远别指望!”就听得“咔哒”一声,肖建业愤愤摔下了电话。

风和握着电话的手簌簌地抖着,一阵阵的钻痛自左前胸起,迅速地向全身上下扩散。她把手一下子放在左胸上面,重重地压下去,想藉此把勒索着她的痛压下去。然而,钻心的痛并没被压住,忽然又恶心起来,胃里面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搐,搅得里面的东西向上翻。她一忽儿捂着胸,一忽儿又捂住了胃,最后拖过椅子,重重地跌进去。然而只一会儿便又站起来,扶着墙走几步。她就这么一时坐一时站一时走的,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坐坐站站停停,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得好过。她以为自己就将倒下去,再起不来了,她反复地问自己是否能撑得过这一刻去?真就这么倒下去,长眠不觉了?那么谁又来同情她,谁又相信她是清白的。在这个众说纷纭的社会里,有几个是立场明晰的。如果别人一口咬定她骚扰他们,她岂不要百口莫辩。不,她绝对不能就此被打倒,她必须坚强,坚强地挺过这一关去。

风和重又坐下,整个身子伏在桌上,想哭,可是不知怎的,只抽噎了几下,却哭不出来,仿佛她的泪水都向身体里面去了。四周静谧得没有一点声响,惟有肖建业的辱骂在她的耳边震荡,“别再指望我给你任何好处!你永远别指望!永远别再痴心妄想!……”

她把头抬了起来,两眼呆直,“我指望他什么了?是指望分一点她舅妈的财产,还是指望他把我度去美国?怎么这么可笑。这是他吗?这是他说的话吗?他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他怎么是这种人!龌龊、无耻、没有人格、尊严。他天生就是这种人,还是后天的贪婪使他迷失了本性?应该是二者兼之的结果,或许这就是人性!”

风和一时想得纷乱不堪。忽地,电话铃又响起来,吓得她一哆嗦,整个人从椅子里跳起来,惊恐地瞪着话机,却不敢贸然伸手去接。

铃声执著地响过一遍又一遍,风和一咬牙想:“好,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一伸手,把整部机子提了起来,不等对方开口,抢先说道:“你还想干什么!”

“风和,你说什么?你怎么了?”黎洲温和的声音从听筒里面遥遥地吹过来,轻柔地拂着她的耳朵,一时使她目瞪口呆。

“我在车里等了你好久,给你打电话,你那边又一直占线。我想是不是你正忙着,就没打你手机。”

“哦,没有,”风和心慌意乱不知说什么好,黎洲的声音,一下子把她的泪水逼出来了,她强忍着,没有哽咽出声,“我只是接了个电话,是个不相干的人。他缠着我一直说,我不得不应付几句。”她不敢以实言相告,心想,连肖建业都不相信她,黎洲才认识多久,又怎么可能凭空地信任她。要被他知道了,不认定自己就是那个骚扰坑害人的坏女人才怪。这种事情根本就是一本糊涂账,永远无法跟局外人讲得清楚,谁又能保定黎洲是个清醒明白的人。身处这个是非混淆的年代,稍一不留神,就会铸成要命的大错,她又有几条命,实在是不可以一错再错了。想到此,她提了口气,说:“对不起,黎洲,今天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还要等一个人来。我们改天去看电影好不好?”

黎洲已经觉察到她的情绪了,便有意拿话逗她,“你说要等一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是男的,我可是会嫉妒的哟。”

“唔,是个女人,”风和勉强笑着说:“是个有很大麻烦的女人。”

“哦,是么,”黎洲刚柔并济的声音,穿越话线,替她抵挡了些寒霜冰雪,“别人的麻烦我不管,假如你有麻烦的话,我是一定要管的。知道吗?”

风和慌忙道:“不,我没有麻烦,真的没有。我又不招谁惹谁,哪来的麻烦。”

“麻烦并不一定都是自己招惹来的,有些麻烦是别人硬塞给你的。你想不要都不行。”黎洲意味深长地说道。

风和不吱声了。黎洲又关切地问她:“要我等你吗?我今晚没事情,等多久都可以。”

“哦,不不不,”风和听他说要等下去,心里更加紧张了。无论如何,她不可以在这种时候与黎洲见面。他肯定能察觉到她的失控失意及张皇失措。她不要他知道她与肖建业的事情。她觉得这实在是太丑陋、太丢人了!他必定不能理解。必须得先把他支走再说。于是她清清嗓子道:“我真的没有麻烦,是一个朋友有点麻烦,想找我说说。你在这里等着,只会叫人家以为,我急着跟你出去,连朋友的情谊都不顾了。”

黎洲不再坚持,而是干脆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有事情就给我打电话。不要耽搁得太晚。好吗?”

风和一心要他快些走,忙不迭地答应他:“好好好,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再见。”也不再等黎洲说话,一下就把电话扣回去。哈下腰,两只肘弯抵着桌子,双手拖着沉重滚烫的脑袋,好像不用手拖住,脑袋便会从脖子上面掉下来,滚得一地似的。她恍恍惚惚地想着,一忽儿是肖建业,一忽儿是吴国香,心神越来越乱。不知过了多久,就觉得腰隐隐地有些酸胀,慢慢坐下了。她死命按捺着心中的烦乱,好让自己把刚才肖建业说的每一个字,从头到尾地梳理一遍。她不停地思索着,就是想不通吴国香是怎么流的产?所谓骚扰根本就是凭空捏造。以她的年纪推断,极有可能是自然流产。前不久,肖建业就说过,她下面出过血,为此还去了几趟医院,保胎药一直也没断过。最终还是没保得住胎儿,却趁便把流产的罪名嫁祸给自己。好歹毒的女人,如此歹毒的女人怎可以做母亲!难怪上天要叫她流产。风和气恨地想着,又觉得过于凑巧。突然心一紧,另一个念头窜了出来:会不会是另有其人——美国黑社会?——也许,真有美国黑社会?肖建业不是说美国黑社会的人一直在跟踪舅妈吗?很可能他们从舅妈那里,探明了肖建业的住处,然后派人来恐吓。可仅只一瞬,又觉得不对,假使是美国黑社会的人,他们不可能认识风和呀,为什么非冒充她?且一口咬定是她所为呢?莫非——,风和的心一凛,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莫非那个女人为了摧毁自己在肖建业心目中的形象,为了要他憎恨她,竟生生扼杀了亲生骨肉?太可怕了,风和的身体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前晃动着一幅幅恐怖狰狞的画面,十分毛骨悚然:一会儿看见吴国香将自己的肚子猛烈地撞向桌角;一会儿,又见她拿着一根粗硬的棒子对准自己的肚子打下去,一会儿是吴国香把堕胎药吞下去……

风和缩着头,肩胛也是畏缩的,“不不不,”她使劲地摇着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虎毒还不食子,又何况是人,更且她这么大的年纪,又从未生育过,应该很宝贝自己的孩子才是。怎么都不可能如此狠毒地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的。”

左思右想了好半天,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后悔没早点面对吴国香,而只把解决问题的希望放在肖建业的身上,以至于反受了她的诬陷嫁祸。现在风和不想,也不能再逃避下去,她必须跟吴国香面对面地对质。自己是清白的,不必要害怕她,躲避她,就有名有姓地问问她,看她还能不能信口雌黄。拿定主意后,风和已经镇定了许多,她咬住嘴唇毅然拿起电话,同时站起来,站得很直。看这神情,已经是抱定了视死如归的决心和态度。她暗地里祈祷,是吴国香本人来接电话。事先她已经做好在第一时间里把所发生的事情跟她解释清楚的准备,她将自己要问她的和要对她说的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她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得够充分了。可一按号码,不由地又慌了,等听到接电话的是肖建业时,她默念了无数遍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又不好不说话或是就放下电话去,那样不正好给他说成是打匿名电话么。被逼到这份上,尽管十分惧怕,她还是嗫嚅地说:“我是风和。”

“你又来干什么?”肖建业一声狂吼,震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响。但因为事先已经有了准备,所以当她面对这一刻时,还算心平气和,并极尽恳切之情,“肖建业,请你相信,我没有任何的恶意。发生这种事情我也非常难过。虽然这个孩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孩子怎么说都是无辜的。无论我们之间有什么样的误会和不愉快,都不该牵连到孩子。我们都是成年人,应该用理智来解决问题。我打电话给你,是为了证明我的诚意。这不单单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因为我不愿意背上这个黑锅。有没有骚扰她,我的心里很清楚。所以请你相信我的诚意,我比你更想把事情弄清楚。你帮我,就等于帮你自己。现在就请你把抢救你老婆的那家医院告诉我好吗?是不是坐落在爱婴路口的妇幼保健医院?”

“就是爱婴路口的那家妇幼保健医院又怎么样,你还想干什么?”肖建业仍旧丧失理智地吼着。一旁正吃香蕉的吴国香听了,忙将吃到一半的香蕉,狠狠地掼出去,高声骂道:“我早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就是不制止她,现在儿子没了,什么都没了,你还在这里跟她说什么?让她还我儿子来。不要脸的臭婊子,还我儿子。”吴国香粗嘎的声音撵得风和的耳朵一阵疼,当真把她气了个半死,腿肚子也抽筋了,身子一软,站不稳,想坐进椅子里去,不留神,坐了个空,一屁股摔到地上。她顾不得锥心的疼,索性就坐在地上不起来了。握着听筒的姿势一点没改变,刚才的理智和极力的控制,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她也厉声说道:“肖建业,如果你老婆说的都是真的,就叫她过来接电话。我要跟她当面对质,你问她敢不敢?”

“你别想!”肖建业不管不顾,根本不听风和的辩白,只一味地怒骂着:“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警告你,你什么也得不到,你永远别想得到任何好处。死心吧,别再做梦了,我不会给你任何的好处。你永远别想!”

“你变态!”风和实在是气得七窍生烟,不禁也骂起来,但只说了这么短短的三个字,便被肖建业切断了电话线,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这真是悲哀!她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人,根本就是两个心智不全,不可理喻的狂人、疯子!她不愿意再去想那个外表看上去十分憨厚朴实的肖建业如何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他是真的忠厚还是伪装的忠厚,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也不是风和该思虑的。她最该想的是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她无心回家去,就在浩浩荡荡的街上信步游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苏婉家附近。无论遇上什么事情,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苏婉,这不是因为认识苏婉的时间长,而是因为苏婉率直公正的品格、明辨是非的头脑,和处处为人着想的古道热肠。她永远不会坐视别人的难处而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