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肖建业一走进办公室,立刻弯下身去,一眼便看到被自己扔掉的纸团,他把手探进纸篓,取出纸团,三两下展开,皱皱巴巴的,就把它摊在了桌子上,张开手指使劲地向四周压下去,还是皱,但能看得清血红的两个大字“无耻!”
他一咬牙,照着那两个大红字十指勾起,紧握成拳头,皱巴巴的信纸在他的拳头里就又变作一小团了。他咬着烟嘴,猛抽几口,冉冉上升的烟雾便前呼后拥着他像发面似的越涨越大。蓦地,铃声急促地响起来,把肖建业自遐想中拉了回来,他急忙提起听筒,只听了几句,便从椅子里跳起来,音颤声沙地问:“现在怎么样了?要紧吗?”
“要不是我们及时派救护车去接她,抢救得快,大人孩子早都没命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手术啊!即使是现在她也还没脱离危险期呐,让你妻子受这么大的刺激,差点就出两条人命了,你知道么?你这个丈夫是怎么当的,简直就是杀人犯,太不负责任了。你的行为连我们这些医生都看不下去了,我们医院的所有医生都在谴责你,知道吗?”
肖建业脸色煞白,一连声地应道:“是是,是我的不对,我这就去医院,马上,马上。”
“你先别到医院来,我们这就派救护车专人送她回家。你直接回家里等着,好好地保护照顾她,别让她再受刺激。否则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肖建业就再听不进去了,只知机械地应承。放下电话后,他摔头跨出办公室,跌跌撞撞地冲下楼。一路上,医生的责骂还在耳边嗡嗡地震着:“你是怎么做人家老公的?你老婆流产了,流产了,流了很多很多很多的血……”
肖建业三脚两步奔回家,站在门口,掏出钥匙哆嗦着正要开门,却发现门虚掩着,立刻推进去。就听吴国香声衰气竭地唤着,“别再骚扰我,老肖,你就可怜可怜我,救救我吧,舅妈你在哪儿?”吴国香微乎其微的嗓子奄奄一息,“医生说,我可能不行了。舅妈,你赶快来吧,千万要快,要快,快回来救我,救救我!”
肖建业匆匆奔进卧房,嘶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好点了吗?脱离危险期了吗?”
吴国香仰面躺着,肩胛耸动,高一声低一声,上气不接下气,两眼朝上,直瞪瞪地,眼珠子停在厚重的眼眶里面,竟是一动不动,“我不行了,就要死了,快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正说着,伸过手来,一把抓着肖建业,说:“我想见舅妈,不见到舅妈,我死都不瞑目。”肖建业反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挨着床沿坐下来,说:“别怕,你会好起来的,肯定能好起来。我不会让你死,咱们要好好地活着,等舅妈过来。”
吴国香哪听得进肖建业的话,她一把推开肖建业,突然放声数落开了:“我们母子差一点就都没命了,要不是抢救得及时,我也跟儿子一道去了。我可怜的儿子,我们相依为命了三个月,那可是个成形的男婴啊。就这么死了。倒不如让我跟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伴儿。儿子啊!我的好儿子。”吴国香悲切地抽搐起来,伸手掩住了脸,“我要找舅妈,我只有指着舅妈了。如果我死了,你一定替我转告舅妈,让她替我们母子报仇,为我们报仇雪恨!替我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千刀万剐了!”吴国香说罢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脑袋一歪,把眼闭上了。吓得肖建业又是掐人中,又是做人工呼吸,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吴国香方才又睁开眼来,梦呓般直着嗓子一味地叫起来,“舅妈呀,你一定要替你外孙和你女儿报仇啊,你外孙死得冤哪,他就是死不瞑目啊,我的儿子,你死得好惨,好冤那!可怜我的儿子啊,都是你的亲妈没本事保护好你,我的儿啊——你死得太惨了,我怎么这么没用啊,眼睁睁看着你被人谋杀,却救不了你……”
吴国香撕心裂肺地号叫,一声声扎着肖建业冰冷的心,煞白的脸色转为黯青,心一乱,更是说不出话来,只有紧紧地攥着毛巾,在吴国香口水泪水狼藉的脸上擦了又擦,可没一会儿,她的口水泪水就又势不可挡地冲下来。肖建业暗自忍住丧子之痛,结结巴巴地安慰吴国香道:“人死不能复生,先顾着你自己的身体要紧。只要你好了,咱们还可以再生。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你的身体养好。等养好了身子,咱们再生……”
“谁说还能再生了!”不等他说完,便被吴国香愤愤地打断,她哭喊得也更凶了,“我以后再不能生孩子了。医生说我这么大的年纪,怀的又是第一胎,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这次流产彻底摧毁了我的身体,今后也别想再养孩子了,你知道吗?我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永远不能生孩子了……”吴国香悲痛欲绝,一头趴下去,整个脸贴着床,不知是哭喊得累了,还是没有泪水就不想叫肖建业看到她的脸。她全心全意地趴着,咒骂声也被滞重地压在床单下面,仿佛夜半的风呜呜呜漫天漫地荡过去,“舅妈你一定要替我报仇,让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身败名裂不得好死血债血偿遗臭万年……”
肖建业的身子摇了摇,挺住了,嘴唇哆嗦,半晌过后,嘶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还问我,”吴国香气恨地坐起来,使劲抹把脸,说,“我早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就是不信。就在今早,你刚走不久,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又派那个男的打电话来骚扰我、恐吓我。我说我又没得罪你,凭什么几次三番地骚扰我。他说他是奉命行事。我问他奉谁的命,那个人到底跟我有什么仇。他说那个人是个女的,叫风什么的,是个著名服装设计师,是你老公的同事。接着他就威胁我说一定叫我生不如死。我很害怕,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没过多久,突然听到有人叩门。我悄悄走近门边,正想问问看是谁,忽然听到地上有动静,低头一看,一张纸从门缝底下塞进来。当时我就被吓得没法动了,想回卧室给你打电话,偏偏腿软得怎么都迈不开步去。过了好一阵子,听听外面没什么动静了,赶紧把地上的纸捡起来。”吴国香说到此,便不再往下说,而是握紧了拳头,使劲地捶起了床板,“真是越看越气啊!”她把床板捶的嘭嘭嘭地响,“太无耻太下流了。我当时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天花板地板什么东西都倒了过来,人也软了。我怕跌倒,赶紧扶住墙,一动不敢动。不想肚子突然地痛起来,接着哗一下,血就从下面流下来了。我没生过孩子,也没经验,看到血,立刻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办好。过了好久,血还是流得哗啦哗啦的,一点没有止住的意思。我想这回要完蛋了,就赶紧打电话给急救中心。打完后,正准备给你打,突然身子一软,眼前一片漆黑,就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医生什么时候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等我恢复知觉以后,才知道我是被救护车拉到医院去的,医生说我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血也快要流光了。他们为我做人工呼吸,还为我输了很多的血。做完手术后,医生把孩子抱给我看,是个成型的男婴,都这么长了。”吴国香两手一划拉,在空中比了个两尺多的长度,比完了,就又捶打着床铺,怨愤地骂道:“要不是那个无耻卑鄙不要脸的女人,我们的儿子能死嘛!”
肖建业舔一舔苦涩的嘴唇问道:“信在哪里?”
“桌上。”说了这么多话,吴国香看似已经耗尽体力了,要死不活地垂着头。肖建业转过脸,看到一张写满字的白纸,就躺在身边的小方桌上。近在咫尺之间,本该早看到的,就因他适才过度的紧张,全副的精神都放在了吴国香身上,才忽视了周围的一切。
他一把抓起信来,就见信纸上歪来扭去的字迹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风和的字他认得,这显然不是她的笔迹。正像吴国香说的那样,信是风和指使别人写的。肖建业攥着信的手忍不住簌簌地抖。
“肖太太:想必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如果你忘记了,我可以给你提个醒。不久前我们才见过面,在医院的甬道上,在某地某宾馆的房间里,当时我真想冲过去杀了你。要不是肖建业在你身边,我肯定不会轻易地放过你。实话跟你说,他根本不爱你,只是把你用来作跳板而已。他告诉我你的舅妈已经在香港的汇丰银行里面为你们存进了两千万美金,等拿到了这些钱,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他还告诉我,你怀孕了。我必须提醒你,你绝对不可以把孩子生下来,我也绝不让你把孩子生下来。因为他真正爱的人是我。我对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十分的熟悉。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在他右臀下面,有颗小指甲盖般大小的痣,灰蓝色的,上面长着一根毛。他左边的肩膀有一条小疤痕,在他大腿跟部,靠近那个部位有个……”
看着看着,肖建业就觉得所有内脏都移了位,四肢百骸也被四分五裂开来。空洞黯涩的眼睛仿佛挂在野地里给风吹干了似的,硬硬地凝固着。
放下信,他伸手到衣服里摸了半天,一抬眼,发现香烟在桌子上面。取出一根来塞进嘴里,拿起打火机,猛地搓下去,“嚓嚓擦”的声音擦着肖建业的心,却打不着火,于是愤愤将香烟与打火机摔到了桌子上。
吴国香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巨大的悲愤钉在胸膈间,把她的背顶到后面去,驼得更加厉害了,而一下一下的嗝就从她的背上跳出来,“医生说我是受了太大的刺激造成的。幸亏抢救得及时,如果稍晚一步,大人孩子肯定都没命了。天哪!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儿子一起去呀。我的儿子这么大了,你死得好惨好冤啊。我也不要活了,让我一头撞死算了。”她连滚带爬,两手抓着床帮,就要往墙上撞。亏得肖建业眼明手快,扑过去死死抱住她,好一番生拉硬拽,才将她按回床里面重新躺下。可没多久,吴国香一想到再不能生育,便又爬起来,要往墙上撞。幸得肖建业事先有了准备,刚爬起来,就被他拉回去,守着她,一步不敢离开。
许久,吴国香像是折腾得累了,再折腾不动了似的,耸着肩膀,一半啜泣,一半是哽咽,“你回来之前,舅妈刚刚来过电话,说她非常高兴,你的签证明天就可以拿到了。她还为咱们的宝宝买了许许多多的衣物玩具和儿童用品,也为我买了许多的孕妇装,全是意大利名牌,还为宝宝准备了一只特大的大红包。她要我把咱们的地址告诉她,她马上把你的签证和买好的东西都邮寄过来。舅妈说宝宝不单是我们俩儿的孩子,更是咱们家惟一的继承人。她要我们回美国生孩子,跟我们一道培养这个孩子,让他读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将来念剑桥,舅妈跟舅舅都是剑桥的博士生,咱们的宝宝也应当是剑桥的博士生。看她这么高兴,我原本是打算瞒着她的。可是到后来还是给她觉察到了,一再地逼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实在是瞒不住了,就把刚刚发生的事情照实说了。舅妈听了非常愤怒,她发誓一定要叫美国黑社会的人进来为我们母子报仇,要叫那个风什么的无耻卑鄙不要脸的女人血债血还,要叫美国黑社会的人血洗她们全家。舅妈还说她将立刻通知美国移民局,暂时停止发放你的美国签证,停止办理财产过户手续,和其他相关的继承事宜。我哭着求了她半天,可她就是不答应,她说她早就看穿你不是真心对我,而是看上我的财产拿我作跳板,所以才一直不把财产给我们。目的就是要考验你,看你的表现能不能够令她满意。今天,她预言的一切都得到了印证。这个局面完全由你一手造成,一切都是你引起的,你是咎由自取,再怎么都脱不了干系。至于今后怎样,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吴国香抬起衣袖擦着脸颊,眼梢却自袖子下面翻上来觑视着他。
肖建业腾一下站起来,走进洗手间,把毛巾在水里面使劲地搓揉搅弄,他所有的怨愤仿佛就在这么小小的一方毛巾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