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一年一度的春季时装博览会,即将在上海举行。风和与肖建业都在被派往参加博览会的八人小组里面。往常,若是遇上共同出差的时候,两人总是约好时间一同出发。出行前风和都要预备些零食小吃,仿佛他们不是去出差的,而是一对浪漫旅行的佳偶。往事依依仿佛还在昨天,又似已过去许多年,遥不可及。
出发这天,风和到得早了,就坐在候机厅冰冷沁肤的椅子上等。她的目光穿过宽敞的玻璃窗子,凝视在停机坪上。只见银色的飞机在浩浩荡荡的机坪上面兜着圈子,而后振翅向上,茁壮的机翼,奋力刺破灰暗的天网,与湿冷的空气,擦出温暖热烈的火花。这一点火热,不仅没带给人一丝温暖的感觉,相反却衬托得整个世界更加清冷了。
不多久,其余的同事也都陆续地到了。就差小夏和肖建业两人还没到。众人时不时地瞄一下风和,疑惑地问:“肖建业还没来吗?”风和忙摇头,随之尴尬地侧过脸去,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除开说自己不清楚外,其余的就不肯多说。
又一会儿,就见此行惟一的女同僚小夏,拖曳着行李箱朝他们走过来,她像等不及似的隔着人群老远地就叫开了:“喂——,你们知道我看到谁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言何指。
小夏走近前来,神秘地盯着风和小声说:“我刚刚看到老肖了,跟一个很老的女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小夏边说,边比划着自己的前额,脸颊泛起的红晕,映得她的眼睛鲜艳光亮,把灰暗的天气也照亮了几分。她盯着风和的眼睛一瞬不瞬,好奇而紧张地问道:“那个女的是老肖的什么人?是不是他妈妈?”虽说她压着嗓子,然而,还是让其余的人听了个清楚明白。就见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靠过来。风和就觉得浑身的血液乱挤乱撞着一下子都涌到脑子里去了,头脑和心脏轰成一团,嗡嗡地响,却不知是脑子里的声音,还是心脏里的声音,只感觉催人心魄的震撼。她受不了别人那样地看着她,一挺身便站起来,内心里面煮沸般呜呜地摇撼着,面子上却还在强装镇静,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知道得一点不比他们多。话音刚落,就见肖建业拖着行李箱向这边走过来,靠后跟着吴国香,步履龙钟,走得很慢。肖建业虽说在前,因为要跟她合拍,不得不缓慢地走。众人直呆呆地盯着吴国香,就见她顶着一头皮稀疏的头发,自发梢往上,由深灰到浅灰,拉拉杂杂,越是往上,颜色越浅,到挨近头皮的地方就是纯粹的白色了。少少的一点头发贴着头皮,抓成短小的一把,小勺子似的扣在粗短的头颈下面。宽阔的方脸,从前面一直连到头顶上。看着是上下两张脸,前面是大方脸,往上是小方脸。加上鼻梁上面架着的高度近视眼镜,一圈圈的螺纹推推搡搡地旋上来,到了当中就剩下笋尖般的一点,眼睛就在笋尖后面扫来扫去,给人一种前后两双眼的感觉。什么都是双的,她是她自己的影子。
这一幅图形,把众人看得呆了。
风和的心里有如翻江倒海一般,只觉得羞辱、厌嫌、憎恶。心里反复地问着:“他怎么这样,即是再勉强也该找个好点的,哪怕是稍微像样点的也好。真是差劲,多么龌龊肮脏的男人,还被她牵着鼻子团团转。”看着他们两个,风和忍不住起了身鸡皮疙瘩,胃也忙着抽搐起来,一阵恶心,险些吐出来,忙咽了几口唾液,又从包里摸出颗巧酸梅塞进嘴巴里,咂吧几下,才算把那阵恶心压下去。
还是她不真正了解他的缘故。肖建业其实在这上头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自己,他就是知道自己差劲,知道自己太不像个男人,才要找个比他更差劲的女人,更不像女人的女人。不这样他就没有安全感。他的前妻姜丽貌美出众,却常常令他感到自卑。风和就更加地令他感到不安全。更何况任何伪装都只是一时的,若要长期地伪装下去,并不那么容易。没有人愿意生活在自卑和不安全里。人最终都是要量力而行的,尤其是过了不惑之年还一事无成的男人,更应该认命。肖建业一会儿低头认命,一会儿又雄赳赳地想要挑战命运,他的人生就在认命与不认命之间徘徊复彷徨。
只见他愣愣地朝前走,遇到熟人略一点头,立刻转过脸去,就在他转动的一刹那,他的目光与风和的相遇了,脸立时涨得通红,目光一闪,忙从她脸上移开,讪讪地与众人打个招呼,继续往前走。吴国香缩手缩脚挨着肖建业,头垂得很低。
小夏盯着他们的背影,喃喃道:“那是他母亲,还是他的什么人?”其余的人也都把脸转过来,看在风和的眼睛里,大约是想从她这里找到答案吧。
此时,风和根本顾不得别人怎么看了。打从肖建业与吴国香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在战栗,一直战栗着。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去问她,为什么骚扰我?为什么诬陷我?为什么?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可以当着他们两人的面问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风和在心里面不停地呐喊,愤怒的目光在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的人丛中穿梭。终于,她看到他们了,她把清澈无畏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吴国香,她盯着的实则是螺纹堆积起来的眼镜。但她还是盯着。
吴国香被她盯得垂下头去,不自在地扭动着痴肥的身子,偏着脸退后,把方阔的脸面,隐在了肖建业的肩膀后面。肖建业一动不动地坐着,憨厚朴拙的面容极力压抑着耸动的不安。两眼不知所措地盯着自己的手。
风和再管不住自己的脚,就要迈开步去了,忽觉得肘弯被人捅了一下,身子不由地一激灵,转脸一看,是小夏,听到小夏说开始登机了,别的就再没听见。
风和不想听,更加地不愿意见到那两个人。故而一上飞机,便把眼睛闭上了。
肖建业后一步上来,吴国香生怕给弄丢了似的,一只手紧紧拽着他的衣摆,螺纹织起来的眼睛在人丛中环顾,很快便发现风和与他们坐在同一排。
飞机起飞不久,空姐推着装载饮料食品的小车缓缓地走过来。风和要了杯矿泉水,放在面前的小桌板上,伸手自背包里,掏出一本小人书来看着。她还没看到肖建业与吴国香跟自己在同一排。
吴国香不等空姐问到她,便大着嗓子说道:“我也要一杯矿泉水。”她这一嗓子招来不少目光。风和也诧异地掉转头去,这一看,眼睛一下子便直了,同一排,她与他们之间只隔了两个座位。只见吴国香一只手端着水杯,另一只手抓着肖建业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揉来捏去。肖建业面红耳赤,僵硬地低着头。想把手从吴国香的手里抽出来,又不好硬挣,反而给她抓得更紧了。
风和厌恶地偏转脸,眼睛看向浩淼无垠的宇宙中。
吴国香见风和不再看他们,又站起身来,脱下灰暗的外套,露出大红底子倒插着金黄巨形团花的衬衫。这是肖建业刚刚为她买的新装,大红色彩的背景,开着一丛丛鲜艳怒放的花朵。无非是希望遮掩些身上的灰败。果然,刚一把自己放在鲜丽的花丛中间,吴国香霎时感到自己也是花里面的一朵,浑身上下的花瓣都舒展开了。她一忽儿摇动肩膀,一忽儿伸胳膊,一忽儿把自己的头颈搭在肖建业的肩胛上面,一忽儿要与肖建业交换座位,一忽儿又拽着肖建业一起上洗手间。岑寂的飞机上,就只有她手舞足蹈蹦蹦跳跳,每一个动作都与她的年纪不相称。肖建业木木地低着头,偶尔干笑一两声。事情到了这一步,想回也回不去了,只有任凭她去摆布。
这一边,风和不想听,不想看,却又不得不看,不得不听。她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了,又闭上。在心里一分一秒地数着数,真希望飞机快点儿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