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在吴国香的一再倡导催促下,肖建业向新老朋友及其家属发出了邀请。
考虑到价格问题,他们选了极普通的一家餐馆。朋友们原就为肖建业没有名目平白无故地请他们吃饭感到诧异。一走进餐馆,乍看到吴国香,都是一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该怎么称呼。寒暄过后,场面还是尴尬着,不约而同地把眼光转向肖建业,显然都在期望他给正式介绍一下。然而肖建业除了闷头抽烟,便是不停地傻笑。吴国香急于在众人面前亮明身份,也不停地给他递眼波。等了又等,肖建业就是迟迟不动,她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清了清喉咙,也不再管肖建业,侃侃谈开,“我刚从美国回来,一时还习惯不了这里的生活。尤其是环境、气候,国内的空气真是糟透了,刚一下飞机,就一直打喷嚏,至今鼻子还过敏着。”吴国香边说边掏出手帕,抖开来捂住鼻子,轻轻打了几个喷嚏。又把手帕折回豆腐般的四方块,装回裤兜里去,抽抽鼻子说:“要不是为了跟他结婚,”吴国香亲昵地瞟着肖建业,继续说道:“我才不来这种鬼地方呢。好在我们马上就要去美国了,到时候也就不必要受这份罪了。”简明扼要的几句话,就把自己的身份,及其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
众人听说他们结婚了,无不惊愕地面面相觑,不知回什么话好。个个都在心里反复揣摩,他们真的结婚了?举行婚礼了吗?怎么从没听肖建业说起?风和呢?风和知道他结婚的事吗?肖建业跟风和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有几位朋友的夫人,因为曾经接过吴国香的匿名电话,原本就对她反感着,现在听她如此说,更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肖建业因何跟吴国香结婚?转眼去看肖建业,想借助他脸上的表情求证吴国香所说是否真实。却见肖建业木头般僵着,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更令众人犯疑。
正尴尬间,菜肴被一盘接一盘地端上来,虽然只是粗茶淡饭,因为是在如此尴尬的情形之下端上来的,众人便自然而然把话题转到烹饪上来。说是说,却没一个人动筷子,都礼貌地等着请客的一方招呼了才好动箸。
吴国香先拿起筷子来,众人原以为她要招呼大家开始吃喝了。谁知,她二话不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着大筷大筷往自己的碗里拣,拣出好的来通通放进自己的碗里,不一会儿,一双筷子便把所有的碗盘翻了个遍。紧接着,便趴下脑袋咂巴咂巴大口地吃起来,狼吞虎咽一番后,才说道:“要在美国就好了,我家有专门的厨子,那个厨子曾经获得过全美厨艺大赛的金奖,这个奖项的级别在美国就相当于烹饪界的奥斯卡奖。人家那个菜做得别提多地道了。啧啧啧啧,”吴国香时不时地“啧”几下,说:“国内再顶尖的厨师恐怕也比不上。”说着,端起自己的碗,一仰头,把剩余的汤菜三两下扒进嘴里。
在座的各位全傻了,呆呆地看着她半天,竟忘记动筷子,或许是因为她这副吃相的缘故,把他们原本蠢蠢欲动的食欲又给挫回去了。
在座的诸位夫人中就数苏婉最是心直爽快,加上又给她的匿名电话扰过,早对她看不惯了。现在又见她这般吃相,更是瞧不入眼。她斜眼看看闷头抽烟的肖建业,再瞥一眼自己的老公杜平,转脸对着吴国香有意问道:“你们家在美国做什么大生意?”
苏婉问罢,其他人的目光也都纷纷聚到了吴国香的身上。只见吴国香揩揩油亮的嘴唇,不慌不忙地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什么挣钱做什么嘛。像石油、房地产、军火、股票、服装等等,只要是能来钱的,都做。以后你们要是有机会也去美国走走,人家美国人跟中国人就是不一样,生活水平别提有多高了。那真是个花花世界,不看不知道,一看非吓你一跳不可。”吴国香边说边把一大片鱼肉挑到碗里。
苏婉盯了她衣服老半天,说:“你这身衣服也是美国的?”不等吴国香作答,苏婉紧接着又说:“我看着怎么还不如中国的好呢。”还待再说,却被杜平在桌子底下狠踢了一脚。这一脚正踢着她的脚腕,疼得她龇牙耸眉,却不好发作,回脸瞪了眼杜平,再不说话。
吴国香却不理会苏婉的讥讽,而是慢条斯理地说:“我这身衣服呀,是老肖在这里给买的。当时以为很快就能回美国了,也没打算在这里长住,而且又没仆人跟着,自己不想劳累,就没带什么衣服。没料到还要在这里住上一阵。早知如此,真应该带些美国的好衣服过来,也用不着在这里将就着买国货了。”吴国香仿佛跟人赌气似的放下筷子来,轻轻叹息一声,说:“反正是暂时住这里的,这点时间还挨得过去。”
苏婉忍不住又要张嘴,却被眼疾手快的杜平在桌子下面又踢了一下。她张嘴结舌地啊了几声,一席话像热汤圆似的含在嘴里打了几个滚,咕嘟一声咽下去了。
众人都不再说话,低着头,随便吃了几口,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看看时间差不多,肖建业便唤服务生来结账,账单一拿来,他伸出手去接,却被吴国香一把拦住,先他抢在手,仔细看了看,突然大叫道:“啊,一百九十块,这——么贵!这分明是宰人嘛!没吃什么还这么贵,你们这是黑店吧?”吴国香满脸不悦地抬起头来凶巴巴地瞪住了服务生,“有没有打折啊?”
服务生嗫嚅道:“这已经很便宜了,你们八个人吃一百九,真的很便宜了。”
吴国香拉下脸,厉声说道:“不行,不打折就不付账。我吃了许多家都比你这儿便宜,还给打折,你们比人家贵,岂有不打折的理。看我们以后还来不来你这里。”
“那你等着,”服务生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拿着账单回到服务台,不多时,又转回来,把账单直接交到吴国香手上,“只能个别菜打九折,其他的就没办法了。”
吴国香竖起眉毛,凶巴巴地说:“怎么也得打个五折吧,满街上的衣服都是三折五折地打,你这饭店怎么就不打折?”
服务生撇着嘴想笑,强忍着,耸耸肩膀说道:“没办法,我们已经是亏本经营了。再说我又不是老板,跟我说也没用。”
吴国香不情愿地把账单递给肖建业。肖建业将一张一百、一张五十和三张十元的纸币递过去,服务生刚接着,冷不防又被吴国香一把抢回来,“等等,”说时,从中飞快地抽回两张较新的还给肖建业,说:“这两张新些的先留着,换两张旧的给他。”
众人纷纷低下头去,咬着嘴唇忍住了笑。肖建业的脸皮一时也胀红了,赶紧遵从吴国香的指示,从钱夹里掏出两张旧票子,一股脑塞进服务生的手里。
众人如释重负般站起,道别,然后各自踏上回家的路。
正值春末夏初交替时节,不冷不热的天气,花盛草长中,虫鸣鸟啾,沁人的芬芳弥漫得一路都是。水银般的月光透过树阴花茎随处泄下来。好一个清凉又清明的世界。苏婉与杜平踏着草木扶疏的芬芳,一路没说话,只慢慢走着。不知走了多久,苏婉突然撇着嘴,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屑地道:“瞧她那副吃相,还有那身土里土气的衣服,那个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美国来的大富豪!还说家里经营什么石油、军火、房地产、服装等等,能挣钱的都做。还叫咱们有机会去美国走走,好像美国遍地黄金似的,看她那副尊容,跟谁显摆呀。真要被她恶心死了,只怕这世上再找不出几个像她这么丑陋的女人了。我真为风和屈得慌,肖建业就要找别的女人,也该找个比风和强、比风和优秀的。看弄这么个更年期货色,瞧她头上那几根毛,数都数得出来。肖建业怎么看得上她呢?还对她唯唯诺诺的?依我看准是你这位同学有病。”苏婉一路说,一路不停地摇着头,“要不就是为了钱跟她结婚的。一个大男人,不思进取,巴巴地吃软饭。没钱,拼着扛麻包、挣苦力,再怎么都比吃软饭的强。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做什么出国梦,他以为在这里混不出名堂,出国就能混出个人样了么。”
杜平却不怎么认同夫人的看法,他认为,事业对男人比爱情、女人更重要,历朝历代一向不乏政治联姻、经济联姻的。之所以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通过捷径获取金钱和权势。更何况现在是商品社会。一旦拥有权钱,也就等于拥有一切,要什么有什么,还愁没有好的女人么,当今社会多的是女人抢赶着傍大款的,怎奈,僧多粥少,款爷少,想傍大款的女人多。莫非就兴女子傍大款,男子就傍不得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想快速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就必须不择手段。舍身取义的义,如果改为利益的益,舍身取益,那就更贴切了。这里面不存在谁对谁错的问题。等成功了,整个世界的人抢着仰慕巴结你尚且不及,谁还来管你用什么手段。苏婉听他说来说去,意思都像是男人就该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似的,不禁瞪起了眼睛,厉声叱道:“你是不是也有这个贼心啊?我可警告你,你要玩女人,必须找个里外都比我强、比我优秀的。要像肖建业那样找个歪瓜烂枣,或是不如我的,我就当你是有意羞辱我,士可杀不可辱,到时候,我绝饶不了你。我可不是风和那样文气的女人,我会宰了你的。”苏婉说罢,揪着杜平胳膊上的肉,狠狠地拧下去。
“哎哟!”杜平龇牙咧嘴地叫起来,“你还真下得去手啊。”他不停地抚摩着自己的胳膊,说道:“你这人什么毛病啊,别人的事,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我头上来了,公平么?”
苏婉一点不心疼道,“我这是丑话说前头,先给你打打预防针。看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哪一个不是见利忘义,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要叫我碰上了,哼,看我怎么收拾他。”苏婉喋喋不休,一路都在为风和抱不平。杜平深知苏婉是个生性豪爽的人,对她也是又爱又无奈,只有凭她去数落,自己不再随便发表看法。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杜平突然站住了,仰面望向蓝漆漆的苍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看,这里面可能有诈,弄不好,老肖上这个女人的当了。”
苏婉正骂得起劲,突听得他这么说,也是一愣,随之便道:“那是他活该,一个男人不想奋斗,不想靠劳动致富,一心只想不劳而获。就受骗了,也是自作自受,自己做的自己受着。很公平么。”
杜平没再说话,而是默默地走进院子里去。
从餐馆回去之后,无论站着坐着躺着,吴国香都仿佛踩在云头上,轻飘恍惚得不着边际。脑子里反复地想着头一回露面,就让自己大出风头,还给肖建业争了脸添了光彩,别提多得意了。尤其是想到能与苏婉这班名牌大学毕业的白领女人平起平坐,且自己的外交手段不仅不比她们逊色,多少还高出一点去。这只要看那天餐桌上的表现,高下自然就分出来了。她在他这帮朋友中的主导地位是不容置疑的。就算是跟风和碰上了,她照样把持得住局面。吴国香重新掂量了自己在肖建业生活中的价值与分量,不免越想越陶醉,几天下来,一直高昂的情绪就像一艘兜满风的帆船,控制不住一直地向前冲去。
有了一回,自然还有下一回,或更多。往后,只要是肖建业出现的时候,身边必定跟着吴国香,且回回她都是有备而去的。
这天,肖建业刚到家,吴国香便迎上来,头一句话便说,舅妈他们一行已经抵达深圳了。肖建业抿着嘴唇,笑痕却从眼睛里漾出来。第二天一早看到风和时,也不说话,只是神秘地笑着。风和却不笑,她找好“男朋友”,便时不时地催促肖建业快些把吴国香带出来,尽早把他们之间的事情讲清楚。然而肖建业却不像风和那般急,他作出一副事事拿得稳的样子,坐在大班椅里,笃定悠闲地晃着身子。他料定风和泼不起来,也横不起来,就算借她个胆,她也不敢做坏事。所以不管风和说什么,他都只听着,不发表任何看法。催迫得紧了,就敷衍几句:“你别急,凡事要沉得住气,一切正朝着我的思路发展。”今天,风和又来向他问日子,还说她男朋友叫快些定下来,等这件事解决了,他们好全力以赴地准备结婚。
肖建业听了,脸色一暗,深邃地看她一眼,转过脸矜持地说道,“你别急,她舅妈已经到深圳了,在那里玩几天,预计下周就过来。”
风和生气地瞪起了眼睛,说:“她舅妈来不来跟我没关系。我就要结婚了,我男朋友希望我们在结婚之前,把你老婆对我的误解解释清楚,这和她舅妈来不来,根本就是两件不搭界的事情,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究竟想干什么?”风和嘟囔着,眼神里充满厌嫌之情。
肖建业又不吭声了。每逢这种情形,肖建业就用只抽烟,不说话的策略来应付她。无论风和如何讥刺挖苦,他就是不怒不喜不表态。这种态度令风和也没了办法,末了,只有气咻咻地威胁说,如果他再这么搪塞敷衍下去,她就要自己打电话约吴国香了。
其实风和只是嘴巴上逞强,真要让她自己约吴国香出来,只怕她早给吓得魂飞魄散了。虽然有所谓的“男朋友”壮胆,但一想到将与吴国香面对面,还是止不住地脸色发青,身子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