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近中午时,秘书处通知各部门负责人午饭后开个短会。肖建业接到通知后,赶紧给吴国香打电话,跟她说中午临时有个会,回不去了,叫她不用等他吃午饭。
快餐是由公司统一叫的,每人一份,大家坐在员工休息室里面边吃饭边聊天,倒也热闹。风和只管低着头吃饭,肖建业却是侃侃而谈,从天上说到地下,由国内说到国外。正谈得起劲,突听得迎宾小姐在外面叫道:“喂,你找谁,下班了,你找谁?哎站住,站住……”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众人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肥唧唧的女人秃头突肚地闯进来,阔大的脸盘,宽厚的嘴唇,宽扁的鼻子,从头到脚都是宽厚的,笨拙地缩在黑地小白花的衣服里面,厚厚的镜片和秃顶汹汹地闪着光,眼睛只是缩小的两点影子。众人不解地看着她,此时,迎宾小姐也追进来。就见肖建业腾一下站起来,道:“你来啦,”说着已经飞快地走过去,挡在她面前道:“去我的办公室坐吧。”他带着她失魂落魄地往自己办公室走,脸上面如火如荼地笑着,心里头却在紧张地盘划着快点带她离开这里。他边走边问:“这地方不是很好找,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吴国香喜滋滋地说道:“是不怎么好找,我也是问了不少人,才问过来的。要不是刚刚接到舅妈的电话,我也不会过来了。就是想把舅妈的好消息尽快告诉你,给你打电话,你不在,只好亲自跑这一趟了。”吴国香的脸上也是如火如荼地笑着,正好与他的笑容相呼应。
“唔,舅妈来电话了,她好吗?”
“好,非常好,她说黑社会的人已经答应跟咱们谈判了。用不着太久就能把事情搞定。到时间就可以让咱们去美国了。舅妈说,这些天她忙得焦头烂额的,实在是需要一个帮手,如果你在那里就好了,总裁宝座非让你坐不可。”吴国香说着一屁股坐进肖建业的大班椅里,咿咿呀呀一身的肉立时蹿得大班椅到处都是。
风和静静地目送他们走出去,她先是被这个女人的丑震慑住了,只觉得她长得十分像大猩猩。渐渐地又想起肖建业那不知所措慌里慌张的神情来,再往后又觉着这个女人的声音和口音都十分熟悉。冥思苦想了好半天终于醒悟过来,她——就是那位“道德法庭的博士律师——刘美兰”。风和的脖子刹时冻萝卜似的僵住了,她再顾不上吃饭,扔下碗筷,一头跑回写字间,也不敢向两旁边看,胡乱地收拾些东西,拎上包,仓皇跑下楼去,躲进附近的一间小茶室,贴住墙角呆头呆脑地坐着,不敢出去,连开会的事都忘了。一会儿想着“刘美兰”那张丑陋的脸,一会儿又想“刘美兰”终于从幕后走到台前来,不知她要对自己怎样。失魂落魄地想了许久,突听得手机响起来,战战兢兢地一听,却是苏婉,问她怎么不来开会,说是其余人都到齐了,就等她一个。风和回说自己马上就到。挂断电话后,她立时拨通肖建业的手机,问他:“她走了吗?”
肖建业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风和所说的“她”是指谁,立时换作轻松的语气说道:“哦,走了。”
风和还不放心,“真的走了?她不找我算账吗?”
“怎么可能,她只是来告诉我舅妈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知怎的,风和直觉地感到“刘美兰”找到公司来,绝不只是为了告诉肖建业关于舅妈的事这么单纯。但实在也想不出她究竟想要对自己做什么,能对自己做什么。
有了第一次,见没什么阻碍,还得到肖建业客客气气的接待,吴国香的胆子就大起来了,三天两头就来公司找肖建业,且一坐就是大半天。到后来,就几乎天天来了。经常地,她坐办公椅,肖建业就坐她对面的客坐,两人脸对脸坐着。电话铃一响,吴国香手伸得比肖建业还快,到后面,所有的来电都由她先接,再转交给肖建业。等肖建业开会去了,她立刻蹲下身子,拉出抽屉,下巴贴着抽屉边沿,把整个脸都跌进去了,拼着两只手在里面又铲又刨,然后把一些照片和字条装入衣袋,再重新坐回椅子里去。
正对面就是风和的办公室,吴国香的眼睛穿过玻璃“橱窗”恶毒地瞪住她,眼睛竟是一眨不眨。有时候风和抬起头来,目光正与吴国香的相遇,她赶紧低下头去,拎起包飞也似的奔下楼。待风和离去之后,吴国香腾一下从大班椅上跃起,身手快得惊人。她走到门口,看看周遭无人,便大模大样地走进对面办公室,她一路走一路观望着来到风和的桌子前面,迅速低下身去,拖出桌子下面的废纸篓,使劲地在里面刨,还上下左右地簸,将搜出的碎纸贴在眼前仔细地辨认,肖建业的字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立刻将所有纸片归到一处,再取出手帕,小心放进去,包好,将垃圾篓归复原位。
逃到大街上,风和方感到一点安全。她蹙额皱眉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眼前不停地晃动着吴国香锅盖般冷硬宽扁的脸,那双躲在瓶底般眼镜后面的眼睛,发出金属般人的光,格外地令她感到毛骨悚然。风和想不通肖建业怎能跟她天天挤在一间小小的格子间里面,他怎能容她天天坐在办公室里面!想到这两个人,风和真有说不出的厌恶。恨不能让他们快点消失。自此,她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天一进公司,必先探头看一看对面肖建业的办公室,看到吴国香坐在那里,立刻扭头离去。一连数日吴国香都到得特别早,她天天形影不离地跟着肖建业。风和不愿被她盯着不放,只好天天在街上游荡。
一天下午,熊烈把她找去,问她新的设计方案准备得怎样了,风和怅怅地看着熊烈,好半天,才恍然道:“对不起,我这些天不怎么舒服,把这事给忘了。”
熊烈吃惊地看着她,仿佛不认得她了。风和对工作向来是一丝不苟的,做任何事,都只有超前从不赶后。他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情烦扰着她,使她终日六神无主,跟变了个人似的。熊烈默然看了她一会儿,关爱地叮嘱道:“好好休息,别太累了。”
从熊烈的办公室出来,风和真是说不出的气恼。她一路走,一路想:凭什么我该躲着她,是她骚扰我,又不是我骚扰她,我究竟做什么了,偏是我躲躲藏藏的,她倒耀武扬威天天跟没事人似的晃来晃去!风和越想越是气恼。路过肖建业门前的时候,用眼角往里面一瞥,见肖建业独自坐在那里,一只手拿着报纸,一只手夹着香烟,乱蓬蓬的烟雾发大水似的发得小隔间里前后左右都是。听到脚步声,肖建业把报纸往旁边移了移,微微地抬头,见是风和,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不自在地笑道:“你好。”
不知哪来的勇气,风和突然走进去,盯着肖建业,脸上全无笑意,语气也是冰凉冷峻的:“我不爱你了,不止不爱,简直是厌恶。请你自重些,别再写那些无聊的诗,也请管好你的那一位,别叫她再打匿名电话,也别叫她整天坐在办公室里隔着玻璃盯梢我。我的工作和生活已经受到很大的影响,你知道么!”
肖建业的脸腾一下就红了,讪讪地偏过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她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又没地方可去,才来办公室坐坐。不是来盯梢的。”
“你真的以为她每天坐在这里,就只是因为没地方可去吗?再说办公室是闲坐的地方么?有谁像你一样带着家属上班的?听都没听说过,好歹顾着点脸面好不好。”风和瞪着他,气得声音发抖,好半天才又冷笑道:“当然,你是无所谓了,被骚扰的又不是你,你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别人的死活,哪又放在眼里。”
肖建业避开风和的眼光,嗫嚅道:“她来这里是跟我说她舅妈的事。”
风和鄙夷地看着他道:“又是舅妈,我已经听腻了,跟抽风似的,一会儿来了,一会儿又走了,又有哪一次是真的,说不准真是个骗子呢。那可有趣了,一个硕士被家庭妇女给骗了。”
肖建业蹙着眉毛,撮着嘴,打鼻腔里冷哼一声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到时间看是谁骗谁!”
“那你就好自为之罢。”
肖建业轻轻叹息一声,以无所畏惧的坚定口气说道:“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会拿到我要的,也会给你你要的。”
“趁早别做梦了罢,我早就跟你没关系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当天底下的女人都离不开你,你当自己有多大的魅力啊?”
“不管你要还是不要,我都会给你。早晚我都会得到你,总有一天,你会属于我,知道么,只属于我一个人。”肖建业昂起下巴,笃定地微笑着说:“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去,不信咱们走着瞧!”
“无耻!”看到肖建业一副无赖的样子,风和气恨地说道:“听好了,我跟你没任何关系,以后不许你再拿那些破烂诗骚扰我,看着恶心,要写给你那位写去。我不是你精神的宣泄对象。也不愿变成你们两个骚扰的对象,明白吗?一个骚扰已经够我受的了,还要应付你的性骚扰。你也别太缺德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愤怒憎恶蔑视悲哀恶心,以及种种滋味搅扰得她心神不宁。风和倒不气他为了某些原因跟别的女人,她一向认为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要的生活。使她气的是肖建业一贯说一套做一套,虚伪地骗来骗去,还一贯地自私猥琐自以为是。明明妨碍了别人,还要自鸣得意。回到办公室,她一会儿抚着脑袋坐进椅子,一会儿又站起来踱着步,魂不守舍地过了一下午,下班前,苏婉背着手,笑吟吟地走进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喂,有人该请客了。”
风和无精打采地看着她道:“谁又该请客了?”
“除了你,还有谁。”
“没什么事,请得哪门子客,神经。”
苏婉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扬了扬,随后放在面前大声地念道:“风和女士,您的参赛作品‘秋水伊人’荣获本届时装设计大赛——”苏婉有意停住,不念下去,眨着眼睛看风和。风和从椅子上站起,伸手去抢。苏婉眼疾手快,把手背回身后眨着眼睛坏笑道:“说吧,去哪里?”
“好了好了,快给我,去哪儿由你说了算。”
“这还差不多,”苏婉伸出手来道:“给你。”
烫金的“银奖”两个字一下子跃入了风和的眼帘,她捧着获奖证书,激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听苏婉说道:“这回不用你请了,公司为你开庆祝party,老板说,请什么人,你自己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