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会面之后,因为工作上没有直接关系,他们没有再碰面。然而风和绮丽的影子已经深嵌进肖建业的心里去了,怎么挥也挥不去。他大口大口抽着烟,最后把剩下的半截烟扔进烟缸里,拿起电话,打到风和办公室。
风和接到他的电话,微微地有些吃惊。她早由同事的闲谈中得知肖建业是因为跟太太离了婚,才背井离乡只身到这里来闯荡的。虽然不知道他因什么缘故离的婚,但离婚对人总是大的打击,看肖建业是这么个忠厚老实的人,肯定是吃了太太的亏,给逼到这里来的。天性善良的风和不免同情他起来,见他打电话给自己,就热心地跟他聊一阵。后来肖建业说想请她看电影,倒把风和弄得有些尴尬,又不好直接拒绝,就推说自己不喜欢看电影,一看电影头就疼等等。肖建业说一个人看电影会头疼,两个人一起看头就不疼了。风和咯咯地笑说两个人看还是会头疼,又说自己手头上的事没做完,一时走不开,下次再说吧。
肖建业怅怅然地放下电话。看电影的兴致没了,上饭馆随便吃了碗牛肉拉面,回到家,抓过僵硬的干拖布放到洗手间的水龙头底下,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让巨大的水柱哗哗地冲软僵硬的布条,把房间里外拖抹了一遍。再冲个冷水澡,这才躺上床,点支烟,懒洋洋地吸到一半,忽地翻身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塑料皮的小通讯本,翻到其中一页,拿起电话,打到风和的家里。
接电话的正是风和本人。肖建业轻柔地问:“嗨,睡觉了吗?”
风和懒懒地应道:“没呢,你看完电影啦?”
肖建业顺口扯谎说:“看完啦。”
风和问:“电影好看吗?”
肖建业想都没想就说:“还不错。明天是周末,有一部新上映的好莱坞大片,我已经买好两张票,一起去吧。”
风和沉吟一下说:“明天我有事,怕是去不了。”
肖建业明显有点不快道:“那就算了。”
风和像是有些不过意,歉然说道:“对不起哦,害你买两张票。要不,拿去退掉吧。”
肖建业赌气似的说道:“用不着,我可以邀请别的人。”
风和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便问他是不是生自己的气了?却给肖建业断然否认了。还说平白地生得哪门子气,反正他都是无所谓的。
第二天晚上,和前一晚差不多时间。风和刚刚躺上床,拿了本书看了几行。床头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拿起来一听,是肖建业的声音,他有意压着嗓子,道:“嗨,你好吗?”
风和说:“我好,你好吗?”
肖建业道:“不错。”
风和道:“电影看完啦?”
肖建业道:“看完了。”
风和道:“好看吗?好看的话我也看去。”
肖建业道:“你不是不喜欢看的么?”
风和道:“好的电影怎么会不喜欢呢。”
肖建业道:“怎么我请你,你都不去?”
风和道:“有些电影要跟人一起看,有些电影最好独自看。”
肖建业道:“那我不管什么电影都喜欢有人跟我一起分享。”
风和道:“哦?今晚跟人分享了吗?”
肖建业像是有意激她似的说:“当然啦,跟一位漂亮的女士。”
风和笑道:“跟一位漂亮的女士一起,看的一定是浪漫爱情片了?”
肖建业道:“美国大片,一部很好的爱情故事。”
风和还是那样没正经似的,自管自地笑着:“好浪漫哦,借看电影的机会,正好可以追她。”
肖建业突然认真起来说:“我没有追她,她只是一般的朋友。我们不过看看电影而已。”
风和道:“这是追求的第一步骤,接下来就不止是看看电影而已了。”说罢,仰着头笑得咯咯咯的。
肖建业也忍俊不禁地说:“笑吧,我看到你的舌头了,粉红的小舌头,在小嘴里动来动去。让我看到了。”
风和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停住笑,仿佛她的舌头真的被看到了似的。停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问:“是婚外情的故事吧?”
肖建业道:“没错,你真聪明。”
风和淡淡道:“谈不上聪不聪明的,这就跟我们设计时装一样,样样都得讲个流行元素,还要考虑大众需要。现在电影电视剧表现的大多是这类题材,没有谁不知道的。”
肖建业却说:“虽然是婚外情,好莱坞的片子跟中国的就不一样,他们表现的非常人性化,而且表达出了很美好很深刻的含义。”
风和道:“那或许是西方人对感情的态度和中国人的不一样。许多人以为西方人是很滥情的,其实他们对感情和婚姻家庭是非常严肃的,轻易不结婚,一旦结了婚,就非常地珍惜。中国人就不同了,以前的中国就像一个被扎紧的布袋,这些年,布袋口一松,好的坏的所有的东西都跑出来了。一般人又难分辨其中的是非真假,是非观就混乱了,情感生活也就混乱了。”
“我说什么来着,聪明又美丽,你真正是女人中的女人,女人中的例外。真是幸运啊,让我遇到一位漂亮聪明而且还是未婚的女子。”
风和笑说:“这有什么可幸运的?我看不出来。”
肖建业半玩笑半认真地道:“这意味着我可以追你啦!小心我娶你哦。”
一时想不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风和愣了一下,忘记她的舌头有被看到的危险,旋即又笑起来,边笑边说:“那你太太一定大棍伺候。”说罢纵声再笑,笑到中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忙伸手掩住嘴,心里暗道:“糟糕!怎么忘了人家是离了婚的人,”正尴尬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却听肖建业大大方方地说道:“我离婚了,没有太太。”
风和难为情地说:“对不起哦,我一时说走了嘴,不是有意的。”
肖建业平静地道:“没关系,离婚未尝不好。”
肖建业如此通达,倒让风和惊讶了,“不是不好,那还能是好的?”
肖建业道:“现在就是好的,表示我们之间没有障碍,我可以追你了,小心我娶你。”他的声音像飞蛾颤动的翅膀挠得风和的耳朵有点痒,忙把话筒拿得远些,忍不住又放声地笑起来,好像他说的是多么好笑的笑话。
肖建业爱怜地说道:“还笑,我又看到你的舌头了,甜甜的小舌头。”
风和这回没有去捂嘴巴,她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我喜欢的人不是你这样的。”
肖建业却不气馁,问:“你喜欢哪样的?”
风和是极理想化极唯美,也是极古典的女子,身边追求的人虽多,也谈过几回恋爱,但没有一个人让她真正想结婚的。她也不会因为年龄到了,就随便凑合着嫁人。对婚姻她是非常理性的。自己的条件好,喜欢的男子也样样都要好。她从不在乎人家的财富,这缘自她经济独立的缘故。但外形学养风度能力品位方面却一样不能少,他的生命中没有别的女人,一直守着这段空白等着她,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那样:“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到来,在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肖建业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够不上她的标准,根本谈不上一见钟情,而且她对他也并不了解,只知道他是离异的,未婚的女子对离婚的男人向来会多些提防。所以对他的热情,本能地抗拒着,又不方便直接说,踌躇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不管哪样,都不是你这样的。”
肖建业是有历练的人,自然了解她的心意,但他并不气馁,故意地问她:“那你找到你要的没有?”
风和摇了摇头,怅然道:“没有。”
肖建业说:“一个人不寂寞吗?”
风和道:“寂寞是寂寞的,但也不能因为寂寞就随便地凑合啊。如果那样的话,岂不是更没劲。”
肖建业说:“那你不妨先考虑我,等你找到你要的,我绝不妨碍你。”
风和说:“怎么知道我们在一起就不是凑合?”
肖建业道:“你可以试试呵,我说过,将来你如果找到你要的,我绝不妨碍你。”
风和心中掠过一丝不快,又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就问:“我不明白你说的妨碍是什么意思。”
肖建业道:“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妨碍你找别的人,等你找到你爱的人,你可以离开我跟他走。”
风和心里一凛,突然想:“这个人对感情这么大方随便,不知真是这样,还是装出来欲擒故纵的?”一时拿不定,毕竟书香门第出生,在感情方面从不是随便的人,心里虽不快,面上还是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道:“我也从不妨碍任何人。”停了一会儿,又问:“你有情人吗?”
肖建业道:“以前有。”
他的坦率令风和惊讶,忍不住挖苦道:“你有太太,还找情人,你太太不妨碍你吗?”
肖建业踌躇了片刻道:“她,不知道。”
风和咽了口唾液,道:“现在你离婚了,不去找你的情人吗?”
肖建业道:“有时候,但我们只通通电话而已。”
“为什么?”风和疑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道,“既然没有约束了,你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她结婚啊。”
“这是两回事。”肖建业的声音不颤动了。
风和稀里糊涂想了半天,终不明白肖建业的意思。两人一边一头沉默着,突然的压抑令风和感到一点厌烦,她冷冷地道:“时间不早了,我要挂了,再见。”说罢,不等肖建业开口,轻轻将听筒放回去。
此后几天,肖建业没再打电话给风和。周末下午,风和在电梯口遇到老总秘书苏婉,苏婉告诉她自己刚刚搬了新家,想邀几个朋友到家里坐坐,问她晚上有没有空?风和答应她晚上没什么事的话一定去。别了苏婉,一走进办公室,就听到桌上的电话铃铃地响着,接起来一听,知道是肖建业,问他:“你在哪里?”
“在办公室。”肖建业与风和分别在不同的楼层办公,有事的时候多靠电话联系,如果是私事用电话讲起来会更方便些。风和原以为他又要邀请自己看电影,却听肖建业道:“晚上你去吗?”
“去哪里?”
“苏婉家有个party,她说她请了你。你去吗?”
风和道:“不一定,没事的话就去。你去吗?”
“你去我就去,”肖建业答道。
风和道:“晚上可能要加班,即使去,也只能待一会儿。”
肖建业还是那样斩钉截铁地说:“你去我就去。”
风和到苏婉家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不少人了,都是杜平和苏婉要好的同事和朋友。肖建业到的早,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一根烟将尽未尽,眼看就要烧到指头上了,见到风和,立刻将烟头在烟缸里用力一挫,站起身来向她迎上去。苏婉牵着老公的手也过来了,介绍寒暄一阵,风和这才知道,杜平是肖建业多年的朋友,杜平想借今晚的派对介绍女朋友给肖建业,女方是开酒楼的女老板。风和侧过头,看那女老板,见她正和别的男子说话,对肖建业似乎不是很感兴趣,而肖建业也不主动找女老板搭话,只跟在风和身边。倒把风和弄得不大好意思的,她尽力压低嗓子提醒他说:“你不去找她说说话?小心让人捷足先登了。”肖建业淡淡地瞥了眼女老板,摇一摇头说:“她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
“怎见得?”风和不以为然,又看了眼女老板。
“一个女人凭什么做生意?”肖建业看着风和清澈的大眼睛诡异地笑了,道:“凭的是算盘打得精,我这样的人不对她的路。”
风和诧异地看着他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肖建业道:“不是自知之明,而是知己知彼。”
风和道:“这样不好吧,人家一番好意为你介绍朋友,你们两个却是各顾各,叫主人多难堪。”
肖建业道:“没什么不好,我和杜平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们很随便的。我来这里,他帮了很大的忙。”
又闲聊了一阵,风和因要加班,便悄然起身告退。谁知,肖建业竟也站起身来说:“我也要走,就送送你吧。”
风和笑道:“不必送了,平时大家各忙各的,难得聚在一起,不如你多坐会儿。”说罢,不安地瞥了眼女老板,见女老板正跟人聊得开心,根本没注意到他们。
肖建业知道她有顾虑,便说自己也有事,不单为了送她。风和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也就不再说什么。
离开苏婉家,两人默然地走在宝石蓝的夜空下面,肖建业的眼睛从幽蓝的天空滑向风和的脸,道:“不知道他们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原先以为只是普通的聚会。”
风和感叹道:“他们也是关心你。这就是朋友的好处,处处代你想,有时候想得比你自己还远,还周到。世界真是小,看你们一个西北,一个东南,竟会是朋友。”
肖建业道:“这有什么,我最好的朋友在北京部委工作,还有在轻工部下属最大的一家公司做国际贸易的,那才是真的财大气粗。”
风和说:“这么说,你的朋友遍布天下了。”
肖建业说:“我们同学可多了,做官,做生意,个个是人物。”
风和道:“怎么你不去北京发展?”
肖建业道:“这里刚好有机会,就过来了。你想去北京吗?”
风和摇了摇头道:“不,我不想,我的亲戚都在美国,家里要我去美国,我没想好去还是不去。”
肖建业道:“我有个朋友也在美国,她一直想帮我办到美国去。”
风和道:“你怎么不去?”
肖建业自信地道:“我是男人,不想靠女人。”
风和笑道:“是女的呀,那她肯定对你有意思。”
肖建业点着烟缓缓抽了一口道:“只是普通的朋友,真的。”
风和道:“你不会是性别歧视吧?”
肖建业“扑哧”一声笑起来,道:“你这个小脑袋瓜呀,就是跟别人的不一样。我怎么会有性别歧视呢,整个社会是这样要求男人的么。所以说男人比女人活的累。”
风和道:“想去的话就去么,无端的介意什么男的女的。”
“你去吗?”肖建业期待地盯着她问道。
风和摇摇头道:“不知道,现在我的事业在这里,也许有一天我会考虑出去走走,学一些新的东西。”
“那我们一道走。”肖建业盯着她,目光炯炯有神。
风和把头坚定地摇着,道:“绝没可能。”说罢,仰起脸望向阴郁郁的天空,再不说话。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近那座镶满茶色方砖的高楼,那高耸的茶色溶进漫漫的夜空中,无边无际,又无声无色。好一会儿,风和方把视线从空中收回,向肖建业摆摆手道:“到了,谢谢你送我,再见。”
“我陪你吧。”肖建业的双眸燃烧着炽烈的火,把他的脸都熏红了。
风和道:“你不是有事嘛,再说我不习惯有人在旁边当监工,多大的压力啊。再见。”不等他再说什么,风和已经跳上石阶去了。
肖建业定睛看她,心中忽觉得少了点什么,又仿佛没少,而是多了点什么。等他省过神来,风和已经进到玻璃门的里面了。
肖建业仰起脸久久凝视着冰凉的夜空,突然,他转身上了石阶,在石阶尽头一座花砖砌成的花坛边沿坐定,烟头上闪烁的一点红,衬着他苦思冥想的脸,皱纹也比平时的深了。
等风和加班完走出办公楼,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一出大门,她一眼看到了坐着的肖建业,她被惊住了,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问道:“怎么你还在这里!天这么冷,当心别感冒了。”
肖建业立即起身,轻柔地笑道:“一点不冷,我在等你,心里热乎着呢。”
风和的头一低,看住自己的脚尖,有一点感动擦着她的心房,寒风一吹,簌簌地。她仰起脸来凝视着他道:“坐我的车,我送你。”
肖建业回头看看空荡荡的马路道:“多安静啊,咱们步行吧。”
风和顺着他的眼光也向宽畅的马路望去,白天还嫌过于拥挤的世界,到了夜里,一下全澄清了,就好像一只被装满的箱子,到了夜里,箱子翻过来整个地清空了似的。不知怎的风和的兴致也被吊起来,她摆一下手,爽然道:“好,那就一起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