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触电般的初识-没有激情也拥抱

飞机徐徐降落在停机坪上,又向前滑行了一段,站住了。肖建业提起行李箱,不大的一件行李,坠着他的胳膊,仿佛托负着他整个的后半生隆重地向前走去。出了机场,举目望去,见杜平正朝他走来,两个人都快步迎上前去,握着对方的手,杜平把一阵温暖传递到肖建业的手上,随后领着他上了车。多年未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早在肖建业到达之前,杜平就已经为他联系好了工作,并在闹市区为他租下了两室一厅的套间,两间房子,一间做卧室,沿墙根摞几块砖头,支起一张比一般尺寸稍大点的简易单人床,挨着床头刚好放进一只四方小塑料桌。杜平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张只有在农村小学校里才看得到的破课桌,摇摇晃晃靠着窗台,上面放的小彩电是自己家里余出来的。一方面替肖建业省钱,另一方面也是物尽其用。另一间肖建业把它当作书房用,他是文人,难免喜欢读点书。没有书橱,迎亮置一张不大的木头桌子,破是破点,倒还结实。配一把漏洞百出的破藤椅,摇摇晃晃地坐在上面,正是肖建业风雨飘摇人生的真实写照。小客厅的一边摆着一张双人沙发椅和一个小茶几,半新不旧地闪着黄铜般的光泽,仿佛年代久远的一件古董。这是房间里惟一的奢侈品,也是房东为房客提供的惟一家当。就连厨房洗手间也是空无一物,锅碗瓢盆炉灶炊具热水器一样没有。好在肖建业三餐都在外面吃,这些东西有没有也没什么要紧。出门在外,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已经是万幸,还能讲究什么呢。

更换了环境,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视野比先前开阔许多,肖建业的心情也渐渐地开朗。穿行在春风骀荡富丽堂皇的南方都市中,豪华私家车如织般穿梭身边,看看周边那些才不如己却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肖建业就会不服气地想:“这是个有钱人的世界,要叫我早几年来,这样的车早挣他几部了,还轮得到你们这些人炫眼么。”他恨,恨自己没早一点加入这座城市。月色楼台,霓虹闪烁,豪情千回百转,一个明媚且不容置疑的目标在他激情澎湃的胸中冉冉升起:三年,我只要三年时间,保证赚个四百万,房、车样样不能少,然后衣锦还乡挣回折损的颜面。想着想着,便出了神,浮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专注地向前看着,看向绵延的灯火交相辉映,看在美仑美奂未来的图画里面。

Q公司是一家中型服装设计公司,老板熊烈是杜平的朋友,看肖建业着实有些文才,口才也好,人又老实厚道,就把策划总监的职位交给他做。说是总监,其实就是挂个名分,并不做十分具体的工作。除此之外,他偶尔也客串一下讲师的角色。一般地,在推出新一季服装前,公司必定要把各部门负责业务的员工组织起来,举办一个设计-宣传-投放交流会,员工们化繁为简,常称之为“设宣投”,真正的含义是互通信息、协调思路。各部门必须在会前围绕设计部的设计方案,制定出本部门的工作计划,并把它们写成文字报告,在会上宣讲评议。这是其一;其二是,公司吸收的新员工,大多是学校里刚毕业的应届生,有很大的抱负,却没什么实际经验。接受培训是新人进入公司后必要的一步。肖建业初来乍到,主持过几回新员工培训,作为“设宣投”的主讲还是头一回。他比往常到得早,站在走廊上,脸对着窗户,一根烟快抽完了,陆陆续续,人到的差不多齐了。不少人他还是头一回见,只略微地点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看看时间差不多,便转过身子,刚要走进会议厅,突然,站住了,只见长廊的另一头,一个修长的身影飘然走过来,身着齐膝长象牙白丝麻连衫裙,刚好露出一双匀称的玉腿,领子开得很大,露着花蕊般粉嫩的颈子,栗子色的卷发云一样堆在肩上,贴着鬓边一只麦色心形发夹嵌在头发里,像是把心长到头上去了。闪动的睫毛覆盖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秀俏的鼻子,粉嘟嘟的嘴唇,瓜子脸,腮边两个小酒窝,一笑之间,微微地有些俏皮。

肖建业站在那里看得呆了,直到烟尾烧到手指,痛一下,脸一红,慌里慌张掐断烟头,羞答答地随在白衣女郎的身后走进会议厅,因为是在后面,便可以无所顾忌地从她身后打量她。在讲台上站定,肖建业忍不住又往坐在后排的白衣女郎那里看了几眼,一颗心兀自怦怦然跳得厉害。他低着头挑出一篇署名“风和”的计划书作为范本,开始了他滔滔的讲演。肖建业到底是有经验的人,起初还有些心猿意马,讲着讲着,很快就定住了心神。但他并不知道,让自己爱不释手,并挑出来作为范本宣讲的报告的作者“风和”,便是刚才那位令他魂魄出窍的白衣俏佳人。

风和并不因为自己的报告被选作范文,便飘飘然不知所以。实际的情形是,这类事对她而言早已不是第一回。在这样的公司里,如果没有很强的实力,是绝不可能做到首席设计师和设计部经理的位置上的。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出来,一路走来,过关斩将,奖牌拿了不知多少,由她主导设计的品牌时装销得也多。这些成绩单凭名牌院校的牌子就行了么,更多是要看天赋和与生俱来的灵气,种种元素归在一起,点点滴滴便汇聚成才气横溢。除了才气、灵气之外,能让人一眼看到底的便是她身上的一丝傻气,不是真的傻,全因为生活经历太单纯的缘故,什么都不往心里去。来来去去玻璃透明人似的,心机城府通通谈不上,想什么做什么,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说出来,又有谁能信,二十八岁的人,居然没有正正经经谈过恋爱,对男人更谈不上有什么实际的经验。身边围绕着不少优秀男子,却不见得有哪一位真正走进她心里去的。肖建业给她的第一印象差不多是没有印象。

肖建业在众人眼里确是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子,长长的脸,微胖,小眼睛,眼皮有点肿,书卷气,憨憨的,一看便是老实人的眉眼,倒是笑的时候看起来十分地媚嗲,还有几分孩子气,像舞台上拖着水袖挡住嘴笑的花旦。男人脸上原不该有这样的表情,看他却又不像是装出来的。个儿不高,顶多一米七一,男人的肩膀,男人的声音。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像装着许多心事又似每一分钟都在思考般。西北口音很浓。随意的着装,不像南方人的讲究,藏青色厚夹克在南方的天气里略显得厚重。走路的时候抬头挺胸,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就是这么个一眼看上去普通得有些黯然的人,一站上讲台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滔滔不绝的宣讲中时时藏着机智幽默的话锋,时不时地惹人捧腹。

中间有十来分钟的休息时间,众人纷纷离座舒展一下腰背,不认识肖建业的便掏出名片来,递一张给他,肖建业赶紧也还一张自己的。乱嚷嚷地一阵过后,肖建业忍不住又把目光瞅住了站在窗边,脸向窗外的风和。正恍惚间,突然,风和回过头来,正好与他的目光相对,肖建业的脸一红,向她微笑地点点头。风和稍一愣,也还了个微笑。肖建业再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迎上前去说:“你好!”他的脸上洋溢着比春风还要妩媚的笑容。

风和也轻轻说道:“你好,你是新来的吧,看着面生,以前从没见过。”

“那就认识一下吧,”肖建业说着赶紧用双手递上名片,道:“一回生两回熟嘛。”

风和道了谢,用双手接了片子,低下头认真地看着:肖建业,法学硕士,策划总监。她有些不解地问:“你是法学硕士啊?是律师吗?”

肖建业道:“不是,我从没学过法律。”

风和疑惑地看着他,率性地问:“不学法律?怎会是法学硕士?”

其实许多人接到名片后都跟她一样的反应:“呵,你是律师呵,失敬失敬。”

真正的情形是肖建业读了四年新闻专业,大学毕业之后,分回西北工作了几年,再带薪返回母校读研究生。那个时候,学校里其他专业都没实行学位制,只有法学专业设了学位制。学校没办法,就来了个变通,毕业时,笼统地给了个法学硕士学位,肖建业也就笼统地印在了名片上面。“我们那个年代就这样。”肖建业皱着眉心像是无奈地说道。

“你们那个年代,是哪个年代?”风和俏皮地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的样子,着实有几分可爱。看得肖建业忍俊不禁,边笑边答:“我们是上山下乡的年代,不知道了吧?”

风和摇着头道:“没经历过,可还是听说过的。真羡慕你们啊,明媚的阳光,辽阔的大自然,蓝天白云青草牛羊样样有,真不知多有趣呢。哪像我们,整天关在水泥房间里面,昏昏沉沉,没天没地的,闷都要闷死人了。”

肖建业想笑,到头来却忍住了,顺着她的话把自己在农村的生活拣些有趣的说了,中间不无夸张和夸耀的成分。说了一会儿,突然刹住,问:“你能给我你的名片吗?”

“哦,对不起,”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裙子,歉然笑道,“我没带名片。”

“没关系,美丽的女子都有这个权利,但你总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罢。”

风和轻声说:“我叫风和,设计部的。”

肖建业暗暗吃一惊,想不到面前这位美仑美奂一见面便令自己怦然心动的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著名设计师风和。而刚才被自己当作范文宣讲的文案作者也是她。他吃惊地看着她忍不住由衷赞叹道:“真不敢相信,一般是,人的智慧和美丽成反比,在我的经验里越聪明的女人长相越不佳,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你就是个例外。”

风和早习惯了别人的恭维,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浅浅笑了笑,说:“谢谢!其实漂亮又聪明的女人越来越多了,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就常常有‘惊艳’的感觉。现在生活条件变好了,服装、化妆的元素在女性的世界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乍一看各个都是漂亮的。”

“你说的是漂亮,我说的是美。”肖建业很不以为然地说:“女人漂不漂亮要男人看,男人俊不俊俏要女人看。你知道吗?我见了容貌过于丑陋的女人,本能地会产生生理上的恶心!”

风和偏着头想一想,缓缓叹息道:“现代女性真难做,有智慧有能力都还不够,又要够漂亮够温柔够风骚,天生不美的,就靠后天补;天生不温柔的,就是装也要装出小鸟依人的样子。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女子都必须让自己美起来,温柔起来。已经具备这些条件的,还是不能有一丝懈怠,因为还要努力地保住一生的花容不退。社会这样要求女子公平吗?”

“其实做男人更累,如果可以对调的话,我倒宁愿做个像你这么美丽的女子。”肖建业的神色黯了下来,眼睛也是空茫茫的。

风和又恢复了她调皮的样子,道:“说不准跟你对调的是不好看的女子呢。”

肖建业道:“那我宁愿还是我。”说罢,两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