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住天晴时,我们才感受到了什么叫寒冷。
白晃晃的太阳似乎在雪地燃烧,雾气蒸腾,快融化的积雪哧哧哧地叫着。冷风比针尖还细,从门窗的缝隙处钻进屋内。我们裹着厚厚的棉被,身子还冻得瑟瑟地颤抖。钢炉里的牛粪熊熊燃烧着,地上的湿气灰雾似的上升,又冻成白花花的霜粉,凝结在屋梁上。
掀开窗户,似乎整个世界都融成了一团白光,刺得人眼睛疼痛。甲嘎说,没有太阳镜最好不要出门,雪地反射的光会刺瞎眼睛的。我们便关了窗户,围在火炉前玩六子棋。
那几天,甲嘎和小胖子都住在阿嘎家陪我。甲嘎和小胖子是一对冤家,做什么事都吵吵嚷嚷,一句话不中听便拳头相向。可他们又是谁也不愿离开谁的朋友。甲嘎说,有小胖子在,他的话也多了,想出气也找得到对象了。他很喜欢小胖子的性格,就是拳头揍得他口鼻出血,他也不记你的仇,喝两口茶,就什么都忘了,又扳着指头和你做什么游戏了。
甲嘎悄悄对我说:“这小子是娘奶还没喝够就长大了的娃娃,他脑袋里想的东西最多只有十岁。”
小胖子一脸憨憨的笑,他在阿嘎屋子的墙角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蛇洞,洞口还悬着一张细长的蛇皮。他大惊小怪地叫着,要我们去看,甲嘎却给了他一拳,说:“家中有蛇皮,有什么稀奇!我们这里的人,家中有蛇洞挂蛇皮,说明主人心肠好,有菩萨保佑。你敢去惊动睡在洞中的蛇,我把你的皮剥下来,挂在洞前。”
小胖子委屈得眼睛一眨一眨,脸便红了。
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阿嘎踩着满脚的烂泥回来了。他掀开门站在阳光下,一团紫蓝的光水似的涌进屋内,满地摇晃。阿嘎痛快而又舒服地打了两声喷嚏,就跨进了屋内。我看见一块白纱巾蒙在他的眼睛上,他就靠这条纱巾挡住了强光,一步一步走回家来的。他摘下纱巾,那只独眼不习惯地看着暗黑的屋子,眼睛一闭,淌出了浑浊的泪水。
他对我们哈哈一笑,说:“嘎阿特(辛苦了)!”
其实,这话应该是我们对他说的,他风尘仆仆的模样,那双裂着血口沾满泥浆的脚丫子,和那身破衣烂衫,才真正的“嘎阿特!”
阿嘎坐在火边,给自己倒了碗热茶,喝了两口,舒舒服服地吐了口气,说:“走路千万里,不如家中火炉旁坐一坐。”
我怕他指责带外人到他家中来住,就默默呆在一旁,有些愧疚地望着他。
阿嘎很大方地朝甲嘎与小胖子招招手,说:“过来,坐到火边上来。我没有好吃的招待,热茶却可以管个够。”
他从背上的牛皮袋子里掏出一双干干净净的靴子,烤在火边。他的牛皮袋瘪瘪的,不像其他出外乞讨的人,装满了讨来的糌粑面。他烤了烤手,叹口气说:“今年的冬天太冷了。再冷下去,牛肠子都会冻断的。”他望了我一眼,嘿嘿一笑说:“还是家中暖和。”
他烤暖和了,就想做自己的事。他用毛巾揩揩脚,伸进烤得热呼呼的靴子里,拍拍手,把那只牛皮袋子倒扣在茶桌上,往上一提,哗地一声,我们的眼睛都瞪大了。
阿嘎倒了满桌子的钞票,有纸币也有硬币。他看也不看我们,便在指头上沾了点口水,一张一张地数起来。数了个整数,便用羊毛线捆成一迭。硬币用草纸裹起来,堆在桌上,眯眼瞧瞧,满意地笑了。他叫我帮他移开碗柜,露出那个神龛,又把数好的钱一捆一捆地装进牛皮袋子,搁进神龛内。
我们静静地看他做这些事,大气不敢出。我们知道,那是人家的隐私,偷看一眼都觉得羞愧。阿嘎却毫无戒备,他完完全全地相信我们了。他做完这一切后,抬头问我们:“饿不饿?想不想吃糌粑?”
我们走出阿嘎家门时,甲嘎冷笑了一声,说“我终于明白了,世上没有虔诚的信徒。阿嘎这么一个老好人,却是个守财奴。不知他给人家念经文时,还有没有佛的保佑。”
我心里了充满了疑虑,却不想说出来。小胖子早忘了这一切,拾起一根柳树条子满地追麻雀玩去了。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阿嘎的苦心。那时,政府拨款,大金寺正在修复。阿嘎便献上了装得满满的一皮袋子钱。那些全是他一年又一年走村串寨,给人家念经打卦,乞讨来的。
我搬回知青小屋的第二天,小胖子对我说,他打听到一个老红军,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浪责寨子里。要我陪他去访访那个老红军。以后回家时好向父亲交待。
我正愁没事做,闲得无聊,就答应了。
浪责把整座寨子建在一个小山包上,高高低低的土楼城堡似的耸在绿树丛中。树是松柏,冬日万木凋枯时,它愈显青翠。山下是平整的土地,刚翻犁过,冻结的土块与残留的麦桩波涛似的起伏。站在地边,远处青翠遮掩的寨子真像是童话世界。
浪责队比亚麻书队要穷,没有安插知青。浪责队的人对我们很稀奇,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到处都有人在叫:“稀里巴,稀里巴!”
狗也来凑热闹,吵嚷成了一片。
我问:“你们寨子里是不是有个老红军?住哪儿?”
没人能听懂我的话,仍是一片笑脸望着我们。
小胖子要机灵些,比划着说了一句他刚学的藏话:“甲波,哦哦,就是一个汉人老头子,住在哪儿?”
有人听懂了,点头“哦呀”一声,便把我俩领到一个矮小的院门前。院墙上插满了刺尖倒长的荆棘。小胖子敲了下门,引来几声凶狠的狗叫。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生得很秀气的女孩子望着我们笑。小胖子说:“这里住着个老红军吗?”
小女孩迟疑了一下,又把门关上了。
小胖子急了,边敲边喊:“喂,喂!”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是个矮小的老人,穿着老蓝布缝的棉衣棉裤,是汉装。小胖子笑了,问:“你就是那个老红军吧?”
老人没笑,脸色是阴沉沉的,显然他不想别人打挠他的平静的生活。他的汉话说得很好,带点川西北的口音。他说:“你们听谁说的,我是老红军?”
小胖子说:“公社里许多人都这么说。”
老头一脸的傲气,头一昂,说:“是又怎么样。”
我们傻了,来之前我们真的没想过怎么样。看我们木愣的样子,老人才说:“进屋里来喝茶吧。”他又叫小女孩拦住那只狗。
他的房子也和周围的藏式“崩科”(房子)不太一样,只有低矮的一层,木肋巴窗户,大开的两扇门。院内有鸡窝和猪圈,有股湿润的禽粪味。屋内光线很暗,家具大多是汉式的,只火盆和茶桌是藏式的。墙上除了几张领袖像,还有个相框,里面的照片全是军人,有军官也有士兵,不过,都是佩戴解放军徽牌的。
见我们仔细地看相框,他的脸才暖和些了,说:“这里的人,都是我当年的战友。他们修公路修到西藏去了。”
我说:“不是老红军吗?”
他叫我们坐到火边,又朝小女孩比划着手势,小女孩满脸是幸福的笑,把茶壶提来,给我们倒了碗浓酽的飘着奶子香味的茶。
老头先喝了一口,又叫我们喝,问:“喝不喝得惯?”
我们喝了一口,笑笑说:“很好喝。”
老头说:“我真的当了一段时间的红军。那年代,人都快饿死了,只有跟着当兵的走,活一天算一天。”他又朝小女孩比划,小女孩笑着应答,从里屋抱来一堆衣物。那是过去的军装,老人翻了翻。恨了一眼小女孩。我看见军装的纽扣全是青天白日的。小胖子说:“这是国民党兵的军服。”
老头叫小女孩抱走,小女孩瘪着嘴走了,又抱来了一堆,是当年解放军的军服。老头把解放军的徽牌翻给我们看。小胖子有些失望地说:“是解放军的,不是红军的。”
老头脖子一硬,说:“解放军就是红军。当年我的老班长就这么说。”
小胖子叹口气,悄悄对我说:“我们走吧。”
老头一定要我们吃了他女儿烤的面饼后,再走。
老头卷了支烟,抽得花白头发间飘着一团青灰的雾。他看着我们吃面饼喝茶,还是很高兴,说:
“我也懂,解放军往前数好久,才是红军。我四十五岁,红军当年在我们村子大闹时,我还不到六岁,穿开裆裤,怎么可能跟着红军跑呢?我的一个叔叔跟着红军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当然,后来我长大了,抓过丁,在军队里混过几年饭。后来解放军解放了我们,我们在人民军队里干,修公路进康藏,好多险段呀,我的兄弟朋友们头天还笑哈哈地围一圈打扑克,第二天就让塌下的泥石流埋没了。看看,我的腿。”他把宽大的棉裤腿卷了起来,我看见一只从没见过的铁腿,方形的,铁杆上生着黑锈。他有些伤心了,闭着眼睛,一股浊泪滚了出来。他说:“我失掉了腿。我不能跟着队伍进藏了。是拉珍的妈妈,一个孤独的牧羊女收留了我,喂我吃的,养我的伤。伤好后,我就留在了这里。”
他看看对面的相框,说:“看看,我的战友都没忘记我,常常给我写信,寄照片。他们叫我回家乡去。我能走吗?我喜欢这里,喜欢我的老婆和女儿。”
他把女儿叫到身边,抚着她润滑的头发,说:“拉珍三岁患了病,就成了哑巴。她听得见,却说不出。看看,她喜欢你们呢!”
小女孩害羞了,捂住脸躺在父亲的膝上。
我们告别出来,走了很远,还看见小女孩站在门边望我们。我对小胖子说:“你明白吗?那个小女孩看上你了。”
小胖子回头望了一眼,说:“我进她的家门,她的眼睛就死死地盯我,像盯着要偷她家东西的贼似的。”
我笑着说:“人家看上你了,是你的福气。干脆讨来做老婆,就在这里扎根算了。”
小胖子推了我一掌,说:“去你的。”
他的圆胖脸胀红了,又回头望了一眼。哑巴小女孩消失在门背后了。
我对小胖子说:“以后去访老红军,一定要打听清楚了再去。老刘说的昔舍队的那个,什么时候去看看,那才是真正的老红军。”
十天后,我和小胖子去了趟昔舍。
昔舍寨子不大,撒在一面坡上。树很少,冬日里看起来一片苍凉。地也大多在山坡上,修成一弯一弯的梯田,从坡顶到坡下。所以,昔舍自比高原大寨。内地有昔阳,康巴有昔舍,是他们最为自豪的口号。
队长是个年轻人,在城里读过高小,所以汉话很流利。说起老红军泽巴多吉,他乐了,说已有好些远方来的人想采访他,可他一个也不想见,脾气古怪得像失去双角的阿角牛。你们见到他,就知道了。
他引我们到泽巴多吉门前,指着那个正挥着锄头似的藏式斧子,劈一根做房梁用的圆木的老人说:“他就是老红军泽巴多吉。”
在我们眼里,他是位地地道道的老藏民。光板的油腻腻的老牛皮袍,裹着细瘦却很结实的身子,没穿裤子,脚板有力地踏在冰冻的地上。头发很长,乱蓬蓬的耷在肩上,留几根小辫扎着红色绳索。左边耳垂上挂着一颗硕大的绿松石珠子,胸前的嘎乌(护身符)随身子用力时,左晃右晃。他埋头做事,好像并不知道我们来到人他的身旁。
队长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有两个汉地来的稀里巴,想同你谈几句话。”队长回头朝我们笑笑,说:“他耳聋,听不清我说的话。”
老头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脸颊与胸前的皮肤和他劈削的木头一个颜色,一样的粗糙。我们感觉到,他的眼光从我们身上扫过,冷冰冰的像面对一块石头。他什么话也没说,又埋头劈他的木头。
小胖子对着他的耳朵喊:“我爸爸也是到过这里的老红军,他叫我来这里好好寻访一下留下的老红军。”
老人头也没抬,嘴里咕噜噜说了一通我们听不懂的藏话。我们看看年轻的队长,他也没听清老人说的是什么。
队长说:“你们看了他就行了。他对谁都不说自己的身世,就是县长来看他,他也这样。这么多年,他就是这么怪怪的。”
我们看着他一斧一斧地劈着,木屑堆了一地。他的脸仍然阴着,好像从来就没笑过。
队长把我们拖到他屋子里,在喝茶时,他对我们讲,四十多年前,老人才十多岁,是红军的小号手。他们的队伍刚来这里时,与一伙白军和土匪组成的杂牌队遭遇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在雅砻江畔展开。小号手在吹冲锋号时,一发炮弹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轰地一声,他失去了知觉。他醒来时,躺在木匠洛松巴登家的卡垫上,耳朵内淌出一股股脓血。那时,红军队伍已走了好几天了。他耳内有伤,只有住在洛松巴登家里。伤好后,耳朵却聋了,他的脾气也古怪起来。他拜洛松巴登为师,成了这一带最有名气的木匠,还娶了妻生了子,可他的怪脾气一直不改。问他过去的事,他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可有时,他独坐一旁时,又自言自语地说谁也听不懂的汉话,还唱红军时唱的歌曲。只要有人来,他便马上停住不唱,一言不发地做自己的事。
离开昔舍时,我们路过泽巴多吉的小土屋前时,看见老人独自坐在劈好的木头上,夕阳把浓酽的桔色洒在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像只苍老的秃鹫。小胖子要上前去给老人打招呼,我一把抓住了他。我对小胖子说:“听听,他在哼唱什么歌。”
我们摒气细听,便清清楚楚听见了老人口中吐出的歌词。旋律是川西北的,有些像沧桑味很浓的山歌。
腊月当兵快一年,
骑马挎枪考状元,
左脚跨在马背上,
右脚踩破死人脸……
我们离开昔舍很远,那苍凉的歌还在我耳旁旋。冬日寒冷的风从雪山崖壁的缝隙中吐出来,朝我们脸上扫来,堵得人喘不过气。风呜咽的叫声听来伤心极了,我们的腿都快冻木。我们的心也感出了一股一股穿进穿出的寒颤。
小胖子说:“留下的红军怎么都是这个样子?”
我笑了一声,说:“几十年后,我们也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小胖子看了我很久,摇摇头说:“听你这样说,我也有些害怕了。”
我没想说什么了。踩着高原冰冻的土地,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们的根须能伸进这片土地,就会照这里生灵的模样生长,这就是生命。严酷的生活总得一天一天地过去,关键是以什么心态活下去。这样一想,我对那些活得凄惨,却活得顽强的老红军们充满了敬意。
人的心放宽了,像这地上的石子与小草一般卑微地生存,就是冬日寒风那悲伤欲绝的呜咽,听来也是生命的赞歌。
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