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的大雪,把人的情绪都下暗了。
我们一屋的人,再没有玩雪的兴趣,整天蜷缩在屋内,或裹在被子里不动,或抱着火炉叹气。开始,我们还看看书,下下棋,后来连这些都不想做了,抬头望着墙上闪动的火光与黑影,一声不响。甲嘎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时轻时重,在屋内旋着,引得一屋的人哈欠连天。
“妈妈的,这样没完没了地下雪,我们都会呆进坟墓里去的。”小胖子跳起来,把门拉开一条缝,哗啦啦,一股强劲的雪风把刺骨的寒气刮进来,门脚下喷了一地的雪粉。
“把门关上!要找死,你就跳到雪风里去吧!”
小胖子赶紧关上门,不然一屋子愤怒的人真会把他剥个精光扔到雪地里去。
那时,我们都穿着又厚又重的军绿色棉大衣,戴顶耳朵上有茸毛的军棉帽。为了不让寒风侵入身体,腰上系一根牛皮绳把棉衣扎得紧紧的。女孩子比较讲究些,腰上扎着军皮带,像女兵一样挺着胸脯走路。我们穿着军棉衣还是冷得喘不过气,抱着身子坐在火炉旁,谁也不理睬谁。
我们就这样等待寒冷的冬天快点过去,最好是稀里糊涂地就混了过去。一觉醒来,就是艳阳高照的,万物复苏的春天。当然,等待的日子非常漫长,漫长得让人伤心叹气。我们就像卷入了漩涡的船,不管怎样拼命,也老在原地打转。
雪下得最紧的时候,文书老刘推门冲了进来,肩膀上堆满了雪,望着我口一张,一股很浓的白雾便喷了出来。他对我说:“小洛,有你一封信。”
许多双眼睛便一齐射向我,好像我做了件对不起人的事。
老刘掏了半天,才把那封揉得皱巴巴的信掏出来。他还没递到期的手上,小胖子就一把抢了去。他望着我,肥胖的鼻头上涌一团水湿的红色。他说:“是哪个女人给你的信?”
我说:“是谁给我的信,我还不知道呢!快给我!”
一屋人都说:“小胖子,撕开信读给我们听听。”
我去抢信,小胖子闪到一旁,把信撕开,读道:“洛阳,我儿……”
他一脸的失望,看着一屋同样失望的脸,把信还给我。
是我父亲写的信。
我下乡快一年了,这是接到的第一封家信。我也从没给他写过信。这么长的日子,我把我的家,家中的老父亲,还有我的姐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做过许多梦,梦见过死去的达瓦拉姆,梦见过死去的年轻的母亲,甚至梦见过小时候上幼儿园时,抢走我正在吃的一伢苹果的那个胖女孩。就是没有梦见过我的父亲和姐姐。我真的把他们全忘了。
父亲在信中一片埋怨声。说乡下再忙,写封信的时间总挤得出来吧,让他操心得常常睡不好觉。
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没心没肝。
父亲告诉我,姐姐已经回城了。为了照顾他,教育局的朋友帮忙,让姐姐在一所小学当校工。姐姐也很乐意,她可以看看书,学点东西。几年后,她也有机会上讲台了。当小学教师,太适合爱唱爱跳的姐姐了。父亲还说,他随后就把姐姐高中读过的课本寄给我。下乡劳动,别忘了读书。我没进高中,这些课本可以自学。将来就是推荐上了大学,也可以和人家竞争。
我真的感谢父亲寄来的那些书。我一有空闲就埋头读书,数学、物理和化学都读。我不懂,就问小胖子。他高中毕业,读书时家长管得很严,还没怎么荒废。那时,我们读书,做练习,只是为了混时间,都没想到一年后时局的变化。恢复高考时,我和小胖子都考得轻松。小胖子有幸考上了哈工大,学造军舰。我考上了师范大学的中文系。
这些都是后话。
晚饭过后,天已是一片漆黑。风更紧,带着伤心欲绝的呜咽声,摇得窗户哗啦啦响。
小胖子的鼾声又响起来了。这家伙真会睡,屋里人声一静,灯光一冷,他的头便耷了下去。甲嘎说,小胖子上一世一定是猪,吃饱了脑袋里装的就是睡。
王侃爬在油灯前记日记。他下乡第一天起就写日记,编一些豪言壮语。那些豪言壮语漂亮极了。除了顶天立地的英雄,凡人是想不出那么漂亮的话的。他把日记给我们看,说他如果不幸牺牲在这里了,凭这本日记,他都是个大英雄。那时,他的日记和事迹会占满大报小刊的所有版面,小学生们会在他的坟墓前敬礼献花。他满脸幸福状,好像他真的成了英雄,浑身散着金光。
甲嘎拿起他的日记本,看了两眼便朝火炉中扔。王侃抢出来,手烫得霍霍霍地叫,眼内含满了泪。甲嘎说:“你那副模样还想当英雄。一脸的精瘦,看着你就朝老鼠身上想,当阶级敌人还差不多。”甲嘎指着我和高扬说:“看看人家,仪表堂堂。人家心里除了装女孩子,从来不去想当什么英雄。”
甲嘎的话,羞得我们抬不起头。那几日,死去的达瓦拉姆在我心里阴魂不散,只要坐在火边,她的娇小的身子便从火苗中飘了出来,在我眼前左晃右晃,挥也挥不去。我只好伤心叹气地掉泪。甲嘎看见了,便连声叫嚷:“愚蠢,简直蠢极了,比猪还蠢!”
秀气文静的高扬,让漂亮的坎珠拉姆补了一双臭袜子,便害得他夜里睡不着觉,张口闭口全是谈坎珠拉姆那双火苗子一样滚烫的眼睛。
甲嘎说,他像住在传染病院。他也想找个女人来害害相思病。
只有小胖子无忧无虑,歪在一旁发出令人羡慕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