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亮之死-越走越荒凉

这场雨来得很猛,随着凛冽的西北风刮来,哗啦啦像天撕裂开无数条口子,浊黄的雨尿似的朝下洒着,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天空与大地同时褪去了大地的颜色,阴沉与枯黄凄凄惨惨地瘫在面前,像一堆堆扔到地上都无人捡拾的破烂衣衫。此时的高原,露出了它苍凉的荒寂本色,没有诗意,只有伤心的泪滴。

整整一天,我与哑子都呆在屋内,围着一炉红红的火。死了乌鸦后,哑子变得有些痴情呆了,耳朵也没有过去灵了,整日坐在一旁,操着手什么也不想干,像个木雕。

我坐在他的对面,给他画素描。哑子瘦了,脸颊便有了粗犷的轮廓,像高原的石头。在火光前,明暗分明,是画素描的好模特。他对画什么,都不感兴趣,画成了给他看,他也面目无光。我换着角度画了好几张,贴满了墙壁。

我与他喝了茶,打开门,天便黑了。雨小些了,可雨中夹着雪片,漫天飘飞。快落地时,又与雨水混在了一起。风仍在怒号,悲伤的声音让人听着心寒。

我关上了门,躺在铺上想看几页书,心里却烦躁得看不下去。风雨敲打着窗户,哗啦哗啦响着,我疲倦地眯上眼睛,却没有一点瞌睡。

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轻轻唤着我的名字,猛地睁开眼睛,摒气细听。屋外,风声浩荡,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卷起来,提在手在任意舞动。屋内,微暗的火光与黑影拥在了一处。蛇似的在墙壁上窜动。哑子的鼾声响亮地在墙角响起……

一觉醒来,雨小些了,雾却大了。雾很厚,像一支粗大的笔,抹去了屋后的大雪山与屋前那片开阔的草坡,只留下一小块枯黄的土地。

呜呜,呜呜呜……

哑子伤心的声音在屋内响了起来,使抵在墙角撒尿的我打了个冷颤。

我与哑子默默地吃完早餐时,甲嘎与小胖子推门进来。他俩脸色非常难看,招呼他们喝茶时,也不见一丝笑容。我的心便一沉,预感到肯定出了什么事。我问:“啥事叫你们这么不高兴?”

小胖子想说,甲嘎拉住了他,笑得很勉强,说:“没什么事,我们只是想来坐坐。”

我不相信。我分明看见有泪珠子在甲嘎眼眶中滚。甲嘎是硬汉子,他的眼眶内是轻意不生产泪珠子的。我陪着他们喝茶,茶味也是咸的,像是泪水。

甲嘎终于说话了,他看着我,想把那件事说得很随意,声音却非常的沉重:“有件事想告诉你。你一定要沉住气。”

我笑了一声,说:“和哑子住了这么多天,我的心都苍老了。”

他说:“这件事你不能怪罪任何人,谁都没有错。”

我说:“什么事?与我有关吗?”

他说,很沉重的样子:“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伤心也没有用。”

我说:“别说废话了。是什么事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什么事情都承受得了,大不了,再在那间老鼠做窝的库房中关几夜。”

他笑了一声,便沉默了。双眼看着火炉中喷吐的火苗舌头似的在茶壶底上舔来舔去。

“说呀!”我又催。

“是小学校教书的那个女知青死了。”小胖子冲口而出,甲嘎想堵住他的嘴没堵住。

我的已经冻僵了的心,哗地裂成了碎片。我眼内滚烫,拉住甲嘎问:“哪个女知青?不会是达瓦拉姆吧?”

甲嘎低着头,也很难受地说:“是达瓦拉姆。”

就在昨晚,我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地听着风声雨声时,达瓦拉姆就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她是让学校后面的那片沼泽地吞没的。那天,她把两个儿子安顿在床上,就回到桌边,改那一大堆数学作业。嘉措格又去县上开会了,要天亮后才赶回来。她改了一半作业时,头有些疼,找了几粒治感冒的藏药丸,咽下后就想上床休息了。

此时,学校教藏文的老喇嘛敲她的窗户,很焦急的样子。她打开窗户,老喇嘛站在雨中对她说,看见两个孩子打着手电筒,朝沼泽地方向走了。

她掀开儿子的屋门,床铺上空空的,挂在墙上的草帽也不见了。

她围上围巾,握着手电筒,边叫着两个孩子的名字,边朝黑沉沉的沼泽地方向跑去。

整整一夜,他们都没回来。

天亮时,老喇嘛和刚回来的嘉措格,踩着满地的水进了沼泽地。在荒草深处,他们找到了两个抱成一团,快冻僵了孩子。问他们妈妈呢?他们只知道哭泣,指指不远处的泥浆地。嘉措格看见泥浆上有一条火红的围巾,那是他在州府开会时,给达瓦拉姆买回来的。

两个孩子说,妈妈找到他们时,刚好走到那地方。妈妈叫他们别动,她过来接他们回家。可是,妈妈一脚踏进了那里,便陷了下去。他们想过去拉妈妈起来,妈妈骂他们,叫他们别动,过来只有一起陷下去。他们眼睁睁看着妈妈叫泥浆吞了下去,哭喊大叫都没用。

那夜里,他俩只有紧紧地拥在一起,在风声雨声和狼嗥叫的声音中,担惊受怕地过了一夜。

“我不该听你的话,这雨天来这里追野兔子。”弟弟埋怨哥哥。哥哥却大哭:“我要妈妈!”

他们的父亲捧着那条红围巾,晕倒在冰冷的泥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