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 鸦-越走越荒凉

哑子又喜欢坐在暖融融的阳光下了。

他把门敞得大大的,牛肋巴骨窗高高地撑起。他要把这温暖的阳光全放进暗黑潮冷的屋内。我说:“太阳舒服?”他仰起头,不自然地笑笑,阳光在他苍白的皱脸上闪烁。

那天,我收工回家。背了一天的肥,腰有些痛,我想在床上躺躺。蹲在墙角的哑子看见我,像见到什么稀奇东西似的,喉头咕噜咕噜响。他朝我舞手,很急的样子,要我过去。他一把抓紧我的手臂,捏得很紧,生怕我会生个翅膀挣脱飞走。我痛歪了嘴,嚷:“别捏这么紧,我的手臂又不是你的锄把子。”

他不理睬我,把我朝他的屋子里拖。

我坐在他铺得软绵绵的卡垫上,他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把一碗又苦又涩的大碱茶喝了下肚,才满意地弹了下舌头。他比划手势叫我别出声,仔细听。我直着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他急得下巴颏波波跳动,叫我再听听。我屏住呼吸,还是摇摇头。他有些恼怒了,站走来扯扯耳垂子,骂我是没有耳朵的人,什么也听不见。他从卡垫角抱起一顶毡帽,递到我的眼皮底下。我看见帽子内装着三只肉红的小鸟,眼睛还没睁开,只尾部长几根水湿淋淋的黑毛。可怜巴巴地大张着嫩黄色嘴壳。

哑子把糌粑揉成团塞进那三张贪吃的嘴里,咧嘴嘿嘿笑起来。

哑子又拉我,让我看屋外山坡上的那棵孤独的老杨树,树顶的枝丫间架着一个鸦雀窝,在风中船似的摇晃着。哑子舞着手,他是说风大,把这几只小家伙刮下来了。要我把雏鸟送到树顶上。我看着高高的鸟窝,摇摇头说:“我不会飞,上不去。”

哑子也失望了,沉默了许久,又比划着:“你上不去,我也上不去。我只好当它们的爸爸妈妈了。”他又咧开嘴笑了,枯涩的眼角涌出一团浊泪,下巴颏兴奋得不停地抖动。

哑子用糌粑团把三只小鸦养活了。

没几天,小鸦长成了大鸦,油黑闪亮的毛羽,宝石般红得透亮的嘴壳,漂亮级了。每日里,阳光洒在红土墙上,哑子就捏着糌粑团出门来,望着在风中不停摇晃的树顶,当当敲响铜碗。树顶响起一片兴奋的哇哇声。三只鸦雀像三片轻柔的黑云,飘下来,落在哑子身边蹦蹦跳跳。哑子朝空中扔着糌粑团,鸦雀们就跳起来抢食。饱了,就跳上哑子的肩膀,温顺得像是家禽。此时,哑子惬意地蹲在墙根,耐心地梳理鸦雀杂乱的羽毛,抠出嘴壳里脏污的东西,脸颊上荡漾着一片鲜活的红光。

不过,哑子养鸦雀的事,很快就被人淡忘了。正像哑子这个人,如果不同他住在一座土楼里,没有谁记得世上还活着这么个人。像我那时的年龄,兴趣转移得太快,每天都在焦躁不安地寻找新鲜的刺激味更浓的事。

山寨里飘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公社派武装中队长甲瓦来我们亚麻书大队蹲点。甲瓦挎了一条半自动步枪,很快就把我们这群知青娃吸引了过去。每天,收工回来,就缠着甲瓦砰砰玩几枪。

“妈的,你们只知道玩。一发子弹值一袋子糌粑呢,懂不懂?”甲瓦把揣在怀里的子弹摇得哗啦啦响。

“放几枪吧。我们分的粮食你扛一半走。”

“妈的,你是队长吗?哈哈,你只是一头傻笨的野山羊。”

此刻,刺眼的太阳斜倚在山桠口,欲坠欲升。阳光火辣辣地射在土红色的原野。甲瓦找来几只空酒瓶,立在墙脚。玻璃反射出一片炫目的白光。

“打吧,一人打一枪。”他在枪膛内压了一排子弹,递给瘦高个王侃,我们全排在他的身后。

砰砰,枪声响了,墙下一片浓浓的烟雾。烟雾散尽,酒瓶依然立在那里。

“妈的,你们全害了眼病吧!把太阳看成了玻璃瓶子了。”甲瓦抢过枪,在冒烟的枪筒上吐了口气,又压了一排子弹。

他细眯着眼睛,单手举枪,枪托是歪的。天知道他是怎样瞄准的,砰砰几个连发,玻璃瓶全飞上了空中,撒下了一片碎渣。我们全惊呼起来。

“妈的,打碎几个玻璃瓶子你们就嚷成了鸦雀子了。老子打几只活物给你们看看。”他得意地拍拍枪托,脸上每一根胡渣都透着种傲气。

“就去打獐子?我在达霍弄巴里就看到过好多獐子。”我说。

“我知道。那年,我还在达霍弄巴的雪窝沟内打死过一头狗熊呢!妈的,熊掌比我脸还大。”甲瓦细眯着眼睛,像在这迅速消瘦下去的夕阳下搜寻什么猎物。

起风了,刮阴了半个天。有狗在远处狂咬。

呜哇,呜哇……

凄凄惨惨的声音从半坡上那棵老杨树上传来,天空更阴沉了。

“哦,看见没有,枝叉尖上站着三只小鸦雀子。”甲瓦双眼死死盯着树顶,我嗅出他喷出的粗气里,有股血腥味。

“是哑子生龙喂养的。”我说。

“你放屁。哑子生龙喂鸦雀来干什么?鸦雀子的肉扔给狗都不嗅一嗅。”我看见甲瓦下巴上的那颗肉痣便劲地抽搐,眼眶内有血红的雾。

“是他喂的。他从这么小就喂起,那些鸦雀子很听话,常常飞到哑子的肩膀上,温顺得像只狗。”我说。

“屁话。哑子又在搞迷信了吧。哈哈,我让他去拜几只死菩萨吧。”

甲瓦举起枪,砰砰砰三响,树顶上一片静寂,树叶唰唰掉着。过了许久,响起了三团肉砸在坡地上的沉闷的声响。

我望着土楼顶,参预感到要出什么事。

土楼顶一片平静。过了不久,寨子里的狗狂咬起来,黑夜就悄悄来临了。

甲瓦吹吹发烫的枪管,捡起地上一颗颗空弹壳,望着我们说:“谁想吃鸦雀肉,就提回去烧来下酒。妈的,我却情愿啃干牛肉。”

没有谁发笑,我们悄悄地离开了这儿,心里沉重得像压了块石头。

半轮月牙儿穿出厚重的云雾时,已是半夜了。我是被一串尖厉的嗥叫声惊醒的。风猛然地敲着门板,门脚下渗进来一片白惨惨的霜粉。

呜哇,呜哇……

分明是鸦雀子的叫声,悲悲切切,撕咬人的心肺。我披上衣服,掀开门,月光亮得像浇了满坡的水。

我仰起头,望着屋顶的平台。清冷的月光下,立着一瘦骨嶙峋的人,半敞着让寒风刺得青紫的胸脯,头发乱草似的飘在头顶,手掌紧捧着嘟得滚圆的嘴,吐出一串酷似鸦叫的声音。

呜哇,呜哇……

是哑子,他是在痛哭几只死去的鸦雀吧。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把鸦叫学得这么逼真。难道他真的不聋,什么都听得见?

呜哇,呜哇……

风把凄凄苦苦的声音送得很远很远。月光暗淡下去,罩在远山顶上的黑云里响起了轰轰隆隆的雷声。

夜,淹没在寒冷厚重的雾气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