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去了,冬天眼睁睁地就要到了。从早到晚,都可以见到哈出的雾气中,飘飞着细碎的霜粉。放在屋外的水,一早醒来,全都结了层薄薄的冰壳。
人们还是嘻嘻哈哈地干活,嘻嘻哈哈地喝茶吃饭。我孤寂的屋内常常让收工的知青们挤得满满的。劳累一天了,不图什么,只图凑个热闹。一碗水酒递来递去,歌曲便在心内激荡起来了,痛痛快快地吐出来,吐进这乍暖还寒的夜空中去。一曲一曲地唱,一整夜一整夜地唱,困了歪在一旁打个盹,白天照样神清气爽地去干活。
只有哑子显得特别安静,埋头盯着炉里呼呼上窜的火苗,眼睛内烤出红艳艳的泪珠子。端给他酒碗,哧地一声吞个精光,脸色更加深沉了。队长说,寨子里酒量最好的就是哑子。一次,他独自灌下了一桶烈性水酒,还驮了一整天的麦种。
那天收工后,我屋内闯进来几个女知青,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翻了我的书架又抄我的书箱,说我肯定藏有刺激味浓的小说。我结结巴巴不知说了些什么傻话,逗得这群雌鸡子笑得更响。
“啊呀呀!”姑娘们刚出门,又惊骇得喊叫起来,捂住眼睛朝屋内躲。
我回头,见哑子的裤子掉在脚根,溜光的屁股对着我,前面抵着墙根唰唰唰一滩带着泡沫的尿迹在脚底蔓延开来。完了,他提起裤子,甩甩腰,回头对着我咧了咧焦黄的牙齿。
我的脸发烫,羞辱得脑门嗡嗡直响,一团滚烫的东西在心内涌动,捏紧拳头朝他逼去。他没动,提着裤带,脸上仍是咧着深深的笑纹。我忿忿地朝他甩着小指头。他懂了,羞愧地捂住脸,蹲下来,把脸埋在膝间。不管我怎么骂,他都一动不动。
“狗日的哑子是想讨老婆了。”事后,队长多吉说。
“你是队长,就费心给他找一个吧。”我说。
“你以为给哑子找老婆容易吗?我们寨子哪里去找又聋又哑的女人。”队长多吉以为,哑子就该找哑老婆。
我只得苦笑。
那天,队长急匆匆地敲开我们的门,朝哑子嘴里嚷着手里比划,说:“哑子,区里给我们分了一些麦种,你备上马赶快去回来。”他又叮嘱,麦种是刚培育的肥麦优良种子,不要搞错了。
哑子懂了,急忙准备好鞍垫,套上马就出寨了。地里干活的人瞧见了,哑子牵走的是那匹臀上有三朵白花的老母马。哑子回来得很早,地里填肥料的人才歇头晌。哑子昂着头走得很精神。老母马背上像驮着什么东西,爽快地把蹄子踏得哗啦哗啦响。
“哑子,驮的啥?”地里的人问。
哑子咧开嘴笑。
马背上的东西动了动,分明是个人。
“哑子,麦种呢?”队长多吉问。
哑子舞着手上上下下比比划划,脸上急出了汗珠。队长懂了,哑子是说他半路上捡了个人,病得很重。哑子还说,他救了人,再马上去驮麦种。
地里人围拢来,都惊讶地叫起来。哑子救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脸苍白如雪粉,衣衫破烂头发蓬乱,像走了很远的路。半睁半闭的眼睛内汪着几颗亮晶晶的泪。
“姑娘,你是哪地方的人?”队长问。
女人咬紧嘴唇不语。
“你哪里痛?我们队里有医生。”队长问。
女人脸上没有表情。
“哦哈,”有人笑了,哑子好福气,半路拾来个哑女人。
哑子却急得甩手顿足,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的根须扇了开来,腮上一片血红。哑子掀开人群,拉着马把那病恹恹的女人拉进寨子,拉进家门,然后把门死死关上,任何人都不见,包括匆匆赶来的瘸腿藏医。
那个夜晚,哑子的窗户让油灯照得白亮,屋内透出牛粪火的烘热的气息,隐隐飘出一股肉香,不知哑子在炖什么东西。天亮时,我见墙上钉着一张狗皮,毛上还沾着水汪汪的血迹。狗日的哑子,竟把他心爱的狗宰了。当然,哑子是有理由吃狗肉的,他长不出“阿约卡”,谁也听不到他说话,也不可能让晦气沾染了。
太阳很好,刚跃出山口就白晃晃的刺人眼睛。裹在山丛中的那一片片胶状浓雾,让这清水般的阳光冲刷得稀薄,淡淡的一片青灰,水蒸汽一般在山旮旯里流动。哑子掀开了久闭的门,揉揉惺忪的眼睛,迈出家门。他又蹲坐在太阳下缝补皮袋子了。屋内有什么东西撞出丁当声响时,他才停下手中的活,抬头咧开嘴唇憨憨地笑。
小土楼前又热闹起来,山寨里的男男女女都挤在这儿,都想看看那女人的模样。哑子很高兴,进屋牵着女人的手出来。那女人气色很好,俊秀的脸涌满了红云,羞答答地捂着眼睛,咯咯咯笑得很好听。
“病好了?”队长像哑子一般对她比划着。
她点点头。
“哑子救了你。哑子是个大好人,你就做她老婆吧。”队长说。
她头埋得更低了,手扯着袍襟,过了许久才轻轻说了声:“呀(好)。”
“哦嘿,”人们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她并不哑!”都啧啧咂着舌头说:“哑子怕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捡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
细心的人还是瞧出了破绽。那女人厚重的皮袍下,裹着沉甸甸的肚皮,怕是有大半年的身孕了吧。嘿嘿,有人笑了,哑子捡来的是别人吃剩的东西。
哑子明白了人们笑的是什么,指指头指指地,发誓说那女人怀的娃娃是他的。谁敢说不是他的,就是一条狗,像挂在墙壁上的那张狗皮。人们扳着指头算算,又轰地大笑起来。哑子神了,三天不到,就把女人的肚皮弄大了。
哑子从人们的嘲笑声中,看出了对他的轻蔑,恼怒得脸色青紫,浑身抖颤,他捡起一根锄把,朝人们乱挥乱舞,靴子踏得土楼前一片灰尘。那女人捂住羞红的脸,躲进了屋内。
后来,哑子从不让那女人出屋了,他还是不停地缝补皮袋子,不过,脸上鲜活的皱纹少了,下巴上的胡子也像用刀刮过,青得发亮。
山寨里飘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女人快生产了。半夜里,哑子撞破我的屋门,把我从甜梦中拖起来,拉进他熏满烟雾的屋内。他以为我是读过书的人,助产接生的事当然会干。我看见那女人在一团破毛毡中挣扎,紧咬舌头,嘴唇上凝着黑污污的血块。我说怕是要请医生才行。哑子却跪在了我的脚底,竖起两根粗大的拇指在我眼前晃着,眼睛一眨滚出了串串浑浊的泪。
我比划着手,尽量让他相信我不会接生,得马上去请医生,不然女人会有危险。他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响,舞着拳头骂我是门外晾晒的狗皮,只会说谎。
女人痛苦地尖叫、翻滚。他恼怒了,抱着我的腿狠狠咬了一口,我痛得蹦了起来。
我还是请来了藏医土登。
哑子蹲在门外,紧抱着头,对屋内屋外的一切都不理睬,一动不动像是石雕。指头深深地抓在脸颊上,陷进了肉内。
太阳跃出山垭口时,屋内的叫喊声静了下来。风抖动着门帘,门脚淌出一滩污水,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过了许久,藏医土登才掀开门帘出来,脸色阴沉得可怕。我问:“生了?”藏医喘着粗气,很疲惫地靠在墙板上,摇摇头说:“死了。生了个儿子,也死了。”
我同周围人都感觉到了风的寒冷。
哑子抬起头,看看藏医,看看周围的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头发乱蓬蓬地竖在头顶,眼睛瞪得滚圆像要滴出血来,脸色青紫,皱纹刻得更深更密。猛地,他张开大嘴,用劲憋出一串响亮的声音,尖厉刺耳,绕在四周的屋梁和山壁上,久久不散。哑子站起来,拨开惊愕的人群,朝满是浓霜的野地里疯跑着,嘴里不停地发出刺耳的吼叫声。
“别管他,”队长拉住准备去追赶哑子的人,说:“让他吼,让他叫吧。不然,他会疯会杀人的。”
哑子失踪了三天。
队里水葬那女人时,哑子赶了回来。他立在达曲河岸,默默无闻看着涂满酥油的尸体抛入河心,远远漂去,让湍急的水浪无情地吞没。他脸铁青,眼内一片昏暗。
那是十月,高原深秋的风有了刺骨的寒冷,太阳白惨惨的像是雪。哑子很少出门,成天呆坐在阴暗潮湿的屋角。见过哑子的人都说,连他的脚步声都哑了,踩在碎石砾上也听不见一丝声响。
我却常常听见哑子的哭声。
深夜,喧嚣的寒风刚刚停息下来,山寨里的一切都沉浸在梦一般的黑雾里。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有一丝尖厉的声音隐隐传来,越来越响,像一头孤狼惊嗥着从远处跑来。渐渐的,整个山寨都让这悲痛欲绝的声音淹没了。那声音是从哑子的牛肋巴骨窗子后传一的。我悄悄走近,在暗淡的星光下,我看见了一张让痛苦折磨得焦黄枯瘦的脸,眼眶让泪水刺得浮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