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是一段很闲散的日子,太阳也烈了些,整个寨子都变得懒惰了。
我们知青们又开始睡懒觉了,一般要太阳晒到当顶,门前才见有人活动。而出工的丁丁丁声也响得很晚,响起时,雪白耀眼的日头已升得老高了。分了粮食的知青们是懒于出工的,铁铧让它响,队长让他扯着破嗓门喊,我们正行在美梦的原野上。
那天,我一人起床了,穿上破衣服想去出出工玩玩,在路口见到多吉队长笑着朝我走来,他说我眼睛青黑,肯定晚上没睡好。我说屋内跳蚤太多。他有些心疼地捏着我的手,说:
“我们知青屋住了那么多的人,太挤了,楼要塌的。我还是在对面山坡上的那幢土楼上,给你腾一间屋子吧。”
那幢孤零零的土楼,立在寨后那座秃秃的土坡顶上,显得很小,那是队里刚修复的种子库。过去,那是座土司防兵匪而修建的碉楼,荒在那里多年了。晒场的库房让一把天火烧掉后,队里临时用作种子库房。
我知道是队里缺个守库房的人,安排我了,我就搬了进去。
那是座平顶的土楼,没有作为牛羊圈的底层。顶上打了水泥,用来晒麦种或草药。我就同一堆塞满青稞种子的牛皮袋子住在一起。我的隔壁是一间窄小的堂屋,由保管员哑子生龙住。屋外的山坡寸草不生,全是红得像血的沙土。白天,掀开窗,风和泥沙直往屋内灌。只夜晚,窗外才看得舒服。银灿灿的雪峰,竖在碧玉般的天幕下,四周显得十分辽阔,连几里外的灯光都看得清清楚楚。难怪哑子生龙一到夜里就要开窗看个许久。
刚住下时,我怎么也不习惯这枯死般的寂静。空荡荡的房间,一盏油灯只亮了一个角落。保管员哑子生龙又聋又哑,连哭和笑都没一点声响。他成天就坐在火塘边或太阳下,埋头缝补一大堆永远也补不完的破皮袋子。只是天上有鸟儿飞过时,他才抬起枯黄的脸。鸟儿渐渐小去,小如针眼,再也看不见了,他还久久呆望着凝在远处的那团银灰色的云片。他咧开嘴唇露出焦黑的牙齿笑了。他笑起来很难看,满脸隆起深深的皱纹,汗珠和浊泪都在那沟沟槽槽内滚动。他站起时,我才知道,他还是又矮又小的驼子。
我喊他大爷时,多吉队长笑得喘不过气。他说:“你喊他大爷?你知不知道,他才刚过三十岁,还没讨老婆呢!”
我不明白,刚过三十岁的人怎么这般的苍老。
队长说,哑子命苦,是从死人肚子里掏出来的。那一年,寨子里闹饥荒,家家揭不开锅,每天都要死几个人。哑子母亲出外乞讨,饿昏在雪地里。寨里人发现她时,早已僵硬了。胯下还吊着个冻得青紫的婴儿,还连着血污污的脐带。是队长多吉把他抱回家里,浸泡在温水里,才捡回一条命。养到一岁时,才知道他是个什么也听不见的聋子。
那天,甲嘎和小胖子上我这儿来玩,整整一天了,还看见哑子埋头蹲在墙根补皮袋子,一步也没挪动。补完后又叉开指头数那一个个细密的针眼。
“哑子肯定是个怪人。”甲嘎说。我没吱声。“哑子肯定是个怪人。”甲嘎又说。我抬头,正碰上哑子恨着我们的目光。那对眼睛瞪得很圆很冷,我心里一阵发怵。
甲嘎缩缩脖子,又伸伸舌头,说:“妈妈的,他不聋。”
后来,我们告诉了队长多吉。队长皱着脸,咬咬牙,说:“听得到个狗屎。你就是在他耳边炸个响雷,他也只是个泥菩萨。”队长轻松地吸了口鼻烟,说:“不过,你说话小心点,哑子眼睛尖哩!你们嘴巴怎么动,说什么怪话,他全看得见。”
“说汉话,他也懂?”
“除了你裤裆里偷偷放的屁他不懂,什么都懂。”
我们全都笑了。
可我和甲嘎对哑子能看懂我们说话,还是不太相信。
又一天,不出工。我们几个知青坐在暖烘烘的阳光下,看着早已过时的旧报纸和一些封皮上有霉斑的旧小说书。我们约定,谁也不许吭声。土楼四周静极了,听得见哑子拉扯针线时在皮袋子磨擦的霍霍声,和他喂养的那头从不知道咬人是怎么回事的黑狗呼噜噜的喘息声。这死一般的寂静使哑子有些忍受不住了,抬头恨着默不出声的我们,扔下针线,脸色像皮袋子一般焦黄,喘息声也像拉扯针线一般霍霍响。他站起来,拐进屋内,在那堆破皮袋子上摸摸,又烦躁地甩甩手,走出屋子望望天,又拐进了屋内。他走进走出,手指扯着皮袍,把上身全裸了出来,露出黑瘦多皱的胸脯。
“哦,哈哈哈,”甲嘎憋不住大笑起来。我们全都笑得喘不气。
“我说嘛,他听得见。”甲嘎说。
“说不定,他还会说话呢!”小胖子说。
“放屁,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嗅得出味儿,他鼻子溜尖呢!”我说。
我们叽叽喳喳吵嚷起来。他回头,望着我们咧开嘴唇憨憨地笑了。这吵嚷声使他安静下来,又蹲在太阳下补那些永远也补不完的破皮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