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羊-越走越荒凉

早晨醒来,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身上。我掀了掀被子,沉甸甸的掀不动。我伸出脑袋,便听见了陈达吉粗声咒骂外面的雪风,把帐篷杆都吹断了。

充翁说:“别管它,睡我们的觉。雪被窝内比火膛边还暖和。”

陈达吉还是要起来,他披上军皮大衣从垮塌的帐篷角钻了出去,可能在雪风里太寒冷了,我听见他呼呼地哈气,橐橐地跺脚。过了一会儿,他又钻了进来,肩膀上堆满了雪粉。他说:“我看见猎物了,肯定是只獐子,要不是就是头野驴,就在靠近山脚的雪地上晃动。我去毙了它,谁跟我去?”

没人理他,都缩在热被窝内一动不动。

他拍了拍我的被窝,说:“小洛,起来,我教你怎么打猎。”

他的话很诱人,我真想去体验一下打猎的滋味。我撑起身子,一股寒气贯进被窝,冷得我脖子一缩,又钻进暖烘烘的被窝。我说太冷了,等太阳出来了,再跟他去。

他便厌恶地呸了一口什么,说:“你们又懒又蠢,等会儿吃獐子肉时,谁也别来和我争。”

他骂骂咧咧地在帐篷下翻找自己的猎枪。我又蒙上了头,不想听他骂些什么。那时,为苗二的事,我们知青都有些恨陈达吉,假如能寻个机会揍他一顿,我肯定会在他的胖脸上踹上两脚的。被子蒙上了,他的骂声小了,可还是能听见他的猎枪是让倒下的帐篷杆压住了,他使劲拖不出,便愤恨得想把整个帐篷烧了。

他没烧帐篷,我却听见了很脆的一声枪响。过了好一阵,我才听见他喘着粗气说:

“糟了,糟了,我中枪子了。”

我与充翁、甲瓦同时掀开压在身上的帐篷,爬了起来。四周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我们看见陈达吉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捂住腹部,脸色像阴暗处的雪地。那支灌满铁砂的猎枪倒在地上,半截枪身还压在帐篷杆下。枪口处飘散着有些呛人的火药味。

充翁扶起他,问了几句话,便冷着脸对我们说,快扎个担架,叫人抬下山去。

听说出了事,我们的帐篷边围满了人。他们都很担心陈达吉的生死。陈达吉抬起沾满血的手,擦拭着脸上的泥土,若无其事地又说又笑。那支惹祸的枪仍压在帐篷杆下,没人去动。

陈达吉躺在担架上,脸色非常难看,那种冷冰冰的青色,早早地让人瞧出了死亡的临近。他用吃力的笑掩饰难受的伤痛,看了最后一眼雪原,有些伤心地闭上眼睛。在下山时,他把我叫了过来,他要我一定好好听他说几句话,他可能是最后给我说话了。

他的手想拉我,我没让他拉,扶着担架说:“你讲吧,我听得见。”

他还是抓紧了我的手,雪团一般的冰冷。他看着我说:“我知道你们知青都恨我,是不是?我蛮横无理,我夺人之爱,我欺压善良的人?是不是?我心里也知道,我不该这样做,你们会恨我,村民们会恨我,菩萨也会恨我。”他冷笑一声,眼内涌出一片红色。“你不清楚,我有权就得像个有权人的样子。老虎威风,是因为它有利害的爪子。我有枪有权就该享受,不然就低人一等。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清醒时那么想,喝醉了酒也那么想。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不是人,就痛恨自己。我真的很恨自己,像你们一样的恨。你们都以为我想找苗二的麻烦吧?我早就不想找了,不就是一个女人嘛,我陈达吉还缺少女人吗?他不该东躲西藏,大大方方地回来,开个热热闹闹的结婚宴,我陈达吉还要来喝两口喜酒说两句吉祥话呢。”

由于痛苦,他说话很吃力,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额角滚下。充翁说:“有话以后再说吧,你们快点下山去,别耽误了,命要紧。”

陈达吉闭上了眼睛,一股浊泪滚了下来。那一刻,我心里难受极了。我扶着他的担架,送了好远,充翁书记才叫住了我。他说:“小洛,你还得陪我去掠热人的营地看一下。”

我才想起尼玛给充翁的那封信,今天是他与那位在掠热当区委书记的老战友相会的日子。我担心地看着走进茫茫雪雾中的担架,说:“陈达吉不会出什么事吧?”

充翁脸色是青的,他难看地一笑,说:“菩萨会保佑他的。”

我们没骑马,也没叫上甲瓦或生龙泽仁,就我和充翁两人,背一支半自动步枪就走了。雪地很滑,我们爬了大半天,才到与掠热人交界的河岸。对面早早地扎了顶黄色军用帐篷,随着几声狗叫,帐篷边出现了几个人影,牵着马等候在那里。

充翁朝对岸挥挥手,有个人跳上马背,牵着两匹马哗啦啦踩水过来了。走近了,我看清那厚厚的狐皮帽压着的赤红的脸,那双我熟悉的刀刃般逼人的黑眼睛。充翁先向他伸出了手,笑着说:“哦哦,小尼玛,你还是老样子。”

“老排长,嘿嘿,你的变化也不大。”

在茫茫的雪原上,两个老战友的手紧紧握住了,又亲热地拥抱在一起。

尼玛朝牵马的小伙子招招手,小伙子捆紧了鞍垫,朝我们走来。尼玛手抚胸前恭恭敬敬地对我们做了个“请”,充翁拍着我的背,说:“上马吧,主人要款待我们啦。”

尼玛对我说:“小伙子,你真不简单啦,独自到我们那里画画,还把我的老排长请来了。”他低声对充翁说:“老排长,这小伙子在我们那里画画时,有好几支枪瞄着他的屁股啦!”

充翁哈地一笑,说:“不过,都是没上子弹的空枪,对不对?”

尼玛也笑了,说:“这小伙子有魔力。他那张娃娃脸对着人家一笑,人家就手脚瘫软,连抠扳机的力气也没有了。”

马蹄在欢笑声中,哗啦哗啦踩碎了河里的薄冰,我们过了河。

尼玛的帐篷里生了一大堆火,暖烘烘的。火上的茶锅飘荡着新鲜奶子的甜香味。一大盆刚煮熟的手抓牛肉冒着热气,一大瓶白酒墩在地上还没开盖。尼玛说,天刚亮他就扎好帐篷等在这里了。

那时,我们还压在垮塌的帐篷下。陈达吉还没有起来,那致命的一枪还没有响起。

在跳动的灯光下,两个老战友互相抚着肩,仔细地打量着,脸上透出柔和的红光。充翁眯着眼,说:“你还是老样子。”尼玛说:“你也没有变,老排长。”

他俩哈哈大笑后,又仔细地看。

尼玛在充翁的鬃角扯下一根银白的头发,在火苗上一晃,头发便成了一缕灰烟。他感慨地说:“有白发了。”

充翁叹口气,摇摇头说:“当兵三年,你都没长这么多的胡须。”

尼玛说:“我们还是老了。”

充翁说:“那时,你身体很壮,单杠是翻一百个回环也不喘口气。你的枪法年年都是全团第一。”

尼玛脸红了,说:“老排长枪法也不错。”

充翁说:“那一次,我们训练用的坦克没油了。我们三个人一条绳子,硬把笨重的铁家伙拉回到了连队。那时,我们的力气背一座山都不成问题。”

尼玛叹口气,点上一支烟,喷着烟雾说:“十年过去了,我们还是老了。”

我坐在火边,默默地吞茶吃肉,听他们含着眼泪讲部队的往事,打听战友的下落。牛粪喷吐着蓝焰焰的火苗,暖烘烘的气氛是那么地和谐,没一点纠纷和仇恨,连一丝一毫剑拔弩张的紧迫感都没有。我希望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亚麻书与掠热从此再无纠纷。

可是,说起他们坐着的这片草场,两个亲热的老战友脸色变了,愤怒与仇恨使他们的脸膛与眼光中都罩着层寒霜。尼玛咬开酒瓶盖,灌了一大口,把酒瓶重重地墩在地上。充翁也抓起酒瓶,狠狠灌了一口,红着眼睛看着尼玛,一副谁也不怕谁的样子。

他们互相恨着,谁也没说话,可从他们吓人的目光里,可感觉出他们的争斗。用腰刀用拳头是争斗,用大串辱骂人的话语互相攻击是争斗。他们用的是冷如针刺的眼光。

狗受不了这满含杀气的寂静,呼地窜起来,打翻了地上的一碗正在冷却的茶水后,冲进屋外的风雪里。

我站起来,想出门去通通空气。屋内太闷了,我感觉出了爆炸的气息。屋外雪风怒号,但屋外有新鲜的空气。

“小洛,”充翁喊我,用长辈的那种命令的口气:“过来,坐到火堂边来。”

我没出门,又回到了火堂边。

充翁的喊声似乎淡化了刚才那种压缩成一团,快要炸成碎片的火药味,尼玛叹口气,默默地吞着碗中的热茶。充翁把瓶中的酒倒进一只空碗内,抿了一口,很友好地端给尼玛。尼玛笑笑,接过来,看着碗中的酒,说:“我们不能斗,我们要克制住自己。”

充翁从随身带的军用挎包中,取出一张地图,摊开来,又把油灯移过来,让尼玛看得清楚。他指着图上红笔画了圈的地方,说:“这一块,就是我们坐着的草地。看看县界,从达曲河那边穿过,沿郭尔达日巴与吉姆日巴边沿。那边,属于你们掠热,这边属于我们亚麻书。”充翁又掏出我画的那幅画,画中两座雪山罩在一片蓝色暮蔼中,掠热人的帐篷一字排在山脚下。

尼玛冷笑了一声,说:“那是你们自己画的图。我们也有图,边界在达霍沟底下,不仅这里,连你们的冬季牧场也是我们的。”

充翁又有些怒了,脖子上隆起了青色筋条。他说:“我们的边界还在老辈人的心里,他们都可以讲一段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故事。”

尼玛哈哈一笑,说:“我们老人也有在这里放牧的故事,那时,他们就把你亚麻书人叫作强占土地的强盗。”

充翁愤恨得牙齿都咬出了血,把酒碗砰地砸在地上,抱着头呼呼地喘气。空气中呛人的火药味又浓烈起来。

尼玛眯着眼睛,点燃了一支烟,在辛辣的烟雾中,他很诚恳地说:“老排长,这不怪谁。这是历史留给我们的遗憾。说不清的事,争起来也没用处。打架流血,更不是我们共产党人愿意干的。我们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地谈,好好地商量,让边界牧民消除历史遗留下来的仇恨,像兄弟姐妹一般的友爱。”

充翁喘口气,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太不冷静了。”

尼玛说:“我们不能处理的问题,可以打报告给州里、省里和中央。我相信,政府可以处理好边界纠纷,给我们划定双方都满意的边界的。”

充翁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眼下该怎么办?你们掠热人不退回你们的山沟中去,我不好向乡亲们交待。”

尼玛的脸色沉重起来,咬着烟蒂吸了两口,扔进了火堂内。一股甜甜的烟丝味在屋内蔓延开来。尼玛说:“我们那边两条山沟中的草场遭受到了鼠灾。该死的老鼠、野兔和旱獭在草地繁殖得太快,到处打满了空洞,草地已没有多少草了。不然,我们也不会把牲畜赶到这里来了。”尼玛怕充翁不相信,靠近他的脸,火苗在他的眼内燃烧,“老排长啦,你可以派人去那边看看,我们掠热人真的活不下去了。”

充翁沉思了一会儿,说:“是那样的话,你们可以暂时在这里放牧,可你们掠热人不许过这条河,更不要到下边去骚扰我们的牧场。”

尼玛说:“我也这么想。看看,我们老战友之间的感情还在嘛,几句话就解决了大问题。”

充翁说:“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们还得靠政府。”

尼玛说:“我马上就向政府打报告,州里、省里、中央都打。”

充翁拍着他的背,像他的老领导,说:“小尼玛啦,你进步不小嘛!头脑比我灵活,也比我冷静。”

尼玛哈哈笑起来,他看看我,说:“嘿,你这个小娃娃,怎么不吃肉?手抓牛肉不好吃?来来来,割一块尝尝。”他把腰刀递给我。

我切了一小块肉,蘸着盐巴细细地嚼着。尼玛要过充翁的枪,哗啦哗啦拉着扳机,说:“这枪比我当兵那会儿的枪好使。”

充翁说:“想不想试试枪法?”

尼玛眼红了,兴奋得浑身都在颤,说:“我们出去找个东西来打。”

充翁说:“最好是头野物,獐子、野山羊都行。”

他们打开门,雪早停了,铺满积雪的原野很静,罩着层薄冰的达曲河也无声的流淌着。达霍神山藏在浓浓的白雾后,偶尔露一下威武的英姿,又躲进了雾幛。

尼玛眼尖,在雪山脚下发现了有东西在晃动。他举枪瞄着。充翁举起望远镜看,突然,他手一抬挡住了尼玛的枪口,说:“别打!”

尼玛惊奇地看着充翁,说:“我们的牛羊绝不会跑到那里去。”

充翁把望远镜递给他看。他看了一下,也没打了,脸上一片失望。我要过望远镜,朝那地方望去。

满眼的白雾,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随风飘荡。白雾凝结成了团,便成了黑暗的阴云。撕裂开一条缝,便看见了山的铸铁似的筋骨。我在雾气茫茫的山脚下寻找。充翁对我说:“你朝河的尽头望。”我看见了,不是一头,有两头、三头,像是羊。最大的那头有小牛犊那么大,皮毛是姜黄色的,角很大,盘成团绕在头两边。另两头要小些,角像山羊似的扭转,皮毛是红色的。它们显眼的是角上捆扎的红绸,特别是那头姜黄色的大羊,脖子上还绕了一圈红色绿色白色的彩绸,清秀的脸看起来像个高贵的王子。充翁说,那是好多年前大金寺喇嘛放生在这里的羊,是献给山神的祭品,人是不能伤害的。谁伤害了它们,山神都会发怒,不葬身雪崩,都会生一种不能医治的疮,折磨死你。我说:“书记,你也信这个?”充翁笑笑,没回答我。他又举起望远镜朝那边望了一下,说:“枪口对准一只无辜的生灵,手会发抖的。在我们这里,射杀神山脚下任何生灵,都是魔鬼附体的怪物,人人都怕沾了你的晦气,远远地躲开你。”

尼玛摸出了纸烟盒,把里面仅有的几支烟掏出来。他把空烟盒放在一个小雪堆的尖上,对充翁说:“我们就射它吧。”

我们跟着他后退了一百步,然后停步转身。他一抬手,砰地一枪,红色纸烟盒在空中炸成了碎片。

充翁在为老战友喝彩时,我又举起了望远镜,看着那几头悠闲地在河边喝水的放生羊。我回头对充翁说:

“陈达吉看见的野物,会不会就是这几头放生羊呢?”

充翁脸色沉重起来。

第二天,我们下山后才听说,陈达吉死在公社卫生院里。那支走火猎枪里灌满了铁砂,全射进了他的肝脏里。医生打开他的腑部时,他的肝已成了千创百孔的漏斗。他没留任何遗言,还在半山腰时,他就昏迷不醒了。他的灵堂内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县里区里扎的花圈。他身旁蹲着他的前妻玉珍,独自抱着火炉,谁也不理谁也不看,眼睛紧闭,手掌内捏着一串油光光的佛珠。

据说,周围喇嘛都怕他,不敢来给他念段度亡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