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 虏-越走越荒凉

帐篷里最早走出的是人背水的女人,个子很高,皮袍褪到腰上挽成一团水桶斜撑在背后。她微微弯着身子,走起路来优美极了。她在海子边蹲下,一边往木桶中舀水,一边警觉地看我。

我的眼睛却朝向帐篷背后的雪山,衬着蓝天的雪峰美得让人咂舌。那是两座模样迥异的雪峰,看着它,心中便升起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是威武的勇士,刀砍斧劈,轮廓分明的脸庞与身躯,充满了阳刚之气。阳光在山体上颤出的是火焰与岩浆的色彩,明处红亮暗处幽蓝。另一座柔美得似乎是个正在舞蹈的仙女,银白的山体水晶似的透明发光,柔软的山脉成波浪伏地伸向辽远处,似乎这个仙女正在舞动长袖。我想,这山肯定有勇士和仙女的故事,从远古流传过来,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后来,充翁书记给我讲了这两座山的传说,给我想的大致一样。那座阳刚之山叫郭尔达日巴,是个下贱的铁匠。那座仙女一样的山叫吉姆日巴,是个领主的女儿。他们为了真挚的爱情,冲破了领主兵丁的重重围堵,逃到了这片肥美的草地。他俩在海子边架锅熬茶时,海子水涌动起来,巨浪像莲花瓣在他们头顶洒落。海中走出一位老公公,脸很红,手拄一根青蛇似的手杖。老公公对他们说:“日头从东边出来,你们从西边赶来。你们愿意长期相守,永不分离,还是只过一世,便各走各的路?”

他们说:“我们是两只飞到一起的雌雄鸟,我们的心是一体的,当然不会只过一世。”

老公公笑了,说:“你们就陪着我,喝香甜的海子水,吃阳光磨成的糌粑,穿风雪织成的皮袍,永远住在这里吧。”老公公随着笑声沉入了海底。

他俩喝了海水熬的茶,身子僵硬了,成了两座漂亮的山……

那女人舀满了水,背起水桶,轻轻摇动着很好看的腰姿,朝帐篷群走去。

我用色彩涂抹出了山的轮廓,又在画上抹了层水,让色彩浸染开来,山似乎活了过来。山下的帐篷在一片水雾中时隐时现。我在草地添了一条细瘦的路,蜿蜒着朝海子边伸来。路上的背水女人弯着腰,姿势很好看。我添着色,没察觉身边已围满了人。我抬头看看四周,全是高大健壮的掠热汉子,他们拥挤着,小声地说笑着,没来干挠我画画。

“喂,辖里(兄弟),你画得不错。”一个披着油黑的长发,下巴很长的汉子说。金灿灿的嘎乌(护身符)在他饱满的胸前一晃一晃。

我笑了一声,没回答。那一刻,我感觉到了背脊上丝丝上涌的寒气,那是突来的一丝恐惧。

“你应该画上牛羊。看看,那边吃草的全是我家的牦牛。”又一个戴毡帽的小伙子说。另一个小伙子在他头上打了一下,毡帽盖住了他黑黑的眼睛。那小伙子说:“你应该把他这个样儿画下来,捎给他老婆瞧瞧。”

周围人哈哈笑起来,那戴毡帽的小伙子害羞地躲开了。我望着他们,特别是他们插在腰上的刀,都很长,刀柄是镶着珠子的牛骨。他们有的手习惯地抓住刀柄,有的却捏着吊在腰上的皮袍袖筒。我望着这些陌生人,心想我肯定完了。不管怎么样,我终于完成了一幅很好看的水彩画。

那位戴嘎乌的汉子对我说:“辖里(兄弟),我们帐篷里去坐坐。尼玛书记说了,要好好请你到他帐篷里去坐坐。”

我收拾画板,跟着他们朝帐篷走去。大群的狗围着我,凶狠地狂吠着。戴嘎乌的汉子拉着我的手臂,一言不发,脸色很严峻。我知道,我已成了掠热人的俘虏了。

那个长脸汉子掀开帐篷门帘,手抚胸前非常恭敬地做了个请进的姿势,背后有人咕咕地发笑。有只手用力推了一把我的后背,我便跌跌撞撞地进了帐篷,篷内很暗,我还不太习惯地揉着昏花的双眼,有人对我说话:“过来,坐到火炉边上来。”

我睁开眼睛,火炉红得像沸腾的血液,大半个帐篷都随着火苗子摇晃。

对面架着张行军床,床上半躺着一个男人,披着军大衣,脸很黑很粗糙,一对黑眼珠看着我,又看一眼火苗。他手中捧着一碗糌粑,慢慢地舔食,又提起身旁的茶壶添茶,又喝又舔。

“想喝茶,就自己倒。桌上有碗,是刚洗过的。”他说。

我没动,仍然打量着屋内的一切。空荡荡的,除了桌子、床铺和火炉,什么都没有。我看见了床头挂着一支手枪,很小,枪柄裹着红绸。我说:“你就是尼玛书记?”

他笑了一下,说:“刚才,我看见你们了,四个人站在达霍山下。我认识你们的充翁书记。”

我说:“我是画画的,这里的风景很好,我只想画一幅画。”我把画架打开,把刚画的还没干透的画拿给他看。他看了一眼,好像并不感兴趣,又埋头专心地喝茶,舔食糌粑。

他说:“你们是想把我们从这里赶出去吧?”

我笑了一下,没回答。我心里很紧张,盯着他的枪,又盯着他的脸。嘴唇上那抹浓黑短粗的胡须上,沾着茶水和糌粑面。

他说:“你别那么紧张好不好。有我们在,你们和我们就不能打架。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代表人民政府,我们会解决好边境的纠纷,不能再回到血洗草原的过去”

我说:“充翁书记也是你这般想的。”

他笑了,脸膛上有红光一闪一闪。他说:“你等一下,我写一封信你带给充翁。我与他是老战友了,什么时候叫他到我帐篷里来,我请他喝酒。”

我坐在火炉旁,烤得我浑身冒烟。我一口一口吞咽着他加了盐的大茶,真过瘾。帐篷外有笑声和说话声传进来,我回头,门帘的缝隙处是一张张黑脸,见我看他们,便咧着雪白的牙齿笑。

这就是蛮横无理的掠热人吗?我觉得他们怪亲热的。

尼玛书记写好信,迭成方块交给我。他眯着眼睛看着门缝外刺眼的阳光,说:“这里的太阳很好。”我说:“很好。”他说:“有太阳的地方,风会停,海浪会平静。我们不会有争斗,也没仇恨。”

我看见他深眼窝内,有泪光在闪。

我走出帐篷时,门外有几个穿军服的人。尼玛说,他们是县里派来的公安战士,专门来维持治安,防止骚乱的。

又是那个长脸汉子,引着我朝山下走去。他说,他佩服我的胆量。我在湖边画画时,有好几支枪口对准我,如果谁不老实扣响了扳机,我就完蛋了,成了湖中的鱼食了。我缩了缩脖子,说:“我是画画的,不是来占这块草地的。”

他轻蔑地笑了笑,把嘴里的一块什么东西嚼得格哧格哧响。他说:“我们掠热人从来就没有怕过亚麻书人,和他们打,我们从来就没有败过。”

送过海子,他便叫我自己下山了,他说:“下次别过河了,凡是那边过河来的,我们都视为侵犯,是不会客气的。”

我最后看一眼碧蓝如宝石的海子和马鞍形雪山,它们平静的模样胜过任何在欲海中挣扎的人。阳光洗浴着它们圣洁的身子,所以它们才与世无争,像天神似的供人拜膜。它们不该属于谁,它们是留给大自然的珍贵藏品。

我对着长脸汉子傲慢的背影大声喊:“在你们没有争斗时,我会再到这里来完成我的画!”

他哈哈长笑,没有回头,靴子把草地踩得哗啦啦响。

山坡下,生龙泽仁躺在草丛里呼呼大睡,油腻腻的毡帽盖住脸,一溜口水挂在嘴角。马背着鞍子在旁边吃草,马嚼子挂在下巴上,嚼起草来很吃力,常常气愤得呼噜呼噜喷着鼻息。我脚尖碰碰他裸露的肚皮,他颤了颤,呼地爬起来,握住腰上的刀柄吼:“来呀,来呀!”

我跳开了,又捂住嘴笑。

他脸红了,叹口气把手中的刀扔在草地,又躺了下来,说:“我还以为是掠热人来了。”

我说:“我要是掠热人,你还能这么舒服地躺着睡觉?”

他揉揉还有些迷糊的眼睛,问我:“你画完了?”

我说:“完了。”我打开画板让他瞧,他不想瞧,说:“看见掠热人了?”我说:“当然看见了。掠热人还伸出大拇指,夸我的画呢!”

“嘿——”他咧开嘴笑,不相信我的话,说:“他们夸你?没割下你的鼻子耳朵,就算开恩了。”

我说:“你去,他们可能要割下你的鼻子。我去,他们却把我当贵宾,请我进他们的帐篷吃牛肉。”

“嗯——”他眯着眼睛头歪着看我,好像不认识我,说:“你别把自己的头想肿了!”

我真的有些气愤了,说:“你不相信我?好吧,你现在就去问问掠热的区委书记尼玛,他还叫我给充翁书记带封信呢!”

我把信摸出来,给他看。他摸摸皱巴巴的信纸,还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说:“你真的见到他们的尼玛书记了?”

我说:“骗你,下辈子变马供你骑供你打。”

他摇摇头,说:“唉,我头很胀,还没睡醒。”

我们准备回去时,他一再恳求我,回去后千万别说他躲在半路睡觉,就说他握住刀保护我,掠热人才不敢伤害我,让我画完了画。他们的书记还让我们给充翁书记带信呢。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伸手问他:“拿来。”

他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惊奇地说:“拿什么来?”

我说:“腰刀。你从我这里拿走的腰刀。”

他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说:“我什么时候拿你的腰刀了?你在我身上搜搜看,我没有你的腰刀呀!”

我恳求说:“还给我吧,那是阿嘎借我防身用的,我得守信用,回去后得还给他。”

他说:“你搜搜看,你看有没有?谁拿了你的腰刀,谁下辈子转世为狗,好不好?”

我眼泪都快滚出来了,恨不得揍他两拳,咬他两口。我说:“你不还我的腰刀,我回去后就把你让掠热人吓得尿湿裤子,不敢陪我去画画,躺在半路睡觉的事传遍整个亚麻书人。”

他愤恨得头发都飞起来了,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眼内像要滴出血来。不过,只不过会儿他又软了,放开我,朝那匹白马走去。他拉着马缰绳过来,一拍马鞍,那把腰刀便掉到了草地上,他没拾起来还我,骂我一声小气鬼,便牵马独自走开了。

我拾起腰刀,插在腰上,骑上了我的马背,脚碰碰马肚子,便飞快地朝河对岸跑去。

充翁他们早就下山了,四周空荡荡的,寂静得让人恐惧。天突然阴了,大团大团的黑云堆满了天空。风刮得很猛,仿佛会把人从马背上刮得飞起来。

天快黑尽时,我们看了牧场星星点点的灯光。雪就在这时飘了下来,沾在脸上很冷。牧场里的人也一定看见了我们,朝我们大声呼喊,几个骑手骑着快马朝我俩冲来。

他们抓紧我与生龙泽仁的马缰绳,说:“我们的酒肉都摆好了,等着给你们敬酒呢!”

他们在我的胸前又捶又拍,说:“甲嘴(汉人小伙子),你敢独闯掠热人的营地,不简单呢!”

我的脸羞红了,说:“我算不了什么,只是去画画。”

生龙泽仁却洋洋得意,大吹自己怎么智斗掠热人,保护我画完了画,还独自钻进掠热人的帐篷,和他们的区委书记握了手,指责掠热人自己的草地不好好呆,跑到我们的地盘来搭帐篷,放牛羊。

“你在吹牛皮吧?看看你的脸,鼻头子都红了。哈哈哈。”给他牵马的汉子,望着他的脸说。

“生龙泽仁不吹牛皮,马屁股就不会放臭屁了。他见着掠热人,除了裤裆里夹尿,什么也不会干。”另一个汉子说。

生龙泽仁眼珠都气红了,他朝天吐了口唾沫,还没等唾沫落地,就赌咒说:“我刚才讲的不是实话,就让马蹄子把我踩成烂泥。不信,你问问稀里巴(知青),他身上还揣着掠热人给充翁书记的信呢!”

他们都问我是不是那样。我把信摸出来叫他们看了看,又揣回兜里。几个汉子卷着舌头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快步地踏着草皮朝牧场冲去。

大片大片的雪雾滚了过来,风刮得山似乎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