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翁站在浅浅的达曲河边,指着对面的草坡对我说:“小洛,你应该到对岸去画,那边的风景才好呢!”
我支起画板,刚用炭笔勾勒出达霍神山雪峰的轮廓,在暗部画出均匀的排线。我的调色板挤上了红、黄、蓝几种原色。我不习惯把雪峰画得一片灰白,所以我没用白粉。在我眼里,雪山的颜色特别的丰富,阳光下的雪山简直是颗巨大的,闪耀五色光点的钻石。雪山也不全是冷漠严峻,它是有感情的。你融入它五彩缤纷的身体里,可以透过它的身躯清晰看见的血液,流动起来就是一首旋律美妙的抒情歌曲。看着雪山,我激动得握笔的手都在抖。
我说:“把雪山画完了,我就去那里画,”
充翁说:“我们叫你来,就是让你去画掠热人住的地方。”
我只好收起了没完成的画稿和画笔、色彩。我说:“等我从那边回来后,我还要在这里接着画。”
充翁冷笑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甲瓦有些担心,说:“小洛在掠热人那边出了事,咋办?”
充翁很自信,说:“他去,就不会出事。你去我去,就说不清楚了。”他叫生龙泽仁给我准备马,对生龙泽仁说:“你也跟小洛去,要保证他安全地回来。”
生龙泽仁缩缩脖子,说:“我怕掠热人的子弹没长眼睛。”
充翁脸红了,说话的口气也硬了,说:“你也算霍尔亚麻书人的男人吗?”
生龙泽仁尴尬地伸伸舌头,说:“我去就是了。我个子矮小,子弹还不知往谁身上飞呢。”
我俩一人骑了一匹马,踩着河水到了对岸,朝河那边的充翁、陈达吉和甲瓦招招手,回过头去时,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
河对岸的草要薄一些,却很潮,踩几脚我的军用胶鞋便湿透了。生龙泽仁一路上骂骂咧咧的,骂湿潮的草地骂有股腥味的冷风骂该死的掠热人。他的一对恨出了血红的眼睛便盯住了我,埋怨我不该去画那些狗尿画,害得他把命都会丢在山沟中,让野狼撕咬,喝干他的血吃光他的肉。他说着,便捂住眼睛装出一副怕得要命的样子。他摇着头说,他不去了,他会死在这里的。掠热人的枪法大半个康巴都有名,他们的枪口不会对准一个汉人小孩,他们的猎物只有一个,就是个子高大,肌肉饱满的生龙泽仁。
他骂他的,我走我的。他怎么骂我也不吭声。草地很静,空气却清爽,走在上面有种要飘起来的感觉。生龙泽仁说,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他脚痛死了。他母亲给他做的靴子太小太挤脚,刚出门就走出满脚的血泡。我没理睬他大步往前走。我说,他脚痛,骑在马上不就行了。他不敢骑马,他怕掠热人的枪子。
他在草坡下长长地躺着,把靴子蹬出老远,抚摸着臭哄哄的脚丫说什么也不走了。我只好坐着等他。他折一根草含在嘴里咀嚼,他说这里的草是甜味的,难怪牲畜都爱吃这里的草。我也折一根嚼,淡淡的香味便满口钻。
生龙泽仁的双眼在阳光下眯成了一条缝,说:“这片草地好不好?”
我说:“好是好,就是说不清是谁的。像个私生子,满世界都说不清是谁的种。”
我的话把他激怒了,他爬起来,额上的青筋直跳,吼着说:“你说不清,你不是我们亚麻书人。我说得清,所有亚麻书人都说得清,这片草地就是我们的。你去问问达霍神山,谁给它的供品最多,谁磕的长头最多?谁是这草地上的第一个牧羊人?它是知道的,是我们亚麻书人。不是那边的掠热人!”
他对我讲,他的爷爷曾在这里放过牧。那时,这里是麻书土司的小牧场,他爷爷是当年亚麻书道尔吉头人手下的枪手,掌管这片神山赐给的肥美牧场。那时,草场每个角落,都扎着亚麻书的帐篷,放养着亚麻书的肥壮牛羊。
那一年,正是春季产羔的时候,他们一连接的几个羊羔牛崽,都是死的。而草地上常常发现被砍去了头颅或割去了四蹄的牛羊死尸。这些牛羊都死得莫名奇妙,出牧时牛羊的个数都是好好的,收牧清点少了好几头,怎么就是不见踪影。第二天早上,草地上便胡乱地扔着砍去了头或割掉了四肢的牛羊。这怪事接连发生,几天后草地便弥漫着牛羊死尸的腐味。圈中的牲畜怎么赶也不愿去充满灾难的草地了。生龙泽仁的爷爷请来了喇嘛打卦,说是有人用污物亵渎了神山,神一怒便降灾到这片草地。如果不搬迁,还会有更大的灾难,那时满山到处扔的便是亚麻书人的死尸。
生龙泽仁的爷爷害怕了,他同部落的人收起了帐篷,赶拢了畜群迁徙到了山下。
他们前脚走,掠热人后脚便跟了上来,把他们的牛羊撒满了草滩。
生龙泽仁的爷爷才明白,他们上了掠热人的大当。掠热人早就眼馋这片草滩了,他们没有动武力抢,而是采用奸诈的计谋。他们派出盗牛贼偷宰亚麻书人的牛羊,却不要牛羊肉,把头颅和四蹄割下扔进山谷,牛羊死尸抛在草滩,并撒布谣言,说有人在神山下行苟且之事,亵渎了神灵,降下了灾难。
这事惊动了麻书土司,从大金寺借来有钢枪铁炮的喇嘛兵,涌上达霍沟把刚安下家的掠热人赶跑了。可掠热人又纠集了好几百勇士,血洗了这里,生龙泽仁的爷爷就是死在掠热人的枪子下。这场争斗惊动了北京朝廷,也惊动了拉萨的达赖喇嘛,联合出兵把骚乱的掠热人清剿了。可这片让人说不清归属的草滩,仍然说不清楚。达赖喇嘛亲定为达霍神山的私人牧场,只放养献给神山的放生牛羊和野生獐鹿,掠热人和亚麻书人的牲畜一律不许进入神山的领地。骚乱才算平息下来。
生龙泽仁把扔到地上的臭靴子套在脚上,忿忿不平地说:“看看,掠热人又来了,还想把我们赶出牧场。要打就打吧,打一仗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就是输了,撤走了也感觉痛快。”
他昂起头,一脸的豪气,像个硬汉子。可是他牵着马刚走几步,又停下来说:“我不走了,就在这里给你看马。你去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你是汉人,不像我们这里的人,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我刚走几步,他又喂喂喂地叫住了我。他叫我把腰刀解下来。
我不解,说:“我带着刀,好防身。”
他哈地一笑,说:“它会防身?它会要了你的命!掠热人有个规矩,不杀不带刀的人。你还是给我吧,你死了,我怎么有脸去见充翁书记。”
我把腰刀扔给他,说:“这是阿嘎借给我的,别给我弄丢了。”
他把刀抽出来,做了几个砍杀动作,又插回了刀鞘,笑着说:“你得快点回来,不然我把你的马杀了,说是掠热人杀的,晚上我就有马肉下酒了,哈哈!”
我说:“你不怕山神报应,肚皮里生满吃血的虫子,就尽管杀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却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神山想报应就尽管报应吧,我生龙泽仁肚皮里只装有母亲和朋友,没有神山的影子。”
我朝上爬去,坡很陡,草很滑,我只有抓住草根往上爬。露珠滚进我的脖子,凉丝丝的。太阳却越来越烈,把我的背烤得很痛。上了坡,一股冷风刮在脸上,舒服极了。
坡顶是片很宽的草坝,大片油油的绿色随风飘荡。草坝中心有个很小的海子,很蓝,同天空的颜色一样。好像有人把蓝天切了一块,放在草坝中央。我看见了掠热人帐篷,也是黑牛毛绳子编织的,胡乱地撒在马鞍形的山脚。
我在海子边支起了画板,用茶缸舀了一缸水调色。水清得没有任何杂质。我朝向马鞍形的山和山脚下的那片帐篷,那里静悄悄的,没有看见人影和牲畜,也没有听见狗吠。只帐篷顶上飘散着钢蓝色的烟雾,还知道那里面有人。或许,那片黑帐篷群中,正有一双双机警的眼睛盯住我看,一支支散发着火药味的枪管朝我瞄准。
我不敢想那些了,站在这么蓝的海子边一身轻松,我只想画幅水彩画。那透明的蓝天,形状怪异的雪山,成片飘着炊烟的帐篷,还有油绿色草地中央那眼宝石一般的海子,都会诱惑我忘掉危险,静下心来涂抹颜色,画一幅只能生在我的梦中的风景画。
掠热人静无一人的帐篷,便是这画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