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新鲜血液-越走越荒凉

快秋收了。

那几天,空气中飘荡着成熟青稞穗的香味,从田野走过的牛马的眼睛中,都是一片金黄色。早晨,鸟儿还没叫,那哗啦哗啦的响声便从田野上滚了过来,那是成熟青稞坚硬的麦芒相撞的声音。风很小,像躲在麦丛偷情的人的私语。风大时,原野上一片轰隆轰隆的声响,金黄色的波涛也如海浪似地向你压来。

成熟麦芒碰撞出的声音,是世上最让人激动的声音。

那几天,我们都在打扫晒场,腾空库房,磨快镰刀,检修农机具。粮食还没进场,晒场里的麻雀却多了起来,站满了屋顶和树枝。竹竿一挥,哗地飞满了天空,像罩了一片阴云。

队长多吉眯眼看着满空飞起的麻雀,嘴角笑弯了,说:“麻雀越多,粮食就越多。今年没灾没害,我们都可以分很多粮食,吃都吃不完。小洛,你福气真好呀,往年可不像这样。”

我发现,当地人是不伤害麻雀的,哪怕它们黑压压铺天盖地飞来,落在晒场金灿灿的麦粒上,也没有谁去赶。多吉队长很大方地说:“那么小的东西,吃不了多少麦粒的。”不像我的家乡,麻雀定为四害,是要毫不留情地除掉的。

吃午饭时,公社武装中队长甲瓦和队长多吉,到了我们知青屋,还没进门就嚷:“喂,小伙子们,今天你们可要准备好热茶和糌粑,款待我和多吉老头哟!”

我把他们让进屋子,甲瓦忙去倒茶。

甲瓦缩了下脖子,说:“你们这里很冷。不过,今天晚上可要热闹了。”

我和甲嘎都不知道他说的热闹是什么。

队长多吉却在屋内转来转去,比划着说:“你们今天下午就把床挪一挪,还有茶桌和火炉,挪到墙边上去,屋子腾空一点。”

我看看甲嘎,他也是一脸的茫然。我说:“腾那么空干什么?我们喜欢睡在火炉边上,晚上才睡得暖和。”

甲瓦吃惊地说:“你们还不知道?”

我说:“我们知道什么?”

甲瓦嗨了一声,说:“你们今天晚上要补充新鲜血液了。从州府达渚一下来了好几个知青,你们亚书分了三个男知青,住你们这里。还有三女的,和格桑拉姆她们一起住。”

多吉说:“公社泽旺书记和支书曲珍去县上接他们。我们负责把他们睡觉的床安好,吃饭的锅碗放好。你们下午就做这些,别去出工了。”

新知青是天黑尽时,才来的。我们都在公路边上等,达瓦拉姆也来了,和她的嘉措格。她长胖了,脸又圆又白,可想她活得很愉快。她给我打招呼,说听说过我独闯掠热营地的事。她说,看不出我比他们康巴人胆子还大。我笑笑,没回答她。我心里很疼,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格桑拉姆神秘地说:“我们为新知青准备了样东西。”甲嘎说:“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她们不拿,说:“现在看了,就没什么意思了。”

甲嘎一抬头,感叹说:“好美的天空哟!”

夜空真的很美,蓝得像玻璃瓷器。明明暗暗的星星悬在天空,很有层次。好像空中下了场金色的暴雨,又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凝固在半空,形成了内容非常丰富的星星世界。风有些冷,穿着厚厚的绒线衣还不住地往内透,我们都缩紧脖子,使劲跺脚。

汽车的声音响了。来了一辆,不是接知青的车,像个陌生人似的从我们身边擦过。又来了一辆,我们都伸长脖子看。那司机故意鸣着很响的喇叭,从我们眼前飞也似地冲了过去。甲嘎气愤地跺脚吼叫:“去你妈的,滚下岩去吧!”

又来了几辆,都不是。我们都有些气泄气了,抱着脚坐在潮湿的路边,说话都没有精神了。

达瓦拉姆悄悄塞给我一颗糖,我接到手里时,她又回头与嘉措格亲热地又说又笑了。我把糖塞进嘴里,有股苦味。

一束强烈的灯光扫在我仍然灰白的脸上,汽笛不停地叫。我们抬起头,一辆军用大卡车停在面前。

泽旺书记跳下车,在司机鸣响的汽笛声中,使劲拍打车厢,边拍边喊:“到了,到了,下车了!”

车厢后一个又一个背包扔了下来,几个脑袋朝外望,满脸的哈欠说:“到了?”

看样子,他们一路上都在瞌睡,下车都是懒洋洋的。刚抢到自己的背包,泽旺一声吼:“立正!”

下车的人排成一行,他们肯定在甘改县城里就受过训练,高高矮矮,排得很有顺序。高的比苗二还细长,一张黑瘦的细长脸,一堆杂草似的乱发。矮的胖呼呼,板寸头,鼻子与脸一样平,很像刚出笼的蒸馒头。三个男生三个女生,分得很均匀。

“向右看齐!”泽旺军人般高亢中略带嘶哑的嗓门,朝新来的吼。看着新来的傻呼呼的样子,我们忍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

泽旺恨了我们一眼,没理睬,继续过他的喊操瘾:“向左看齐!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

在他带着队伍朝寨子走去时,我们都去抢新来的背包与行李来提。泽旺愤怒了,大喝一声:“不准帮他们提!”把我们都吓住了。

泽旺说:“他们有胳膊有腿,来这里是干活的,用不着谁来帮他们!”

新来的背着背包,提着沉重的木箱子走得很吃力。有个瘦小的女孩子,得的东西没捆好,书呀、纸片呀满地掉。我去帮她收拾,还把她的背包扛在肩上。泽旺脸色变得难看极了,夺过我扛的包扔到那女孩子的脚下,说:“让她自己扛。连一个背包都扛不动,就不要来这里干农活。”

那女孩子含着泪,把包提起来,咬着牙跟上了队伍。

格桑拉姆悄悄对我说:“泽旺今天真狠,肯定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年,什么事把他得罪了。”

进了寨子,六个人分给了两个生产队,亚书三个男生,麻书三个女生。泽旺当着他们的面说:“你们听好,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到了这里,就该按这里的方式生活了。我丑话说在前面,来这里不是享受的,没有自由散漫。这里很苦,劳动苦,日子也过得苦。谁受不了苦,就趁早滚回家去!”

没有谁吱声,都是一脸的严肃。

我和甲嘎把新来的三个知青领回了家,点上煤油灯,帮他们把床铺好,三个人睡风吹不到里面,我与甲嘎靠着门边,苗二的铺移到另一个屋角。他们三个人望着我,说:“肚子饿了,吃什么呢?”

甲嘎才想起该生火熬茶了。

茶熬好了,撒上盐,又给他们一人添了一碗糌粑面。甲嘎教他们,把碗中的糌粑面压平,再把茶倒进碗里,喝干茶后,再把茶泡过的那一层糌粑舔来吃掉。甲嘎说,这叫舔卡梯。他们学着甲嘎的样子,又喝又舔,开始吃得很新鲜很开心,后来便难受地皱着眉头,说没有油气,再也吃不下去了。

我说,酥油要秋后才能从牧场带些来分,我们天天都是这样过的。

甲嘎把碗一扔,说他也吃不下去了。他跳上床,盖上被子生闷气。我劝他时,他说:“新朋友来了,我们拿这些招待他们,我太没面子了。”

我说:“泽旺书记说,他们是来这里吃苦的。让他们尝点苦滋味,他们才明白什么叫生活了。”

甲嘎一脸的阴云,说:“我们藏族不习惯这样待客。”

他歪过身子,脸靠墙再也不理我了。三个新来的也没什么话说了,也许旅途劳累了,歪在自己的铺上,没多久,就鼾声满屋了。

我洗了脏碗筷,也上了床,他们时高时低的鼾声便传染了我……

半夜里,甲嘎把我摇醒,悄悄对我说,他弄了条没人要的野狗,他已经勒死了狗,叫我帮他剥皮煮肉。

我与他来到厨房,他说:“轻声点,别弄醒了吉巴。”吉巴是亚书队的保管,也做点杂货生意。

在淡淡的灯光下,那条狗满身是血地睡在地上,嘴半张,露出凶狠的尖牙。我问:“真的是野狗?”甲嘎说:“是。我睡不着,在青稞地里转。它竟敢扑上来咬我。我夹着它的脖子使劲勒,想勒勒就放了。没想,只一会儿,它就闭气了。”

我还是不相信,说:“狗有九条命。”

他脸发白了,说:“骗你,我下世变狗。”

我帮他把狗皮剥开,把肉一块一块割下来,扔进锅里。我还扔了几块干姜进去,说这样才能去掉腥味。甲嘎理着狗皮,说:“这狗皮子很厚。我姐夫有风湿,冬天痛得走不动路,正好做个狗皮褥子。”

我俩等到锅里的汤开了,嗅着很鲜的汤,咽着不断涌出的唾液,把火弄小些了,才回到床铺睡觉去了。我俩都梦见了明早的那顿大餐,大碗地喝酒,大块地切肉,开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