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琴的伴侣-越走越荒凉

甲嘎一耳光扇在我的脸上,我的泪水随一片火星在眼前在眼前飞溅。

“你去死吧!你这样子伤了所有男人的心,还不如去死。”

甲嘎蹲在一旁,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从没见过沉默寡言的甲嘎会生这么大的气,他不过是问了我一句:“你还想和达瓦拉姆好吗?”

我垂头伤心地说:“想。可现在她属于人家了,我能吗?”

他一脸的不屑,冷哼一声说:“你就不要成天阴着脸,在被窝里哭泣。你这样,让同你住在一起的我都感到难过。”

我苦笑了一声,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愤怒了,冲我大声吼叫:“你是不是男人?我们康巴男人从不像你这样,不属于你的,从不放在心上。我也喜欢达瓦拉姆,可知道她不会属于我,我就从不搁在心上成天去想。那样子,还像不像男人?”

我伤心地说:“我不是康巴男人。”

甲嘎便愤恨得双眼通红,脖子上的筋条鼓胀起来,一耳光扇得我转了几个圈。他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说话也在哆嗦:“我……我最讨厌……男人不像男人!”

很久很久,我与他蹲在黑暗中,不说一句话,可浊重的呼吸声却很响,火炉中的火苗在我们中间一闪一闪,茶锅内的茶水开了许久,把一片白雾散向屋子四处。

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是那种心中想什么就要掏出来,才轻松舒服的人,我不喜欢长久的沉默。我说:“我不能没有达瓦拉姆。你帮我想想,我该怎么办?”

双眼通红的甲嘎还是扔出那句话:“你是不是个男人?”

我能在心中剜去达瓦拉姆吗?我不止一遍地问过自己。达瓦拉姆不仅仅是我亲近的第一个女人,我也并非有了那次如梦似幻的温泉经历后,就死死地缠住了她。对我这个从小失去母亲的人,达瓦拉姆给予我最多的还是一个女人的细腻与温柔,特别是我腿受伤时,她的无微不致的照顾,常使我想起自己的母亲。我爱她吗?爱是怎么回事?那个时候我是说不清楚的。那个时候没有人说爱,而爱只送给一个人,就是全国人民共同的领袖。可内心的情感可以结成到死也解不开的疙瘩,可以像藤蔓缠树似的牢牢纠缠在一起。不光让人想不通,而且一想心内就刀剜似的痛。我只能这样对甲嘎说:

“我是男人。我不会放弃达瓦拉姆的。”

“呀(好)!”甲嘎说:“就用我们康巴人的解决方法吧。你有没有那个胆量?”

我毫不犹豫地说:“有。”

他不相信似地望着我,说:“你输了,就得服气。懂不懂?再纠缠,所有人都会讨厌你。”

我笑了一声,说:“我连用什么方法解决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会输?”

“呵哈——”他笑了,说:“你们汉人就这么傻。听着,我们康巴人遇到这种事,如果两个人都丢不开这个女人的话,就得用拳头和刀子去争。一定要去拼,哪怕因此丢了命。输了,别人也会敬重你是个男人!”

他的话鼓起了我的勇气,我站起来,抓起桌子上的腰刀,说“走,找那个男人去。”

甲嘎夺走了我手中的刀,看着一脸惊愕的我,说:“你想拼命,还不至于动刀子。拳头就够了。”

后来,我才明白他夺走我的刀的用意。按康巴人的规矩,刀出鞘就必须要见血,不然谁也瞧不起你的。虚张声势的懦夫,就是三岁的孩子也会唾弃你的。我与那个男人也没有深仇大恨,见了谁的血都不会是好事,更悲伤的是会给达瓦拉姆造成终生的痛苦。

我与他出了门。他借了我一双皮靴,大头的,尖上钉有铁板。他说拳头不行,可以用脚踢。他还从柜子里取出半瓶白酒,递给我说:“喝了它,可以壮壮胆气。”我喝了两口,一股热气直烧心头,我的胆气却旺了。

夜很静,在青稞丛中穿过的小路湿漉漉的,好像刚下过雨。快要成熟的麦芒在风中哗啦哗啦喧哗,我们的脚边不时有蝗虫弹跳而过。咕咚鸟藏在青稞穗深处咕咚,那是种奇怪的鸟,腿很长,跳得很快。人追急了,就地打个滚,在草丛中缩成一团,羽毛像草似的扇了起来。可人还是容易辨别出,捉住了,便咕咚咕咚闹个不停。咕咚鸟的肉很难吃,有股沤馊了的酸味,所以人们不屑去捉它。秋天快到的时候,它便猖狂地在麦丛中走来走去,吃麦穗也吃蝗虫。

甲嘎不知是在给我鼓劲,还是在说一句谚语,“咕咚鸟唱歌的时候,便是幸运人采得吉祥果的时候。”

学校的那条长毛狗守在门前,黑暗中双眼很亮很凶。我停住脚,看着一动不动的狗。甲嘎在地上拾了块石头,那狗呜地一声,逃进了狗窝。甲嘎迅速冲上去关上了狗窝的门,把铁门扣扣上,插了根结实的木棒。狗在窝内急得又撞又跳,甲嘎乐得哈哈大笑,朝我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好像那是他的家。

我与他进了校门。

前院里很静,没有人。后院有灯光,我们朝后院走去。刚走几步,一串柔美的琴声流淌了过来。好像我们的脚踩开了什么开关,琴声就响了。我俩都被这突然响起的琴声吓了一跳,脚步放慢了,生怕再碰上什么东西,让更奇怪的声音响起来。

甲嘎说:“是达瓦拉姆拉的曲子?”

我说:“是。”

这曲子我听过,是她父亲留给她的那张曲谱上的,好像是写雪山上的冰雪融化,点点滴滴的水珠聚成淙淙小溪。小溪流成了小河,小河又汇成了大河,湍急地撞击着山崖,奔涌出山去。无数大川流进了大江,江面宽阔,罩着蒙蒙胧胧的水雾。最后,流进了汹涌澎湃的大海。曲子不长,却有史诗的魅力。达瓦拉姆常说,一拉这曲子,就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像一棵幼草似的在阳光下生长,向高处伸去,长成了一棵粗壮的能抵挡风雨的大树。特别是最后,她还激动得想哭,她听出了父亲在乐曲中给予她的圣人般的教诲。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怎样面对生活的严酷。拉完后,她都要问我:“拉得怎么样?”

我只告诉她,这曲子很好听,像在收音机听见的那些曲子一样。

她说:“我没收音机里拉得那么好。”从她的脸上,我还是看出了她对我回答的失望。

我和甲嘎朝达瓦拉姆亮着灯光的小屋走去。

琴声轻柔地飘荡着流淌着,像在焦急地等待什么。甲嘎拉了我一下,叫我不要那么急地进屋去。他扯了扯我的耳朵,叫我仔细地听。我听见了遥远处很像布谷鸟的声音低低地响着,越来越近。那是竹笛的声音。我想起达瓦拉姆说过,嘉措老师竹笛吹得很棒,心里便冒出了股酸味。

竹笛描画出的布谷鸟飞到了河边,羽翅弄着淙淙的河水,声音也更柔更亮。

猛地一个高调,是鹰的翅膀划破了轰轰隆隆滚来的乌云,在雷声与闪电中抗争着。河水喧哗,不时发出愤怒地吼叫,把巨大的山石推下山去。鹰翅击着水,在雾中穿进穿出,发出胜利的鸣叫……

甲嘎说笛子与提琴能合奏得这么好,他是第一次听见。我眼内有了酸涩味,说:“吹笛的肯定是那个叫嘉措的男人。”甲嘎没开腔,看得出他很赞赏这个男人。

……江水冲破了幽深的峡谷,淌进了宽阔平坦的原野。没有浪花,没有风雨,阳光在江面细细地描画着色彩斑斓的线条。江水平静,像躺在恋人的臂弯中。笛声抒情了。此时,笛声就是笛声,同平静的江水拥抱在一起的笛声,合着江水的呼吸起伏,像一张细软的绸布在微风中飘动。柔美的声音,使整个世界都变得纯净,没有邪恶和暴力,没有欺骗和流血。有的只是爱,只是善良的心灵。

甲嘎说:“看来,今天你输定了。”

我说:“我不会吹笛子。可不一定会输。”

甲嘎拍拍我的背,意味深长地说:“过了今天,你肯定会变个人的。”

我与他同时走进了门。屋内早有三四个人坐在那里听他们合奏曲子了。达瓦拉姆看见了我们,很高兴地让我们坐。嘉措伸出了手握握甲嘎,又握握我。他的手很热很厚,那是非常有力的手。不过,我想我会打败他的。

过瓦拉姆说,她和嘉措格再奏一遍那曲子给我们听,让我们欣赏一下,笛子与提琴的合奏是多么的美妙。甲嘎说,我们已听过了,是很好听。他又看看嘉措,用很快的藏语和他说着什么。嘉措明白了,看看我,又把手朝我伸来。我没同他握,脸朝向屋角。那个教藏文的老喇嘛盘腿坐在那里,数着手中捏得油亮的佛珠,用很亮的眼睛冷冷地看我,脸是阴沉的。

甲嘎低声对我说:“等一会儿,你一人悄悄去前院,别让达瓦知道。”

我借口上厕所,悄悄去了前院。不久,甲嘎和嘉措也来了。甲嘎说:“现在是你们两人的事了,我最好走开点。”他朝我笑笑,说:“如果你们两人想来一段提琴与笛子合奏,我坐标那边也能欣赏。”

我同嘉措都被他的话逗笑了。

我的被白酒烧昏了的脑袋,清醒了过来,看着眼前比我粗壮的嘉措,心里虚了一半。我还是暗暗打气,我可能会输掉达瓦拉姆,我绝不要输掉做一个男人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