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我都像生了场大病似的,浑身无力,脑袋里空荡荡的,什么事都不敢想。每天出工收工,我都要朝小学的方向望,我盼着从学校门前弯弯曲曲伸过来的小路上,能有达瓦拉姆轻快得像在舞蹈的身影。
路上只有几个放学或上学的小学生,蹦跳着突儿穿进金黄色的麦浪,突儿又穿出来,身上似乎也染了层金黄色。
我的心里却是一片阴暗。
回到冷冰冰的屋子,甲嘎似乎也在故意冷落我,埋头喝茶吃东西,或躺在铺上把一支纸烟抽得雪亮。他不与我说一句话,问他什么,他冷冷地盯我一眼,又回头吸烟,喷出满屋辛辣的烟雾。
就是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也难以说清埋在心中的那种酸苦的感觉。第一次品尝到那种感觉时,真的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真想找个信得过的朋友好好地倾诉。那一天,我距离十七岁还有十多天,我的生日是六月五日,刚过儿童节不久。我很小的时候就感谢母亲把我生到个好日子,儿童节还在回味,生日蛋糕又吃开了。
我在喝加了碱的又苦又涩的浓茶时,对甲嘎说:“读中学的时候,你有没有念念不忘的女同学?”
甲嘎冷笑了一声,没回答。他在吸烟时,我还是看出了写在他脸上的心中的秘密。他盯着烟雾袅袅的烟头,眼内痴痴的,脸上有温柔的笑纹。他肯定想起了同样温柔的往事。
我说:“读初三时,我的班上转来了一位女孩子。个子不高,人很瘦,脸却白净得像刚从桶里倒出的酸奶子。同学们都叫她‘白骨精’,她也不生气。她的那张白脸每天都在我的眼前晃,我不得不死死地看。我心中丝毫没有非份与妄想,只是想看,看着心里就舒服。她好像对我痴痴地看也不在意,只是偶尔斜着眼睛瞟我,又若无其事地看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有一天,她走在我的面前,站了一会儿,脸上很怪地笑了笑,叭地一声,她手一挥,一张涂满了糨糊的纸烟盒贴在我的眼睛上。我恼怒地撕下烟盒,她已摇摆着细长的身子走出了教室门。我看着烟盒,上面有一行字:你再瞪狗眼看我,下次贴到你眼睛上的就是生石灰!我把纸烟盒揉成团,扔出了窗外。其实,那张纸烟盒让我的脑袋清醒过来了。那张白脸没什么值得看,眼睛很小像羊屎蛋,鼻梁很塌,嘴角有几颗小麻点。这样想,她的那张白脸再也不晃眼了,她在我的心中也迅速地淡忘了。”
甲嘎把吸短的烟头扔到地上,还是没说话,好像根本就没听我讲的事情。他站起来,蹬上鞋子在寒风中撒了一泡尿,又回到黑暗的铺上,把被盖蹬开,躺了下去。
我在给他讲第二件事时,他的鼾声响了起来。开始很轻,像风从门窗缝隙中穿过,哧哧呜呜地叫。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像雷从天花板滚过,把墙上的泥土震得哗哗地掉。在他的鼾声中,我讲了第二件事,我不管他听不听,我就想讲,想把心内的一些不舒服的东西掏挖出来,扔进垃圾筒,然后心内就清净了舒服了不再痛苦了。
我读初三时,班主任老师为了管好我们这群顽皮的男生,一人调了个女生做同座。那些女生个子都比我们高大,力气也蛮,发起怒来随便一扔,就可以把我们这帮发育缓慢,骨瘦如柴的男生扔到墙角。
与我同桌的叫杨元圆,脸同她的名字一样的圆,却梳着长长的辫子,吊在背后尾巴一样一甩一甩。她一来,就用粉笔在桌上画了条分界线,说谁也别侵略谁。我说,她的分界线画得不标准,应该像地图上的国界线一样地画。我把她画的线擦了,一刀一刀地刻了国界。我把自己放手的地方画得很宽,占了桌子很大一块。为了补偿,我在桌子的上半部画了一大半给她,对她说为求和平,我出卖了那么多土地给她,够丧权辱国的。我在她桌面刻了两个字:杨国,飘着一面国旗,旗上是颗羊头。我的那面叫洛国,旗上是颗牛头。我们的战争就常常在这桌面上进行。她的手臂只要过了线,我就狠狠地反击。有一次,我的桌本不小心过了线,她抓起就扔到了墙角。我对她说,我要复仇。她没理睬我。有一天,她做作业时,发辫不小心甩过了界。我摸出做手工的剪刀,咔嚓一声把她的发辫剪了下来。她大叫起来,惊动了老师和全班的同学。老师看着手捧剪下的长发不停哭泣的杨元圆,厉声问我为什么要剪她的长辫。我脖子一硬,理直气壮地说,我在进行珍宝岛自卫反击战。
杨元圆终于感觉到自己很吃亏,要我重新画分界线。我说画定的线是不能改的,不然国家就不像国家了。她没话说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有一次上完体育课跑操回来,她把自己的回力胶鞋一蹬,顺手放在了桌上靠近我鼻子的那一方,一股新鲜的臭味直往我鼻孔里钻。我叫她把鞋拿下去,她说鞋是放在她的国界里,与我的国土无关。我只好捂住鼻孔忍受了整整一节课。
我们的战争,便在自卫反击战中进行了整整一学期。
期末考试刚过,她对我说,她要转学了,好像依依不舍的样子。我心内突地一沉,像保存了多年的什么东西突然丢失了一样。我说不转行不行?她说不行,她父母要调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她不能不跟着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堵塞着,说不出话来。我把钢笔送给了她,她也送我了一把尺子。那天,我宽宏大量,任由她的侵略军在我的国土上晃来晃去。
她走了,第二学期又调来一个女生。我没有了任何兴趣与她打边界战了。
甲嘎的鼾声停了,那里静悄悄的,像什么东西都没有。我没点灯,黑夜着包围着屋子,只火炉前一团暗红的光吸引了我,还有些飞来飞去的蛾子。我不想睡,心内的酸涩味不吐尽我是睡不着的。我看看甲嘎方向,不管他听不听,我还是把几天前去找达瓦拉姆的事讲了,我是擂着自己的头讲的,指责自己无用,连个女人都没看好,飞进了别人的怀里。我吐露几句,心内就扯动一次,那伤痛越扯越深,我受不住了,捂住脸呜呜的哭泣起来。
“你他妈是个懦夫,一条遭阉割的狗!”甲嘎坐起来,愤怒得满脸通红,恨着我说:“男人是不为这种事流眼泪的。”
我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又摇摇头,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他冷笑了一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说:“我们康巴人遇到这种事,会用拳头用刀子拼个你死我活。懦弱的只能是无用的汉人。”
他冷笑激怒了我。我说:“假如能把达瓦拉姆的心夺回来,拼拳头动刀子我都不怕。可是,达瓦拉姆讲了,她心甘情愿嫁给那个矮个子的格(老师)!”
甲嘎说:“心是用刀夺不回来的。如果她的心真的飞进了别人的窝里,我看你就算了吧。”
我说:“我不会算的。我还要去找达瓦拉姆说个清楚。”
甲嘎却哼起了一支歌,他的嗓音很低沉,唱起忧伤的歌就更加忧伤了。
花开的时节已过,
“松石蜂儿”并未伤心,
同爱人的因缘尽时,
我也不必伤心……
他说:“这歌你听过吗?”
我说:“没有。”
他说:“这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歌。听了他的歌,你那些忧伤都算不了什么了。”
我暗暗说:“听了这首歌,我更想去找达瓦拉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