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遍地阳光-越走越荒凉

转过山头,便看见了亚麻书界,看见了那大片的金灿灿的阳光。

其实,正行在中天的太阳是白色的,阳光也是白晃晃的,把长年积雪的山头映得一片刺眼的银白。金色的是田野,是正在成熟的青稞地。走在地边,麦穗上坚硬的麦芒碰撞的哗啦声就朝你涌来,像要把你淹没,让你也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我下了马,走在麦穗丛中,那哗啦哗啦的喧哗声一浪一浪地涌来。我的心却平静下来,慢慢地走,慢慢地品味麦穗碰撞的声音。这声音会使你想起一切愉快的事,忘掉残留心内的一切烦恼。

哗啦,哗啦哗啦——

跟随麦浪,我走到了寨口的那堵大白墙前。那一刻,我最渴望的是见到达瓦拉姆,见到她后便把我在庄果寨子里的经历告诉她,让她的聪明的脑子帮我想一想,我没得罪晋美的兄弟,只是老老实实地帮他两口子画了幅画,他就那么恨我?

想到这,我心里又是一片阴暗。

寨口碰见的所有人见到我都笑得很灿烂,诚心诚意地说着“嘎呵特(辛苦了)”的话,帮我牵马,拿东西,问我在庄果过得好不好,就像我是个远征归来的英雄。

我却看着小学的方向问:“学校今天不上课?”

“上。我们的娃娃都送到学校上。”

我把行李扔进屋子内,被盖卷也没折,把马牵到阿嘎那儿,叫他喂些草放回庄果去。我急匆匆地往学校跑去。

学校,就是那座废弃的兵营,背靠大金寺的残垣断壁,好像是那片废墟中掉下的一块土墙,残破却完整。兵营的岗亭还立在大门旁,只是贴满了晒干了的牛粪饼。院墙上军人气息的大标语还清晰留在上面:党指挥枪,不是枪指挥党。解放军是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

门前很安静,阳光下几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废纸也静止不动。一条和毛狗卧在前爪上,斜着眼睛看我,也懒得动一动。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让激动的心平静下来,想了想见到达瓦拉姆时该说些什么,便走进了学校。

稚嫩的读书声传来,真让人激动。一群孩子坐在院内的草地上,围着一个穿红色袈裟老喇嘛,阳光把白色的轻纱铺在他们身上。他们读的是藏文字母,读起来像唱歌。老喇嘛看了我一眼,知道我是来找谁的,朝教室背后的一排白色平房指指,又继续领读。

我朝平房走去,很快就看见了达瓦拉姆与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坐在阳光下,他们指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又说又笑。我站在他们面前时,达瓦拉姆才抬起头,对我很淡地笑了一下,,很不自然。

她说:“你回来了。”

我眯着眼,抵挡着越来越强烈的阳光的直射,想说的话全咽进了肚里。

她说:“你看你看,我们喂的小鸡可不可爱?”

她说“我们”二字让我很不舒服。我苦笑了一声,说:“是可爱。”

我看看那男人,黑红粗糙的脸,说明他是本地人,年龄不小了。头发是卷曲的,很好看地卷成波浪,在太阳下闪着黑油油的光。他朝我咧嘴一笑,脸上的皱纹很深很柔和。

达瓦拉姆介绍说:“朗卡嘉措老师,从甘孜师范调来的。曾经在这一带当过知青。”

我同他握握手,心里很冷。他脸上还是笑,说:“你是从省城插队下来的吧?达瓦拉姆说起过你。”

达瓦拉姆说:“嘉措老师很有才华,笛子吹得好极了。等一下,让你欣赏一下我的琴伴奏他的笛子,简直美妙极了。”

我说:“我现在口渴死了,想喝点热茶。”

“来来来,”嘉措老师拉着我,说:“去我家喝茶,我刚打了一大桶酥油茶。”

他的屋子很简朴,却很干净。茶桌书桌都擦拭得发亮。我注意到墙上贴了一幅水墨山水画。那个年代,很少有人画这种黑山黑水了,这幅画却画得很传神。高大威风的雪山由大团的水淋淋的墨汁衬托,山下点点牛群,飘着炊烟的帐篷,冲进风雪中的牧羊狗。我细细地看着,说:“你画的?”

达瓦拉姆抢着说:“嘉措老师只几笔就画出了,我看着他画的。”她眼内闪动着对这个成熟、漂亮男人的崇拜。

嘉措笑了一声,说:“我在寨子里看了你画的壁画,那才是真正的好画。”

我没开腔。她同嘉措老师嘻嘻哈哈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我默默的灌茶,想压住心内不断上涌的难受的滋味。我第一次品尝那种滋味,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妒忌,两个男人之间还站着一个可爱的女人。

他也看出了我的难受,说:“怎么?我的茶不好喝?”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很累了,想回去休息。”

他哈哈一笑,说:“累了,就睡在我的铺上。不用客气,达瓦拉姆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与达瓦拉姆相视一笑,我看出了那眼光中的异样。

我说什么都得走了。

达瓦拉姆站起来送我,我们默默无言地到了校门口,她才低声说:“嘉措格刚死了妻子,他还要供养两个孩子。”

我说:“他的负担真重。”

达瓦拉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帮助他。”

我轻声一笑,说:“你就帮他吧。”

她说:“你不生气?我看得出,你很生气。”

我真想哈哈大笑。不过,我十七岁的心还是伤透了,我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不过,此时我得平静,像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似的对她说:

“随你的吧。你想帮助人家,我生什么气?”

“我想嫁给他呢?”

我没回答了。我怎么说呢?那可是我第一次爱上的女人呀。我很痛苦地笑了一声,说:“我想回家睡一觉,头痛得厉害。”

上课的摇铃声响了起来,她说:“该我上算数课了。”

我没理睬她,把很冷的背脊对着她,走出了校门,走向寂静的田野。

她在我的背后喊:“什么时候,一定来学校,听我和嘉措格合奏北京的金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