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的呼哨-越走越荒凉

最先活起来的是粘稠浓酽的晨雾。

这灰蓝色的怪物,从阴沉沉的岩石缝隙和挂满粉霜的草丛间挤出来,拖着笨重冰凉的身躯缓缓蠕动,爬行,漂浮,渐渐的,吞没了这死一般沉寂的山谷……

山寨就在此时醒了过来。

晋美牵来两匹高大膘壮的马,拉着缰绳对我咧嘴嘿嘿笑着。那酒气那苦闷那怨愤早已陪着黑夜消失在浓烟滚滚的晨雾中了。他哼着歌,把送我的一皮袋子血肠绑在那匹黑炭似发亮的马屁股上,叉开四根指头梳理着马浓浓的鬃毛,对我挤挤眼角。

“嘿,敢骑吗?”他问。

我拉过马缰绳,跳上马背很神气地遛了一圈,望着他笑。

“算我眼珠瞎,成了羊粪蛋子。看不出你很会骑马。”他在我马屁股后抽了一皮绳,跳上另一匹毛色雪白的马追了上去。

他默默地望着村口,那是他兄弟的小土屋。屋门紧锁着,闹嚷嚷地围了一大群人,冷落了对面画上巨像的那堵土墙,墙下游荡着几只无主的羊。

“看个卵。”

他阴着一张难看的脸,低声咒骂,狠狠抽了马一鞭。马蹄重重地从屋前砸过,把焦黑的泥土朝惊慌的人群溅去。

我心堵塞着疑团,跟上来问:“邓登怎么样了?”

他阴阴地回答:“死不了。”

他脸上的雾气越来越重,伏着马背使劲挥着缰绳。我问他什么,他就红着脖子用藏语咒我,好像我就是他常骂的那个贼狗。

山雾弥漫,山路陡峭。几声灵枭的怪叫,使人从两腿间隐隐透出一股冷颤来,直刺紧缩的心脏。

哦哦,嗬嗬嗬嗬嗬……

天地间迸出一串撕人肝胆的长啸,似凄厉的狼吠狠狠撞击着坚硬的崖壁。山谷里陡然透出刺骨的寒冷。

哦哦,嗬嗬嗬嗬嗬……

又一串伤心欲绝的呼喊,顺着潮湿的寒风扑面而来。

“是我兄弟。”晋美使劲抽打疲惫不堪的马,嘴里咒骂着什么。

山路中央,站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坦露出枯黑的胸脯,拳头在胸脯上使劲擂着,嘴里野兽般地哭嚎。他没理睬晋美,眼光蛇信子般地直刺我,牙帮愤恨得隆起肿块,拳头举过头顶使劲挥着。

“骗子……魔鬼!”他又恶狠狠地骂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藏语。

“没出息的东西,”晋美跳下马,也朝他挥着两只拳头。

在这浓雾弥漫的山崖上,两兄弟像是没有丝毫感情的仇人大声争吵着,辱骂着,互相揪着头发扭打起来。晋美恨着兄弟那张焦泥斑斑,没有血色的脸,呸了一口浓痰,猛地挥出一拳,又是一拳,咬紧的牙齿缝里嘣出几句粗鲁的话。邓登紧捂着红肿的脸恨着哥哥,忽然,他揪着头发尖声嗥叫起来,激昂地擂着胸脯向哥哥诉说着什么冤屈,在哥哥又挥了他一拳后,他揪着头发尖嗥着朝山下狂奔而去。

哦哦,嗬嗬嗬嗬嗬……

悲怆惨痛的嚎叫还清晰地映在那片黑塔般的山壁上,亢奋的嚎声里透出无尽的怨苦,整块山谷都在颤抖,拱动。

晋美长长胄叹着,蹲下来紧紧捂住脸,难受地抽动背脊,指缝间淌出浑浊的泪。他回头看看我,眼缝中要淌出血来,骂了一声:

“妈的,你还不快滚!”

我牵着马朝山顶爬去。他的粗重的喘息声和长长的胄叹声,紧紧跟在我的背后。

胶状山雾又漫上了山顶……

“你给我兄弟画了像?”他问。

“没画好。”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很老实。我看过了,你画得太真了。”他又挺可怕地望着我,说:“我兄弟说你是魔鬼,怨恨你,要杀了你。”

我背脊颤过一丝寒冷,埋着头,让这冰凉的胶雾和沉沉的马蹄在我心内缠绵。

“你很老实,画得太真了。唉唉,我兄弟的老婆是看了你的画,才跟那贼狗跑的,懂不懂?”他面颊上那几条刀缝子般的皱纹一抽一搐,显得冷峻起来。他又眯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有些伤心,说:“今天会出太阳的。唉唉,我可怜的兄弟看不见了。他会死的。他斗不过那条贼狗。”晋美冷峻的眼缝又露出一丝倨傲的笑,“他不会给晋美家的人丢脸的!”

我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天空也用冷冰冰的眼睛望我。太阳呢?太阳搂着老婆睡觉去了。太阳不如地上的人,太阳真苦……一丝苦痛颤过我的心田。仅仅是颤过,像平静的水面浪起的水纹,不久又恢复了平静。那时,我不知道大悲大恸,不知道做事的对与错,只知道我老老实实地画了张不太满意的肖像画。至于晋美兄弟丢掉了老婆,至于由此引起的风风波波,我至今也想不通猜不透。我不需要去想它,我毕竟不是喝达曲河水长大的人。后来,我在街头收两块钱为人画像时,仍然老老实实地画。有时,也为把一个生在脸上伤疤或黑痣画得太真实,而同别人揪着衣领大动干戈……

上了山口,就是平坦的绕着山间向下伸延的路。我俩又上了马,晋美猛地朝我的马屁股抽了一皮绳,马惊恐地蹦起来,弹着四蹄死命地砸着僵硬的山路。泥沙飞溅,山壁摇摇晃晃,我颠着身子差点滚下马背,狼狈地伏在马脖子上,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赶上来,狡黠地朝我挤挤眼角。

“喂,”他问我:“你几时想娶老婆了,就来我们庄果吧,庄果的美人多的是,嘿嘿。”

“我会来的,”我也学他诡秘地挤挤眼角,说:“那时,我会看上你的老婆,会带上她远走高飞的。”

“唔?”他愣了一会儿,抓住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敢!我要找你拼刀子。我会砍断你的脖子,哈哈,贼狗!”

下山了。

厚云笼罩的天空,真的像冰板般碎裂了,鲜亮的阳光温泉似地从云缝泻下来。奶胶般粘稠的雾气也被橐橐的马蹄铁砸碎了,碎成满天满地的金色粉沫。这片僵硬的黑土地上,层层地铺着大片大片纯净的霜肮脏的霜冰蓝的霜银白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