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男人的对话-越走越荒凉

嘉措用手拨开耷在眼前的那绺长发,我看见的是一张非常英俊的男人的脸,那是张我那个年龄不可能有的成熟男人的脸。在深眼窝里滚动的眸子,不像我那种年龄的人,一睁眼便是一种轻率的挑战和进攻,而是平和而神秘,像无风无浪却又深不可测的海面。那种眼神会刺破人的灵魂。看着他的眼睛,我很心虚。他的颧骨是岁月风霜雕刻出的坚硬,挺直的鼻梁与浓黑的胡须,很像征战多年的古代武士。虽说比我矮了一个头,与他面对面站在一起,用男人的沉默对话,还没出一拳一腿,我就感觉到自己已经输定了。

他却笑了,朝我伸出了宽厚的手掌。

我没动,捏紧了两个拳头,护在了眼前。

他又一笑,把衣袍脱下扔到地上,袒露着臌胀的胸肌,看着我说:“怎么?想跟我动拳头?”他把自己的拳头捏得卡卡巴巴响,说:“我在读中学时,得过运动会跆拳道冠军。好久没有放松放松拳脚了。”他很专业地直拳,左钩右钩拳,并漂亮地弹了一下腿。

我说:“你这样子吓不坏我。”

他哈地一笑,搓搓手掌说:“我不会和你斗拳斗硬的。我能赢你,我也不会比。我们都是有文化的人,道理也该比别人懂得多,有什么事就不能在嘴上说吗?”

我说:“有些事说不清。”

他说:“只有捉不到的风,没有说不清的事。”

我说:“男人与男人的对话,就得用拳头。”

他说:“男人也不是放养来供配种的,没有脑袋思考的骚公羊。”

他再次向我伸出了手,那只手掌很厚,稍稍用力便隆起硬得发青的筋条的手。我还是瞪着他的眼睛,晃着拳头说:“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

他哈地一笑,手掌变成了长长的食指,枪似的指着我说:“看看,你只是个还没断奶的娃娃,你打不赢我,摔跤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一激动,唬地朝他鼻梁处就是一拳。拳头砸在他的手掌心内。那是个铁样硬的夹子,把我的拳头死死地叨住了,我怎么挣扎都使不上劲。他却轻松地说:“我举起过一百公斤的杠铃,能单手撑两百来下俯卧伸。”

他得意地看着我笑,那眼神分明是叫我懂得什么叫着口服心服。这时候,我不会服输,就是躺在地上,我也不会服输,不然,我怎么在甲嘎面前做人。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的手轻轻一扭,我便歪着脸痛出了满头的汗。我咬牙坚持,抓紧他的胳膊支撑着身体不倒地。他又问:“服不服?”我说:“不服,永远不服。我就是倒在地上,也是个不服输的男人。”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滚出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我的手松开了,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喜欢你。”

我俩都坐在了冷冰冰的地上,他的手还搂在我的肩膀上,我嗅到股酒气,不知是他嘴里喷出的,还是我的嘴里喷出的。

甲嘎这个时候钻了出来,说:“喂,你们怎么不打了?打呀,我看得实在不过瘾了。”

我们低着头看凝着一层白霜的地,没有谁理睬他。

他又喊了一声,说:“你们不打一架,没有赢家和输家,可你们之间的恨便会没完没了。我看得也实在不过瘾。”

我恨了甲嘎一眼。他引我来,难道就是看我出丑,看我败在嘉措的拳头下,向嘉措服输求饶?他太没良心了。嘉措却很友好地握住了甲嘎细长的手,说:“我很喜欢不服输的男人。我们谁也胜不了谁,还是算了,不动拳脚了吧。男人与男人之间难道就没有道理用嘴巴来讲吗?”

我的心也冷却了,掏出来或许和地上白霜一样。我平静地说:“你也该明白,我与你站在这里是为了谁。我不服气,好好的一个女朋友,一眨眼就让你夺走了。”

他沉默了,看得出他心里很矛盾,那张成熟的脸严峻起来。他说:“有些事,道理是讲不清的。”

甲嘎趁机起哄:“对呀,还是痛痛快快地打一架,输了的走人。”

我又捏起了拳头,心里很虚。不过,我还是硬着脖子,打不赢我也永不服输。

他没动,手背在身后,望着天上飘动的让月光染成暗黄色的云朵,说:“你喜不喜欢过瓦拉姆?”

我说:“那还用问?不然我不会来找你打架。”

他说话慢悠悠的,双眼却逼着,把我朝没有退路的悬崖逼去,声音有些激动:“达瓦拉姆喜欢你吗?”

我想起了同达瓦拉姆在一起时的那些甜蜜的往事,说:“你请她来问问就行了。”

他说,好像在对另一个人:“我问过。达瓦拉姆说你人是好人,却不是她终生依靠的人。”

我说:“我会让她幸福的。”

他说:“你能吗?安家在这穷山沟里,过普普通通的洛巴(农民)或若巴(牧民)生活,你能吗?达瓦拉姆说你迟早要走,你下乡就是为了早些走,去大学读书。你说是不是?”

我有些恨达瓦拉姆了,她怎么把我的心事全说给这个男人听了。她肯定讲过我们在温泉中的那一夜,我的脸有些烧了,在他的紧逼的话语中,连气都喘不过。

他看着我,看着和我同样目瞪口呆的甲嘎,轻声一笑,说:“你办不到的,我能办到。就在这里,在这所小学,我俩都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培养亚麻书的孩子们。我俩会把它办成很像样的小学,有操场、花园、图书馆、游戏室和体育中心。我们的小学叫幸福小学,那不是未来就是今天,从我们一滴汗一滴汗开始建起。我们会招来很多老师,总有一天这里会走出大科学家、文学家、音乐家和画家。你们信不信?”

起风了,云朵滚动把天染得更暗了。风把校园里的尘土扬得很高,空气哧哧响着,那是在下霜。站在冷嗖嗖的寒风中听他讲这里的未来,那么自信地讲,我还能和他争什么呢?我不想同他争,我知道自己输了。我同达瓦拉姆的关系从开始的那天起,就决定了必然会走到失败的今天。

嘉措见我们很久不说话,乐观极了,眼内闪动着亮光,说:“我再告诉你们,秋收过后,我同达瓦拉姆将在这片操场上举行婚礼。我们会烧一大堆火,开个热热闹闹的锅庄舞会。我很欢迎你们能来跳舞。达瓦拉姆的朋友,也是我的很好的朋友。”

甲嘎拉着我的胳膊,朝校门外走去。狗仍关在窝里狂吼乱吠,甲嘎把手中捏得出汗的石头狠狠砸在狗窝上,以泄心中的忿恨。

走在路上,我俩都沉默不语。风穿透了我们的衣服和身体,在心内搅动。我感觉到自己快冻成冰人了。

“输了。”甲嘎叹口气。

“输了。”我也叹口气。

他说:“还想达瓦拉姆?”

我说:“我只想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