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苗二对我说,他搞了个大猎物,我们可以好好地美餐一顿。
他拉我到厨房背后,那里湿漉漉的地上扔着一条刚断气不久的黑狗。苗二说,他在树林边上安了个套子,想引野兔子来吃。想不到却套着了这只狗。他用绳子勒死了狗,拖了回来。他满身都是兴奋的笑,说:“我叫甲嘎到阿约吉巴那里去打点白酒,把三个拉姆全叫来,我们知青来一次狗肉大会餐。”
我却发现有些不对劲,把狗头翻过来瞧,尖尖的嘴上拖着长长的黑血。额头上有团耀眼的白毛。这狗我太熟悉了,刚来这里插队时,就差点被它咬了。我说:“这狗,你最好别吃。”他瞪圆了眼睛,说:“你怕别人说你‘阿约卡’,你就不吃算了。我可快一个月没尝到肉味了。”他说着,咽了口唾液。
我说:“这狗你该看清楚了,再吃。它额上的白毛你肯定熟悉,亚麻书一带就这么一只。”
他翻看着狗头上的白毛,也有些虚了,说:“不会吧,只多吉那老头子才有这种狗。”
他还是犹豫了。苗二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样人都不放在眼内。可他对多吉老队长还是畏惧三分。他说,亚麻书只有多吉队长才像个真正的男人,他那双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睛,不管看谁一眼,谁都会心虚。他就怕多吉队长。
我说,先把狗藏一藏,如果是多吉家的狗,我们就不吃了。他说行,把狗拖到屋角,用几张干牛皮盖在上面,又堆上了几个空背兜。
白天,我们打听到,多吉家的那只黑狗失踪了。晚上,我俩把死狗拖到树林,挖了个坑埋了起来。
那时,我才想起翁姆托交的东西,把那个小布包交给他。他捏捏布包里的东西,又揣进怀里。他没与我讲与翁姆的事,说:“洛热太可怜了。”
我说:“洛热的嘴太可怕了。”便把我见到的对他说了。
他冷笑一声,说:“寨里人都说,那是洛热骂人太多了。”
我说:“他是支书。”
他说:“他也是亚麻书一带最漂亮的小伙子,像他的妹妹。”
我说:“多可惜呀!”
他哼地笑了一声:“你也学会了发酸味。”
我说,谁看了洛热那张脸,都会有同情心的。苗二却在一旁冷笑,点了一支经济烟,吸了两口又灭掉。他说:“你不知道,他过去整起人来才凶呢。亚书队的泽巴多嘎只因在会上多发了些牢骚,他就把人家弄到公社的学习班。泽巴多嘎是70多岁老人了,学习班的人要去山里采石头,活很重,老人怎么受得了。泽巴家的人跪在洛热的脚下求情说好话,他冷着脸吭都没吭一声。后来,老人让放炮的滚石砸断了一条腿,现在还躺在家里。”
我说:“不管他过去做过什么事,他现在已成了个可怜的人。”
他说:“那是他活该。”
我没同他争了,出工的敲铧犁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响起来了。苗二说“今天想不想逃一天的工?”我说:“今天在畜圈掏粪,我也不想去。”苗二乐了,拍拍我的肩,说:“我们去钓鱼。”他从床下拖出了钓鱼竿,套上早已准备好的鱼线。我们捏了些糌粑团做鱼饵,就出发了。
达曲河离寨子约两里地,河水从雪山顶流下,洁净得像玻璃,水底的石头都看得一清二楚。苗二说,水很急,要寻河湾的回水处。我们那到了一个很大的回水,河岸有个很大很平整的岩石,周围生满了绿色苔藓,显得很粗糙。只顶上光滑,像刀具磨过千遍万遍似的。回水很深,水底似有绿色的雾。苗二说,这里肯定会钓上大鱼,听哗哗的水声就知道鱼很大。他在鱼钩上捏上块糌粑,扔进了水里。我看见水面有嘴,眨了下,水面荡开一圈圈水纹,便把鱼钩吞了进去。
苗二点上了那支吸了两口的烟,在烟雾中看着水面,“嚯——”他叫了一声,手一举,一条黑油油的鱼在竿上挣扎。他一扔,鱼便摔在了石板上。
他看着我说:“快取下来,用绳子穿在鱼腮上。”
我照他的话办了,把穿了腮的鱼放在河边,看着我们的战利品心里有说不出的快乐。
他一条一条地摔鱼,好像他的任务就是摔鱼。他的烟早就湿透了,仍叼在嘴里,不停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这里的鱼多得没法数。”
我说:“这些鱼我来弄,红烧鱼我最拿手。”
他便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不想钓了,就叉开腿躺在石板上晒太阳。高原的天空给人的感觉是一张蓝得纯净的缎子正往下掉,而躺在地上的人正往上飘。使你相信天空和人会紧紧粘在一起。苗二说:“躺在这里真有种升天的感觉。”我说:“我也有升天的感觉。”
苗二眯上眼睛,尽情地享受这暖融融的太阳。他又猛地睁开眼睛,说:“你嗅没嗅到股怪味?”
我说:“我鼻子不行,什么味儿都嗅不出。”
他说:“这石头的味道真怪,比鱼腥还臭。”他坐起身,说:“我们还是走吧。”
我感觉睡在阳光下很舒服,便一点也没动。
苗二把我拖起来,说:“我们还是回去红烧鱼吧,我已快半年没尝过肉的味道了。”
我从水里得起一大串鱼,说:“这里的鱼这么好弄。”他便在一旁冷笑。
我不知道有很深的东西装在他的心里。当我知道时,那鱼早就在我胃里消化了,变成我的肉和血液了。不过,我还是在野地里狠狠地呕吐了一通,呕了一大滩绿色的汤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