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书洛热死了。
这个初夏的凌晨,亚书的铁铧与麻书的皮鼓同时响起,稀薄的空气似乎颤动起来,天空撕裂了一条条细缝,飘下了瘦小的雨滴。
平时冷冷清清的洛热家门前,涌满了人,每个人都阴着脸,伸长脖子踮起脚尖朝屋内瞧。门前两个大个子和队长多吉站在那里,拦住想往屋内挤的人群。屋内很黑,桑烟一股一股朝外飘散,喇嘛们安魂的经声传了出来,骚动的人群安静了,有的盘腿坐在墙根,脸颊让悲伤的泪水淹没了。
我和苗二、甲嘎赶来时,格桑拉姆、坎珠拉姆和达瓦拉姆也站在雨水浇湿的地上。我叫她们进屋去,她们摇手拒绝。苗二说,她们不会进去的,人刚死喇嘛正在安魂时,女人都不能进楼去,这是规矩。
我们也让多吉队长拦在了屋外,队长说这个时候不能进去,让支书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好像支书不是离开这个世界,而是卸下了所有的重负,轻轻松松地睡一觉。
雨停了,天空仍然阴沉。不远处的老杨树上,不知何时停满了鸦雀,一声高一声低地鸣叫着,似乎在悲伤地哭泣。苗二说洛热实际上并不坏,也做好些让人感动的事。去年秋收时,他不小心弄坏了队里惟一的脱粒机,公社要办他的学习班,是支书去说了好话,才免了在学习班里受罪。
苗二说:“人在这个时候,别人想的尽是他做的好事。”
我想到的只是戴着大口罩很快地说话,说的什么让人一句也听不清的支书,想到的只是嘴唇肿胀像沤烂了的马铃薯,脸颊上结满了乌黑血块的可怜的病人。
苗二说:“洛热当年却是亚麻书最英俊的小伙子。”苗二觉得我有些不信他的话,眼瞪得很大,声音也提高了,说:“你不信?你去问问寨子里的那些女人吧,洛热刚从部队回来的时候,她们把洛热家的独木梯都踩断了。”
我问:“洛热看上了谁吗?”
苗二叹口气,说:“洛热当然一个都看不上。他有他自己的人,别人怎么看都不如意,可洛热就喜欢。你说人奇怪不奇怪?”
我问:“你说的是谁?”
苗二没说,埋着头想什么事。他抬起头笑了一声,脸上有了亮光:“我刚下乡那会儿,是洛热开着拖拉机去县城来接我们的。那时,我们都说,支书模样英俊极了,比样板戏里的英雄杨子荣还要英俊。格桑拉姆当着所有知青的面说,她要在一年之内成为洛热的老婆。”
当然,格桑拉姆没敢做洛热的老婆。情感的事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洛热患病前一年间,她连洛热的边都近不了。她常常怨恨地说,洛热心中有另一个女人。她知道那女人是谁,有一天她会报复那个女人。
她没机会报复那个女人了,在一个月儿很亮很圆的夜晚,苗二那破锣似的嗓门唱出几支黄歌(那时,知青中流行的所有东方西方的爱情歌曲,都称为黄歌),就把她的心勾住了。那晚,她和他都尝到了男人和女人的滋味。
阿嘎来了,抱着他的红缎包裹和一大把印度香。他看见了我,便把红缎包裹放在我的手上。这样,我就可以跟着阿嘎进屋了。苗二看着我,眼光里充满了妒忌。我悄悄对他说:“有什么话给翁姆说?我可以带。”他在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屋子内空气闷得人透不过气,几盏酥油灯光仍然很暗,蓝幽幽的在墙壁上跳动。三个大金寺的喇嘛没穿袈裟,围着僵硬地躺在地上的洛热,念诵经文。我看清了,洛热仰躺着,面朝天花板,模样很平静。没戴口罩,肿胀的嘴抿得很紧。我能感觉出屋内有悲伤的东西在四处游走,常常往你脸颊上挥袖一拂,心内一紧便想掉泪。我没看见曲珍阿意和翁姆,我听见屋角暗黑处有人捂住嘴低声地啜泣。
我走过去,曲珍阿意擦擦泪叫我坐下,翁姆仍然捂住脸,抽搐得很伤心。曲珍阿意低声说:“洛热是昨夜走的。他对我说,想吃酸奶,我开罐新酿的酸奶,他喝上一口就不想吃了,说想睡。我给他擦嘴上的奶迹时,就知道他不行了,就请来了阿嘎。他走得很平静,看看他的脸,睡得很香甜,没一丝痛苦。”曲珍阿意的声腔又涩了,眼内又涌满了泪。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安慰她。
阿嘎过来对我说,现在要洗浴洛热的身子,外人都得出去。我便走了,出了门,有许多人都在问支书怎么样了。我说:“很平静,像睡着了一样。”
苗二拉住我,说:“走,我们去看一个人。”
我问:“看谁?”
他没说,拖住我就走。我给他讲平静的洛热和伤心的翁姆,他也没开腔,把我拖出寨子,穿出一小片杨树林,我看见一块马铃薯地边上,孤零零地蹲着一个女人,穿一身黑色裙袍,也捂住脸很伤心地哭泣。远远地看去,很像一只落在地边受了伤的鸟。苗二拉我在林中坐下,声音很沉重地说:“她叫泽仁卓嘎,就是洛热迷恋的那个女人。”
我看着她瘦削苍白的脸,说:“她不太漂亮。”
苗二说:“洛热就恋她。她是区武装部长陈达吉的老婆,已生了两个孩子了。洛热就恋她。”
我说:“看样子,她也恋洛热。”
苗二说:“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寨子差点出了件大事,一个部长,一个支书为了这个女人,差点拔刀厮杀起来。”
我又看了她一眼,说:“她一点也不漂亮。”
苗二笑了一声,好像在笑我愚蠢。他说,那天,支书和部长的眼睛都是血红的,他俩刚在一起喝了酒。陈达吉的手枪内只有一颗子弹,这子弹足以要了洛热的命。洛热握腰刀的手捏出了汗,另一只手紧紧揪着陈达吉的衣领。他们就那样僵持着,谁也劝不开。
那天,陈达吉突然闯进洛热的家,揪住卓嘎的长辫从洛热的被窝中拖了出来。他狠狠地在拼命挣扎的卓嘎脸上揍了一拳,溅开了满脸的鼻血。躺在地上卓嘎,看着两个男人手握武器僵持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雨落下来了,很突然。猛烈落下的雨雪一般都很凶,很像天空让什么怪兽的利爪撕裂开条条血口,蓄在天空上面的海子里的水,便洪水似的冲了下来,砸在满是畜粪和泥浆的地上。两个男人仍一动不动,眼眸恨得出了血。雨水把头发与衣袍浇灌得湿透了时,洛热锋利的刀刃顶在了陈达吉的喉头上,陈达吉的枪口趁势抵在了洛热的额头上。他们心里都明白,谁也胜不了谁,但也不让谁。
“哥哥——”一声脆脆的喊声传来,翁姆跪在了他们中间,脸上泪水和雨水,泥浆和荆棘划破的血痕混在一起。她哀求着,两只手用力推着,似乎要把两个正在发疯的男人推开。
陈达吉抬头看了一眼哀伤中的翁姆,就在看那一眼时,他改变了主意,手中的枪收了回来,脸上的仇恨也消失了。他朝满脸愤恨的洛热笑了笑,拍拍他的背,说:“我看算了吧。我不想女人插在我们男人的中间。我们还都是干部,社员们都会来看我们的笑话的。”
洛热也收回了刀,他嘴里仍旧不甘示弱,说:“卓嘎对我说过,你喝酒后就打她,朝死里打。她恨你,说你不配做她的男人。”
陈达吉厌恶地看一眼跪在泥浆中的卓嘎,哈哈笑了。周围人都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他还笑得那么开心。他对洛热说:“你想要她就拿去吧,我要回去了。区里上午要开基干民兵会,你可是亚麻书的民兵营长哟。”
他骑上了马,看也不看自己的女人。
洛热扶起了卓嘎,她便搂着洛热痛哭起来。洛热劝她说,她还是回去吧,家中两个幼小的孩子需要她,可不能让这个黑了心肠的男人打坏了。
卓嘎骑上洛热的白马,依依不舍地走了。
这场差点血肉横飞的厮杀便结束了。可雨还没停,越下越大,粗壮的雨柱在地上撞着,水花飞溅,似乎要把松软的大地砸一个深坑。围观的人早已散了,只有翁姆拉着哥哥的手,说着安慰他的话。
洛热让雨水冲刷过的脸看起来很平静,可他觉得,此事不会完。
就在当天晚上,洛热病倒了,发着高烧,说了一晚上的胡话。那场淋透衣袍的雨水和寒气,逼进了他愤怒的心脏,人肯定会被病魔击倒的。
第二天,陈达吉来到洛热家,穿一件漂亮极了的藏袍,鼻梁上架一副墨镜。他一进洛热的家,便从袍里掏出一个红布包,两个玉手镯。他把东西放在桌上,对曲珍阿意说:“我是来陪礼的。我昨天是喝醉了酒,人疯了,真不该同洛热兄弟仇人一样对抗。”
曲珍阿意脸是阴的,看也没看他放在桌上的东西,说:“洛热病了,昨天回来就病了。”
陈达吉吸了一口气,来到卡垫旁,看着洛热青黑的脸,手靠靠他的额头,又收回来,说:“好烫手呀。你们怎么不送医院?”
曲珍阿意说:“没事的。刚吃了土登曼巴的药,没事的。”
陈达吉坐下来,说:“病恼火了,就很难医治了呀。”
这句话好像伤了曲珍阿意的心,她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陈达吉说:“我这次来,就是想说些话给洛热兄弟听。卓嘎我不要了,我马上就扯离婚证。她喜欢洛热就让她喜欢吧,自家兄弟还与他争争夺夺,像什么话!”
曲珍阿意给他碗里添了些热茶。洛热躺在卡垫上动了动,他可能听见了。
陈达吉的眼睛在屋内四处搜寻,他有些失望地说:“翁姆没回来?”
曲珍阿意的脸皱了皱,什么也没说。
陈达吉喝干了碗里的茶,曲珍阿意也没给他添茶了。陈达吉说:“洛热病好后,告诉他,区里推荐他去县里开先进基层干部会。”
他站起来,又朝屋子四周看了看,有些失望地说:“我就告辞了。”他走后,曲珍阿意的脸更阴沉了。
洛热病好后,上嘴唇肿了一个包,不大,比一粒青稞籽还小,有点痒,像被蚊子叮咬过,他也不在意。卓嘎天天都来,对他说陈达吉已同意离婚,手续办妥后就搬来和他一起住。
陈达吉却带来了话,要洛热的妹妹翁姆同意嫁给他,才办离婚手续,洛热愤怒得人都要爆炸了,骑马赶到区上,当着区委书记充翁的面,痛骂这个无赖。陈达吉不慌不忙地说:“你家已收了我的定婚礼,就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如果退婚,便是对我的羞辱。”
洛热问曲珍阿意有无此事,曲珍阿意拿出了陈达吉送来的手镯,放在桌上,一句话不说。
洛热气红了脸,抓起手镯狠狠摔在地上,手镯在软软的地上弹了弹,滚进屋角,转了个圈,碎成了两半。
就在那天,他的嘴唇上的那粒肿块长大了,通红一块,有拳头那么大。他整个脸都让肿块拉扯得歪斜了。开始,他让瘸腿藏医上点消炎的药,没什么效果。又去县医院医治,还是没效。后来肿块变黑变硬,一发着就痛得脑袋麻木。洛热去了省城的大医院,一检查,是要命的癌症。
他回来了,戴着口罩。他再也不想见卓嘎了,他说他一人痛苦就行了,不想再伤害另一个人。卓嘎离了婚,带着孩子回到了热科牧场的娘家。
我和苗二都觉奇怪,今天这个悲伤的日子她是怎么知道的,热科草原离这里很远,要骑两天的马呀!我相信,洛热病重时,她就搬到了这里附近,她想亲自给洛热送葬。
又一群鸦雀呱呱吵闹着,飞到了那棵苍老的杨树上。乌鸦是很有灵性的生物。每次有丧事时,它们都会大群大群的出现,用哀伤的声音向这个平静的世界宣告着什么。
只有独坐在霜雾打湿的青稞地边的泽仁卓嘎,无视这满世界的喧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身子似乎同这肥沃的土地连为了一体,远远的很难分辨出人与泥土的颜色。只有阳光初照时,她顶在头上的红头巾,在灰蒙蒙的雾气中特别地刺眼。
我想,太阳天天都从同一个方向升起,在她心中最温暖的还是昨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