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伤心的月亮-越走越荒凉

夏日的太阳是透明的。

青稞苗刚刚出土,青嫩青嫩的,让人想象成大地那层透明皮肤下的血液。在风中,暖洋洋的阳光似乎会动,从东边跑到西边,又从西边跑到东边。土壤那层薄皮下的绿色,也激动地涌动起来。

这个季节,早晨或傍晚,走在青稞地边那细细长长的小道上,是最愉快的。清爽的风中有嫩苗的甜味,路边的草丛中还不时跑出一两只偷吃的野兔子,衔着根土壤中冒出头不久的白蘑菇。草地上开满了一种黄色的小花,像袖珍的向阳花一样,一片一片地在阳光下舒展花瓣。我同达瓦拉姆去草滩那边的一个小河沟里背水时,她都爱摘一大束花,回到家中插在漱口盅中,倒点水,养在里面。我们背水的那条小河沟,是从山顶上的一个月牙形的海子里流下的,水清得像玻璃,沟底的水草细沙和游来游去的小鱼都看得一清二楚。达瓦拉姆不准我捉小鱼,她说鱼招惹我什么了,我何必要去欺负它们呢?我说我只想捉几只养在瓶子中看着玩,就像她摘花回去插在漱口盅里一样。她说,那不一样。她说,我伤害了小鱼,她就永远也不理睬我了。

那时,我已感觉到自己同达瓦拉姆玩上了那种叫着爱情的游戏。我那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我把爱情叫着游戏,将来的事还太遥远。我的心思不是扎根这里,我想读大学,怀念早晨新鲜的太阳洒在学校的操场上,我与同学们穿着火把短裤,足蹬回力运动鞋,在老师的口若悬河哨声中把操场踏得咚咚响的日子。达瓦拉姆却很认真,她说将来同我结婚后,要在这里靠近河沟与草滩的地方,盖座漂亮的房子。两层楼,底楼有我们的牛羊,还要喂几头肥肥胖胖的猪。楼上是我们的卧室,柱子上要雕满了花,墙上要挂满我画的画。我与她要有一大群儿女,我们看着他们在草滩上活蹦乱跳,然后悄悄地老去。

她问我:“想不想这样过日子?”

我说:“那样的话,我还不如做只鸟,远远地飞,想回来了,又悄悄的飞回来。”

她就满脸的不高兴,说我读不懂她的心思。我便笑,说我读得懂,却不想读,因为我只是个初中毕业生。我读了大学再来读,就什么都能读懂了。她就说我伤了她的心,就几天都不理我,让我孤零零的失了魂儿似的满寨子乱窜。

那时,我已从阿嘎家搬出来了,搬到了苗二那里。我与苗二、甲嘎去搬我的东西时,阿嘎早把我的东西捆成了包,好像他知道我要搬走似的。他给我与苗二、甲嘎倒了碗热茶,又在每人碗中扔了块酥油,然后缩进阴暗处。我们一声不吭地慢慢喝茶,添了糌粑面同融化了的酥油一起揉捏,再一块一块地扔进嘴里。他看着我们香甜地吃完后,脸上的皱纹才高兴地舒展开来,看着我们说:“饱了?”我拍拍圆滚滚的肚皮,揉揉脖子,说:“看看,已胀到脖子上了。”他才嘎嘎地笑了,说:“你以后常来看我?”我拥抱了他,说:“我会的,你是我的哥哥嘛。”我鼻子一酸,眼内涌满了泪水。

阿嘎说:“我是你的哥哥。我有事你会帮我吗?”

我问:“什么事?你的事我当然会帮忙了。我的朋友们都会帮助你。”

苗二和甲嘎都对他笑。

阿嘎没说什么事,提起我的被盖卷出了门。在帮我铺好床铺后,他悄悄对我说:“你收了工,上我那儿来。只你一个人来。”

阿嘎弓着背走了,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站在窗前,向他招手,他没回头也没看见我,弯下腰把路上的石头捡起来,扔到路边。这个大金寺学问渊博的喇嘛,这个远近闻名的卦师,这个善良倔强的阿嘎(哥哥),同那天的刺眼的白色太阳一起,永远留驻在了我的心里。假如心中也有个世界,我会在那里给他修座漂亮的喇嘛寺,面朝东升的太阳。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同天空与大地交流,向神山圣湖祈祷。

晚上,我同苗二吃了饭,便一同出门。甲嘎想给家里写封信,没同我们一起走。苗二说,晚上空气很爽,吸两口就想干一件疯狂的事。他吃了饭就想出门走走。

这是个很静的晚上,没有一丝风,云是透明的,成团成团的沾在深蓝的天空,动也不动。寨里很少见人,只有野狗悠闲地刨挖垃圾,人走拢它们身旁,才从嗓眼里憋出很粗的声音,保护它们的地盘。我弓腰做了个捡拾石头的动作,野狗惊恐得尖叫一声,箭似地逃得干十净净。

苗二突然问我:“敢不敢吃狗肉?”

我说:“从没吃过。”

苗二说:“狗肉是神仙的肉,补得很。”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补什么,但我知道当地人是不吃狗肉的。谁吃了狗肉,就被称为“阿约卡”(食狗肉的嘴巴),当地人深恶痛绝这种人,是不与这种人接近的。我说:“我是不会傻到去吃狗肉的。”

苗二却在一旁冷笑。

天空的月儿很细很弯,让云团擦来擦去,就亮得特别刺眼。苗二说,他想公路那边走走,就同我分手了。那一刻,我从苗二身上嗅到股奇怪的气味,刺得我鼻腔很痒。

阿嘎坐在火炉旁等我,酥油灯苗在他前面轻轻地飘荡,他的脸衬着黑暗的背景很红很亮。我进门,他抬头问:“吃晚饭了没有?”我在嗓眼上比比,说已胀到了这里了。他就笑,还是给我倒了茶。

我说:“阿嘎,你叫我来,是想告诉我什么事吧?”

阿嘎指指我的碗,他的意思是我喝完中的茶再说。喝茶时,阿嘎看着我笑,他脸上的皱纹给人安详与可靠。我喝完茶,他快乐地弹了下舌头,说:“你今天晚上帮我一个忙。”他笑了笑,又说:“小小的一个忙。”

他小心地摘下墙上的那张主席像,从神龛里那个红木匣子底下,取出一迭红绸包裹的东西,对我说:“帮我捧着它。”我接过来,沉甸甸的。他又打一只大木柜,一层一层地取出里面的衣物、毛毯、壁挂,在最底层他拿出两只擦拭得铮亮的铜灯,一只铜铃铛,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铜制物品。他把这些东西放进一只皮口袋里,提起来,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跟着出门,没有问他去哪儿。我知道,问了阿嘎也不会说。出门嘛,总有个落脚处,这就是阿嘎的意思。我跟着他在夜雾中穿行,把寨子中游荡的野狗赶开,来到了一幢土楼前。轻轻一推门,一股马尿的酸味迎面扑来。阿嘎拉住我的手,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马匹很响很愤怒的鼻息声。阿嘎说:“小心,要上楼了。”是独木梯,阿嘎轻松地上去了。我抱着木梯什么也看不见,对阿嘎说:“有灯就好了。”灯就亮了,顶上有个老阿意看着我笑。

我小心地提着包裹上了木梯,阿嘎说:“这是支书洛热的家。”那老人就是洛热的母亲玉珍,这冷的晚上,老人还裸着上半身,胸前的护身符在月光下闪耀。

她招呼我:“嘎阿特?(辛苦了)”我回答:“嘎麻特。(不辛苦)”就像在回答某个暗号。她却满意地笑了,用很快的藏语和阿嘎说着什么。

洛热家弥漫着一种阴冷的气息,尽管炉火很旺,茶壶飘着淡淡的热气,四盏酥油灯把屋子照得很亮,我还是感到有股寒气在背脊上滚动。

裹着厚厚皮袍的洛热支书看了我一眼,脸阴沉得要下雪。他仍然戴着发黄的口罩,眼睛弯着笑了一下,指指对面的卡垫要我坐下。阿嘎问候了他几句,就对他母亲玉珍阿意说:“我带有灯盏,你们的灯盏就灭掉吧。”

玉珍阿意捏灭了灯盏,屋里一片黑暗。她又在阿嘎擦拭得亮堂堂的灯盏中,放了一块新鲜酥油,插上灯芯,点燃火,雪亮的光便在屋子内跳动起来。

洛热说:“歇一会,喝点茶。”

洛热家的茶是新鲜酥油打的酥油茶,喝一口满嘴的香。茶一香,阿嘎就喜欢弹一下舌头。

洛热对母亲说:“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玉珍阿意高兴起来,赶忙拿来糌粑口袋和奶渣,说:“你终于喊饿了。两天来,你第一次喊饿了。”

玉珍阿意把一碗糌粑捏成团,又倒了碗茶,端给他,眼中充满了慈爱。洛热摘口罩时,脸颊和手都痛得不停地颤抖,口罩摘下来,我的心便让一种冰冷的东西堵塞了。他的上嘴唇像烧焦了的牛皮,长得很大,软耷耷地下垂,遮住了整个嘴唇。四周湿的血口和干的脓疤使人不忍往下看。苦痛的折磨,使他年轻的脸已苍老不堪,只漂亮的眼睛,还能看出他曾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脸上又是一片苦痛。他不看我了,脸侧到一边,嘴小心地张开,手指抬起上唇的黑皮,把糌粑一小块一小块地塞进去,没有咀嚼,喝口茶便硬着脖子咽了下去。他吃得很痛苦,额头上滚落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玉珍阿意不忍看下去了,蒙住脸遥头叹息。屋角暗黑处有人在伤心地啜泣,我回头,是洛热的妹妹翁姆,亚麻书一带最漂亮的姑娘。

阿嘎说:“开始吧。”

玉珍阿意便把桌上的东西移开了,用帕子擦了擦。阿嘎把那个用红绸包裹的东西放在桌上,一层一层打开,里面裹着一迭迭长条形的纸片,翁姆说是经书。她要我坐开点,阿嘎要给洛热念经了。

阿嘎把经书抱在膝上,开始念经时,洛热又戴上了口罩,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有种透明的蓝色。阿嘎的声音像一支从远古飘来的歌,突儿朦胧,突儿响亮,突儿又伴着几声脆脆的铃响。翁姆说,阿嘎在对洛热的灵魂交谈。

我被这屋中的肃穆与神秘的氛围镇住了。尽管,支书家中仍带有支书的本色,墙上正中的领袖像揩擦得干干净净,右边一幅红纸印刷的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左边是芭蕾舞剧《白毛女》里深山见太阳的造像。可那种时候那种地方独有的神秘气氛仍在屋子内荡来荡去。

我们都沉默着,小心地呼吸,生怕一声轻微的响动,就把阿嘎创造的这种神秘的东西破坏了。我连咳嗽都憋着,让痰把喉咙咬得发痛,实在憋不住了,便埋在衣袍里喘口气。

阿嘎念完了一段,便摇响手中的法铃,又拿起桌上的法器在洛热的头顶晃晃,才喘口气,又对玉珍阿意说:“喝口茶吧。”

洛热躺下睡了,睡得很安稳。

阿嘎看看我,说:“你可以回去了。我要在这里坐一夜。”

我说:“我不想睡。我想陪你。”

玉珍阿意却生气了,说:“你去做你自己的事!”

我只好与玉珍阿意和翁姆告辞了。

翁姆来送我,月光下她苗条的身影很好看。我与她下了楼出了门,她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布包,叫我带给苗二。我问是什么东西,她没说,好像很害羞。我说,肯定是好东西,苗二不要就归我了。她笑着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叫我快走,野狗来了会咬断我的腿。

我偷偷打那个小布包,是个小耳环,女人心爱的东西。我佩服苗二,真的把亚麻书的第一美人搞到手了。不过,我担心他与格桑拉姆怎么了结,人家那么痴心地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