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斗争-越走越荒凉

甲嘎也有故事。

甲嘎不爱说话,一说话他那张圆胖的娃娃脸就憋得通红,满头漂亮的卷发都紧张得抖动。他说他要说故事,那故事肯定干净得没有任何想象力,却真实得似乎一抓就可以捏在手中。他说他的故事可能不太好听,却是岩上敲下的石头,雪地上捏成的雪团,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牛皮。

甲嘎他们建立起牧业生产队后,给队里的牧民划成分。那时,县里为整社专门定了划成分的标准:家中有200条牛皮口袋、100张牛皮、3顶以上帐篷的,就可以定为富牧,是剥削阶级,要被专政的对象。

那时,牧民大多很穷,每户牲畜都不多,只有统计家中的牛皮口袋了。甲嘎说,牧民多尔吉玛,看起来真穷,死了老婆却留下了一大堆娃娃,有两顶帐篷尽是破洞。他的儿女们连裤子都没有,不管多冷的天,都是光着屁股跑进跑出。家中放养着几十只瘦骨棱棱的牛羊,是那种让人见着就伤心的人家。可他家中竟有300多条牛皮口袋,几乎全是空的没装任何东西的。皮口袋堆在屋角已很多年了,散发出让人呕心的霉臭味。他说,那些口袋是他父亲在世时,有个做生意的朋友寄放在他那里的,50年过去了,他父亲早已升天了,那位朋友还没来取。他想一直等下去,那位朋友的后人总有一天要来取,他多尔玛可是讲信用的人。

工作组的人不这么看,这么多年了,那些牛皮口袋就该属于多尔玛一家了。在这里好不容易查到了这么多牛皮口袋,工作组长一激动,就毫不客气地把多尔玛划为富牧。

有个叫格绒格西的胖大个子不服,他不相信多尔玛比他还富。他把工作组的人拖到他的帐篷内,把所有财产全亮了出来:金制灯盏、镀金菩萨、大串大串的珠宝、缎面皮袍镶着漂亮的豹皮边。他把一颗硕大的猫眼石拿给工作组长看,说这颗石可买下达通坝所有的牛羊。他很不服气地说:“多尔玛这穷死的懒鬼还是富牧,我格绒格西就该当国王了。”工作组长笑着,把宝珠还给他,说:“我们要按政策办事。你家中只有100条牛皮口袋,给你划个中牧就行了。”

格绒格西气得满脸通红,扯着胸襟说:“你说我比多尔玛还穷?我怎么在达通坝草原见人。”

那夜里,工作组招集生产队的全体牧民开第一次斗争会。当荷枪实弹的民兵把多尔玛萎萎缩缩的身子连拖带拽地拉上前台时,格绒格西才松了口气,他弹了下舌头,悄声对甲嘎说:“这个样子就是富牧呀?驮匹金山来送我,都不愿当。”

甲嘎说:“一看见多尔玛那群拖着鼻涕,光着脚丫,端着不知舔了好多遍的糌粑碗的孩子们,心里就堵气。我对工作组长说,这样划成分怕有错吧。工作组说,按政策办事哪能有错?”

穷人多尔玛只好低头做他们的专政对象了。

苗二一直不说话,烟头已烧着手指头了,还不愿捏灭,又吸了一口,把烟灰弹进火炉里。他眼睛有些红,是想落泪的前奏。他说:“我们那边的人要富裕些,500只牛皮袋的人家有4户,妈妈的,工作组的人笔一挥,二十多户的牧业生产队从此就有了4户专政的敌人了。我不想讲这些,我只想讲讲意西康珠的死。”

那天,雪下得很厚,牛羊在雪地刨了半天,也没刨出一根毛草。雪再这样不停地下,一场灾难就要降临草原了。

那天,意西康珠仍然早早地就去磕拜神山,她在磕第一百六十个等身长头时,伏在雪地不动了。一个翻山过来的驮脚娃发现时,她已断气多时了。驮脚娃扶起她,准备把她驮下山去。在猛烈的寒风中,他听见了呦呦的长啸声。他抬头望去,雪地上红光一闪,一头雄壮的公鹿站在他的面前,两眼恨着他,像要喷出火来。他不自然地笑了一声,放下意西康珠的尸身。公鹿重重地砸着前蹄,凶狠地喷着鼻息,要他让开。

他让在一旁,公鹿又砸了下前蹄,要他站远点。他退后了几步,看见公鹿在意西康珠冰冷的脸上喷吐着热烘烘的鼻息,舔着她苍老的脸颊和篷乱的头发,然后伤心欲绝地朝天呦呦长啸。

他回头朝山下跑去,到了牧场,便把这件奇事向所有的人说了。人们都来到了山里,远远地站着,看见那头公鹿静静地守候在她的身边,一动不动。整整两天过去了,人早已受不了寒冷走光了,那头鹿才绝望起来,在雪地上跑来跑去,沉重的硬蹄在雪地砸起一片雪雾。最后,它静静地舔着她的脸,呦长地鸣叫一声,红光一闪,跑进了密林。

人们才抬起意西康珠的尸身,朝山下走去。

昨天还是人人躲避的满身晦气的活鬼,今天就成了人人尊敬的圣者。那是草地许多人亲眼看见的呀,也是意西康珠虔诚拜佛的善果。他们要像给圣者送葬一样,把意西康珠送上天葬场。

那天,雪突然停了,天晴得好像从来就没有过阴天,蓝色的太阳点燃了雪地上的一切,腾起了蓝焰焰的火苗。牛羊自由自在地朝雪地撒去,融化的雪下埋有干枯的毛草。狗四处奔跑,有些兴奋。人们分食了用牛肉、糌粑和人参果熬的土巴(稀粥),扛着用酥油一遍遍擦洗过的意西康珠的尸身,朝飘散着灰色桑烟的天葬场走去。

在唱悲伤的送葬歌的人群中,就有那四个新划的富牧,前几天他们还站在斗争会的人群前,接受唾沫和辱骂的洗礼,此时,却同贫下中牧们手挽着手,兄弟般的朝天葬场走去。

工作组长把烟头狠狠摔在雪地,对我说:“看来阶级斗争真得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