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个好日子。
刚刚收过小麦,翻耕后的土地裸露着肥沃的黑色,那是大地肥厚的肌肉,让春天暖和的阳光烤出股甜甜的腥味。一层淡薄的雾气飘散在土地上,掩盖着一群又一群饿了一冬的麻雀寻觅掉下的麦粒和刚刚冬眠醒来的土鳖虫。
这里的人都不喜欢吃小麦,特别是这种由上级下达任务必须种植的肥麦。这种小麦,麦粒肥胖饱满,产量的确很高。一般在十冬腊月播下种子,在灌溉第一遍水后,就让它封冻在硬梆梆的土壤下。等到春天的来临,随着土壤中的冰粒融化,它也伸出绿苗,而且长势极快,一天一个样。当遍地都是金黄色的麦穗时,有的地方积雪还没融化,树枝刚刚抽芽。丰收的歌儿已经唱起来了,收割机和舞动镰刀的人到处都是。那几天,太阳似乎也烈了些,光着膀子干活也不觉寒冷。路过的外地人喜欢问,是秋天到了吧,这里的秋天怎么到的这么早?
肥麦还有个名字:冬小麦。样子好看,肥肥胖胖,像草地上的旱獭,肉却一点也不好吃。麦肤粗糙,不容易脱粒,不管做蒸馍还是煎饼,都有股涩口的酸味。所以,当地人大多交了公粮,留下一小部分,也喂了家畜和牲口。
当地人喜欢种青稞,吃香喷喷的青稞糌粑。
肥麦收割后,翻耕的土地一般都要在春天的阳光下烤晒几天。那几天,是最闲的日子,社员们在家中清理耕种青稞的农具,给牛马等牲畜提膘,养养精力。一年中最忙碌的春耕春种就要开始了。
休闲的日子太阳总是很好,哪怕清茶色的阳光中还飘飞着细碎的冰屑霜粉,给人的感觉也是暖融融的。
这天早上,我半躺在床上翻一本破旧的民间故事书,里面有篇青蛙王子的故事,是藏族民间故事,好像就流传在甘孜这一带。我在想,来这里已快三个月了,连一声蛙鸣都没听见,这里的人是怎么想出青蛙这个形象的,而且想得像天神一般美丽。青蛙与那位美丽公主的爱情故事也非常动人。那天,我感觉到自己肚子里正萌动着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让我一个上午都在胡思乱想。我真想变成一蹦三尺远的青蛙,获得一位美丽公主的爱情。
梦醒后,我睁眼看着这间暗黑狭窄的小土屋。阿嘎一早就去了种子仓库,清点该播下的青稞种子和马铃薯。我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嗅着牛粪烧过后那种干燥呛人的味。小小的窗洞只能看见拳头大的蓝天,一种莫名的哀伤与孤独充盈了我的心间,我鼻子一热,热辣辣的泪水便模糊了我的眼睛。
门是什么时候掀开的,我不知道。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冲了进来,吓得我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们。
是坎珠拉姆、格桑拉姆和达瓦拉姆,她们说我像老鼠,躲在阴暗的屋内,可惜了外面遍地的新鲜阳光。她们要去温泉洗澡,春天了,该好好洗洗身子了。她们要我陪她们一起去,说去温泉的路有些荒凉,还要穿过大金寺的废墟。她们想找个小伙子壮壮胆。
我感觉出自己的脸颊和脖子都蒙着层烫烫的东西。她们看得明白,又哈哈笑了,说我害羞了,脸都羞红了。我说跟一群女孩子去洗澡,我没那个胆量。坎珠拉姆一拖便把拖出了门外,眼光很凶地说:“谁让你和我们洗澡了。你只是我们的卫兵,远远地站着保护我们。”
我不想去,又怕她们看不起我。她们虽说是本地人,但同我一样,都是从城里下来的知青。我想了想,便脖子一硬,同她们一起走了。
出了寨子,是一条向下伸延的小路,衬着路旁黑油油的土地,很像一条弯弯曲曲流向远方的小河。刚收割了小麦的土壤散发出潮湿的清香。天很蓝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天空玻璃似的光滑。路的尽头便是那条著名的川藏公路,进藏和入川的汽车来来往往,车轮从泥沙与碎石铺成的路面轰轰隆隆辗压过去,腾起一片呛人的灰雾。路旁的一排大杨树的枝叶上也涂满了灰尘,看起来像一群邋里邋遢的乞丐。
大金寺的残墙断壁,便立在公路对面的山包上。
我们都没见过大金寺过去的雄伟和壮观,但从山脚排列到山顶的断墙上,还可以感觉到过去的那种逼得人喘不过气的辉煌气势。站在山下,我们都不敢高声说话,真担心一声轻响,便会引来大片大片墙土的倒塌。
坎珠拉姆一脸的恐怖,她把格桑拉姆的肩膀抓得很紧,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格桑拉姆笑了一声,说:“你怕了?”坎珠拉姆又抓了抓格桑拉姆的肩膀,挤了挤眼睛说:“你忘了?今天我阿妈要来看我。”格桑拉姆像明白了什么,也说:“对了,你阿妈还给我带了些东西。”
她俩说,她们不去了。两对圆睁的眼睛看着我,嘴角露出狡黠的笑。达瓦拉姆望着我,她想说我有没有胆量陪同她一起去。我笑了,说:“你们当女人的胆子也太小了。我倒要看看这地方有什么可怕。”
坎珠拉姆把达瓦拉姆推给我,说:“我就把这个小妹妹交给你了。你可要保护好她哟,伤了她一个小指头,我都会找你算帐。”
她们回去了。那时,我不知道她们是故意的,我的心还是儿童的模样,一个没成熟的味酸涩口的毛桃子。
达瓦拉姆拉着我的衣袖,说:“你跟着我走,我找得到路。”
我们从一个缺口进入残墙内。这是一间很宽的屋子,墙上还有斑驳的彩漆,绘着各式各样的藏密佛像。地上让硬如石块的墙土填满了,缝隙处伸出一丛丛青嫩的草。到处是人畜遗下的粪便,让太阳烤晒出闷人的臊味。达瓦拉姆抓住我的手,逃进了另一间屋子。
屋内的残墙土块更大,立着躺着,歪着悬着,让人心寒。墙土的缝隙里可以看见压在下面的破碎的经书。达瓦拉姆和我在墙土上翻上翻下,从一间屋子钻进另一间屋子。我抬头,看着悬在头顶的巨大的墙土,真担心塌一块下来,砸在我们的头上。达瓦拉姆说,这里的墙结实得很,修寺院时,墙土中加了牛毛、酥油和蜂蜜,铁钎扎下去,都扎不起一个小洞。她刚下乡时,队里想把墙土砸碎填平种青稞,可干了一冬,也平不出几块地。墙土太硬,别看它残破,几十个人套着绳子拉,拖拉机在后面推,它也一动不动。
我不理解,这么雄伟、结实的寺院,怎么说拆就拆了。
破四旧的年代,我们还太小了。
达瓦拉姆说,甘孜的所有寺院,都是那时捣毁的。开始,是城里下来几个人,把附近的村民都游说起来了。他们把寺院里成百上千的喇嘛全赶了出去,让他们还俗回乡做老实的农民。然后,人类文化史上的浩劫开始了。在他们眼中,那不是民族文化最珍贵的遗产,而是该进历史垃圾堆的垃圾。一夜间,美丽的建筑物全变成了残墙断壁。铜的铁的佛像全成了废品收购站里的破烂。金的银的都不知下落。成堆成堆的经书烧成了灰烬,做了肥料,屋椽的木头成了村民的牛圈马圈……
我说,喇嘛被赶出来了,寺院被毁了,肯定有不少人悲痛地哭泣吧。达瓦拉姆笑了一声,那张稚气的脸变得成熟起来。那日子,谁敢哭?大家都在笑,笑他们终于捣毁了一个旧世界。全寨子最老的老人根秋巴登还把自己传了几代人的木雕佛像,扔进了破四旧的火堆里。
达瓦拉姆说:“那时候,我也不懂事,同几个小伙伴玩破四旧的游戏,把我父亲最珍贵的一本乐谱撕毁烧掉了。我父亲当着街道上的人,哈哈大笑,说烧得好,这本资产阶级的破书早就该烧了。可晚上他却把我狠狠揍了一顿,躺在床上生了好几天的闷气。”
我说,破四旧时,我父亲也烧了好多书。现在想起,还心疼得直咬牙呢!说他干了件悔恨终生的傻事。
达瓦拉姆拉着我,窜进一间宽敞的屋子。她说,这里过去是大殿,是喇嘛们集中听经做佛事的地方。墙上的壁画被钢钎毁得残破不堪,地上躺着几根巨大的木柱子,描的花纹还清清楚楚。也许是我的绘画的爱好,使我更认真地打量墙上的壁画。虽说满是坑坑洼洼的斑点,我还是能辨出画上东西。当我看清画面上是紧紧搂抱的一男一女时,腮帮突地烫起来。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藏密的欢喜佛像,是密宗修最神圣最高深的境界。达瓦拉姆显然也明白了什么,说这里阴森可怕,再呆下去魂都要吓掉。她拉着我逃离那间屋子,手心满是潮潮的汗水。
达瓦拉姆说:“你想看过去的大金寺,去找阿郁吉巴吧。他有好多张大金寺的照片。”她说的阿郁吉巴,是她们麻书队的保管员,也是大金寺的还俗喇嘛。开了个小卖铺,卖些盐巴、煤油、火柴等小商品,很会做生意。
我却在想我的哥哥阿嘎降泽,他还俗了,他的寺院大金寺毁了。可他的内心深处还矗立着一座宏伟壮观的寺院。那寺院深藏在一片更加隐密的地方,那里阳光和空气同早晨挤出来的羊奶一般的纯净。阿嘎他们沉默着,是因为他们的心里的世界没有死,他们每天都生活在那片隐秘而又神圣的净土。他们磕着长头,一步一步充满信心地朝心中的寺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