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崖-越走越荒凉

亚麻书的太阳是个怪物,阿嘎死后阳光也似乎变冷了,像冻结在空中的冰块。不仅寨里人这么说,十多年后我又回到亚麻书时,在冷得发蓝的阳光烤晒下,我的手冻出了条条深深的血口。

已是乡藏医院院长的老藏医土登曼巴对我说,要陪我去看看那座久无人住的亚书保管室,那里曾是我与阿嘎的家。他还要给我讲阿嘎的许多往事,只要我请他喝一瓶烈性汉酒。我歪着头,故意说:“你说过,那是碗别人不让你沾边的酒呀!”

他惊疑地咂咂舌头,说:“是吗?我说过这样的话吗?”然后,在我背脊上狠狠拍了一掌,“有什么不能讲的,那是坝子上的青草,每只羊都在嚼呢!”

他讲了,讲阿嘎的死,像在讲一个古老的神话。这里每一样事情,讲出来都像古老得生满铜锈的神话。

那天,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预示,招引着阿嘎降泽朝岗嘎尔雪山下的那座冰崖走去。

重新回到大金寺的阿嘎,身披红色袈裟,在茫茫雪地上留下一百零八个脚印后,眼前是一片闪烁着绿色莹光的厚厚积雪,狂风夹着法轮沉重辗轧的声响。他仰头望着透明的冰崖,萎缩的眼眶内涌出一片沾湿。忽然,崖顶上飞下一片漆黑的云块,死死罩住他的眼睛。他感到头顶受到重重的一击,像当年踢瞎他左眼的那匹马的圆蹄。他摔倒在地,朝山下急速地翻滚。

他醒来后,是睡在一片挂满冰条的灌木丛中,身上没一处伤痕。

他惊喜地发现,那只瞎了多年的眼睛正大大地张着,眼前已没有了那片神秘的淡绿。鼓胀耳膜的法轮辗轧声也消失了,只有风抚弄积雪呼呼吼叫。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在咬。寨子里,灰色的炊烟雾一般地缠绵在一座座黄泥藏房顶。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属于这个世界的影子,这片土地的声响。阿嘎先是感到激动,手指在一对浸满泪水的眼睛上揉着摸着,继而,一种难言的惆怅爬上了心头。焦虑、烦躁与失落,火一般地烧着他的心。

“丢了,丢了,再也不会来了……”他扯开袍襟,裸露着瘦小的胸脯,使劲抠着两只昏花的眼睛,发疯般地大喊大叫。山崖上又飘下一片黑雪,刺骨的寒冷。他喘着粗气,抱着头,紧闭着双眼,羞愧万分地躲在冰崖的暗影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地回到了屋子内,死死地插上了门。他就关着门,在屋里蹲坐了七七四十九天,什么人也不见。后来,有人撬开了他的门,他已经盘着腿圆寂了好多天了。奇怪的是,他的双眼大大睁着,像罩了层银粉似的透亮。

那天夜里,有个女人伏在阿嘎门前大哭三声后,也死去了。她是又老又丑的牧奶牛的卓嘎拉热……

老藏医灌完了一整瓶酒,把空瓶墩在一块青石板上,闭着双眼默念了一通麻尼,眼沟上满是湿漉漉的污痕。他睁开眼睛说,他不愿进那幢小土屋了,不想去打扰阿嘎的灵魂。我也不愿走进那幢疮痍累累的黄泥藏房,我怕掀开那张破烂的门板,会撕破过去的那些让人回味不尽的美梦。

他对我眨眨眼,嘴角满是狡黠的笑,“我要给你看样东西。”他说,眼眶内的那团红雾消散了,“只要你再给我一瓶酒。”

我摊开手说:“没有酒了。”

他拍着我背哈哈笑了,说:“酒,民贸公司有的是。”

我去民贸公司买了一瓶最好的五粮液,他咬开瓶盖,嗅了嗅,咂咂嘴,说:“好香的酒呀!”他又盖上酒瓶,舔了下嘴唇说:“好酒要在睡前喝,才能做个神仙的梦。”

他拉我去了他的家。屋子很黑,没烧茶,晃荡着幽幽的寒气。他笑了声,说:“我不习惯点灯,你看得见吧?”我笑笑,没回答。

我没在这屋子里嗅到香甜的药味,也没找到磨药粉的工具。

他说:“我知道,你想闻到药的气味,想看到阿嘎当年磨的药丸。你看不见了,我们早就不用手磨手搓了。我们有机器,在藏医院里,嘟噜噜一响,一筐一筐的药就出来了。你想看,我带你去藏医院去看个够。现在我想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移开了神龛上铜佛像,在里面掏摸了好久,取出一只红绫裹着的木匣子。我认出,是阿嘎藏在神龛内的那只魔匣。他眼神很怪地望着我,说:“你怕这只匣子?”我默默点头。他笑了,说:“有什么可怕,我都看几十回了!”

他又对我呶呶嘴,说:“把门插上。”

我插上门,他一层一层剥开了红绫。我的心被一只大紧捏着,窒息得喘不过气。里面是个红得有些发黑的檀木匣子,他打开匣子,腾起一股潮湿的酸味。匣子里只有一只女人挂在腰上的银奶钩,还有一柄牛骨柄腰刀,刀刃上涂了一层污黑的东西。老藏医拿起奶钩,在门缝透进的一线光亮下晃着,啧啧咂着舌头,说:“多漂亮的奶钩呀,当年,挂在牧奶牛的卓嘎拉热腰上。那时,漂亮聪明的卓嘎拉热简直是妙音天女的化身,惹得亚麻书这片地地方的小伙们眼热心跳。”他又拿起那柄腰刀,久久摸着那团污黑的东西,双眼火一般烤人。他吁叹着说:“这刀上的血迹是永远也洗不掉的。谁叫那馋嘴的家伙要夺走人家的情人呢!”

他没有对我讲奶钩和腰刀的故事。他说我要听的话,应该再给他一整座藏满酒的地窖。他是不愿讲阿嘎的那些伤心的往事。我从那只小巧玲珑的银奶钩上,悟出了一个悲壮而又美妙的爱情故事。那柄带血的腰刀,使我想起了阿嘎从牙缝中崩出的那句话——猞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