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瓦拉姆拉着我的手,逃出了大殿,沿着窄小的巷道朝一面坡上穿去。上了几十阶破烂的石梯,终于穿出了破墙阵。当看见一片敞亮的蓝天时,我轻松地舒了口气。
达瓦拉姆背靠一座巨大的土山,汗汁把脸颊浸得红艳艳的。她埋着头,低声说:“回去后,别人问你见没见过大殿中的那幅画,你就说没见过。”我想起那幅画,脸颊又有些烧了。
我和她靠着土山坐下来。
达瓦拉姆仰起头,阳光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画了条鲜明而又漂亮的曲线。她说:“我们背靠的是一座漂亮的佛塔。过去,它是金色的,巨大的身躯远近有名,被称为释迦牟尼的大拇指。”
我站起来,左看右看,它都是一座土山。不过,上面钢钎和锄头的印痕非常清晰。达瓦拉姆说,传说这佛塔中心藏有价值连城的宝贝,造反的人群钢钎锄头都朝向它,后来,还装了炸药放了炮,一座伟大的金塔便彻底摧毁了。塔中只找到大量的木刻经板,全扔进了火堆里。
那时,我身上还残留着上辈人传染下来的革命病,我眼前晃动着毁灭旧世界的火热场面,心里是激动的。可一抬头,看见那座曾经美丽的佛塔毁成这样,像个满身疮疤,身着破衣烂衫的乞丐,心里还是有些伤心。我在地上拾了一些金色的碎片,说要收藏起来,说不定几百年后,它们就是挺值钱的文物。达瓦拉姆笑得浑身的银饰都在颤抖,说:“它成了文物,我们却成了枯骨,顶个屁用!”
我在破墙土中掏出一个铁疙瘩,生满面了铁锈。我给达瓦拉姆看,她急得瞪大了眼睛,叫我赶紧扔掉。我没扔,摊在手中沉甸甸的。达瓦拉姆一把从我手中抢了过来,扔进了破墙丛中。她看着我,眼光怪极了,舞着手说:“你知不知道,那是颗手榴弹,就是美国人用的地瓜弹。就在你来这里的前一个月,麻书队有个嘎嘎(娃娃)拾到一颗,兜在军帽中玩。不小心打开了引信,手榴弹爆炸了,那娃娃炸得粉碎,肠子都挂在了高高的树枝上。”达瓦拉姆缩缩脖子,做了个很恐怖的表情,又啧着舌头说刚才我玩那个东西真危险呀!
我又朝四周看了看,像是担心什么似的。残墙断壁在太阳的烤晒下,飘散着淡淡的烟雾。这个神秘的寺院,肯定埋藏了许多深奥的东西,有故事也有哲理。我问:“喇嘛寺是念经拜佛的地方,哪来的杀人武器?”
达瓦拉姆说,大金寺是康巴一带最富有的三座寺院之一,也是最会做生意的寺院。它有自己的商队,经常去印度、尼泊尔、滇西、拉萨、康定一带做生意,需要喇嘛武装保护自己的商队。大金寺的喇嘛武装彪悍勇猛,很会打仗,一般的土匪和小股的军队,根本不敢碰他们。大金寺喇嘛武装曾经打败过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团,把那些围困大金寺的汉人大兵赶到了锣锅梁子那边的炉霍县城。你信不信?可去问问阿嘎降措,他是大金的喇嘛,一定知道那些往事。
我问过阿嘎,他很有些得意,说那些汉人大兵根本不会打仗,我们的排子枪一响,他们就没命地逃,钢枪、大炮和弹药扔得满山遍野都是。
后来,我读大学时,翻过一本叫《西康史拾遗》的书,里面详尽地记载了被称为“大白事件”的那段历史。冲突起因于两座黄教喇嘛寺,大金寺和白利土司的家庙亚拉寺。
那年,亚拉寺活佛圆寂时留下遗言,他将转世在绒坝岔桑都村的一个富裕人家。活佛寻访者在桑都村探访了大半年,终于认定村里那个常在拉萨做绸缎生意的富商家,是活佛的诞生地。又过去了几个月,富商的妻子生下个胖胖的儿子,胸前天生一颗红色心形标志。他就是活佛的转世灵童。在他三周岁时,亚拉寺几个德高望重的喇嘛把灵童接回了白利土司管辖的亚拉寺。
那时,桑都村有个规矩,男人成年后都须到大金寺做几年喇嘛。亚拉活佛成年后,更加向往大金寺的富裕和阔气,而嫌弃亚拉寺的贫寒与破旧。他以归家探亲为名,长久地住在了大金寺。
亚拉寺有个聪明玲俐的小扎巴,模样很乖巧,面皮细嫩,像个瓷做的菩萨,深得活佛的宠爱,不管去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可那小扎巴有个坏习惯:耍三只手,偷盗。开初,他只在村里偷些小东西,村民告到活佛那儿,活佛却极力袒护,说什么修行念佛之人怎么会拿你们的眼屎那么大的小玩艺儿?小扎巴见有活佛包庇,胆子愈大,不断行窃。一天,他翻墙进白利土司的官邸,偷了大量财物正准备越墙逃走时,被土司的儿子发现,开枪打伤了他的腿,从墙上栽了下来。村民把他押送到县上的官府内,判了两年刑。亚拉活佛又亲自到县上说情,把小扎巴保释了出来。村民见活佛如此袒护盗贼,十分不满,寺院也很少有人来朝拜供奉。活佛见自己不能与村民和睦共处,提出要回大金寺去。在一个云雾密布的清晨,活佛冒着细雨离开了亚拉寺,并带走了村民给他的所有供奉和十五户差民。
白利土司和村民们一怒之下,便一把火烧毁了亚拉寺。
大金寺的上层喇嘛们非常震怒,纠集大队人马血洗了白利村。白利土司逃到了县上,求救于当地政府。一天傍晚,一个团的正规军,带着钢枪利炮赶来围困了大金寺。大金寺仗着墙厚楼高,一边抵抗,一边携财物赴拉萨请求藏兵支援。两支军队在这座古寺前的决战,拉开了帷幕。那时,正值冬季,天寒地冻,军服都冻得硬梆梆的,枪炮筒一开火,便炸开裂了缝。土生土长的藏军们八面威风,东一枪西一枪,汉军便溃不成军了。败军一直逃到了锣锅梁子那边的炉霍县城。
阿嘎说起那次战斗,眼内都闪着兴奋的光。他说,那时他只是个十多岁的小扎巴,他没有参加战斗,同与他一般大的扎巴们敲着铜盆呐喊助威。他亲眼看见汉军们的枪炮扔了一地,几个掉队的汉军,抱着头蹲在地上喊爹喊妈,最后让狂风般迅猛冲过的马队踏成了肉泥。
阿嘎没有讲,一年之后落到大金寺头上劫难。那时,已在西康安顿好的刘文辉纠集西北的马步芳,三千大军洪水般朝大金寺压来。大金寺僧众和驻守的藏军同汉军刚一交火,便死伤了大半。在逃出大金寺时,他们又亲手焚毁了这座千年古寺,那时的废墟,布满了枪炮和硝烟的痕迹,看起来比此时还要惨。
不过,后来修复了,政府出钱,招来各地能工巧匠,复原的寺院比过去还要壮观。
历史书上的故事,总是那么枯燥沉闷,不如民间传说那么轻松有味,还带有惹人发笑的幽默。即使一些听起来荒诞、神秘和恐怖的故事,也是这样。大金寺的故事我还听过许多,故事的内容很像那时上映的影片《古刹钟声》,不过更加离奇。
达瓦拉姆指着山坡下一个用泥墙围起来的很大的院落说,那里不久前还驻扎了解放军的一个独立营,是当年平叛时骁勇善战的藏民骑兵团的一个营。营房还在,人却空了。墙上还留有语录和标语口号,篮球架还歪在场中。满地生着杂草,一群驮牛无忧无虑地在那里啃食。达瓦拉姆说,独立营的院子不久后,要办一所小学,现在还没有教师。公社泽仁书记说,教师就让我们知青先干着。
大金寺与独立营靠那么近,传说的故事就更有了几分真实。
达瓦拉姆说,大金寺里有条暗道,通向很远的地方。地道里藏有国民党特务和美国间谍。有一年,部队放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红军的骑兵舞着马刀朝溃败的白兵冲去时,观众中来了几个奇怪的军人,戴着船形帽,军服黄得刺眼,挂着早已淘汰不用了的美式卡宾枪。这些人混在人群中,快把电影看完了,有人才想起瞧瞧这些奇形怪状的军人到底是谁,马上告诉了部队。部队集合,把电影场包围起来搜索了半天。也没瞧见那些人的影子。他们竟然在那么多警惕的眼睛前,神秘地失踪了。
部队驻扎这里时,就告诫刚入伍的新兵,大金寺很复杂,不能随便乱闯。有两个新兵出于好奇,悄悄溜进了寺院。他们还没靠近佛殿,胸口一闷便晕倒了。他们醒来时,已是十天后了,被扔在离这几百里远的一片荒漠上,前面是露着凶相的贡嘎大雪山。更奇怪的是,他们的解放军军服换成了脏污不堪的国民党军装。
有一年,部队派出一个班的战士走进寺院,说是参观实为搜查。当然,进寺院有个规矩,不准携带武器。战士们在一个老喇嘛的带领下,像穿谜宫似的在窄巷中穿来穿去,最后进了一个很小的院子。战士刚进院子,那扇沉重的石门便哗地关上了,老喇嘛也神秘地失踪了。战士们敲着石门大喊大叫,没有回应。院子四周全是又高又滑的土墙,除非是鸟,谁也休想爬出去。
还是班长想了个办法,脱下军装,点火烧起来,浓浓的烟雾冲向蓝天。接着,一件件军装扔进了火里。
不久,援兵破门而入,才把他们解救了出来。援兵是看见了冲天的烟雾,才知道他们出了事,带着武器硬闯了进来。
这事结果如何,达瓦拉姆没说。部队找大金寺喇嘛算账了吗?达瓦拉姆也没讲。故事就是故事,有真也有假,能吓出你一身冷汗的,就是真故事。
达瓦拉姆捏着我的手心,说:“你害怕了?满手心的汗。”我胸一挺,说:“我怕什么?我倒想去看看那些地道里藏有什么,或许我还会找到金银财宝呢!”达瓦拉姆一脸的严肃,说:“你别嘴硬。你胆子大,自己一人在破墙中穿一圈看看,我在这里等你。”
我犹豫了。看看那些黑森森的破墙,心里真的有些虚。可我的嘴还硬,说:“我不熟悉这里的路,怕穿迷了,走一夜都找不到你。”
达瓦拉姆看看我,哈哈一笑,拉我一把,说:“我们还是赶路吧。坐在这里瞎吹牛,怕是天黑了也赶不到温泉。”
我与她站起身,刚离开几步,轰地一声,一整块坚硬的墙土,从破塔顶端塌了下来,在我们刚坐的那块地方砸了个大坑,弹起一片浓浓的尘土。我俩都吓得伸出舌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此时,没有一丝风,暖融融的阳光在地上的硬土块上跳跃,废墟里一片寂静,连苍蝇飞过都没留下任何音响。墙却塌了,砸在我俩刚坐的地方。
看来,这诡秘的地方真的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