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嘎从牧场回来,就去公社医疗站帮藏医土登曼巴磨药粉,搓药丸。
土登曼巴也是从大金寺出来的喇嘛,曾在拉萨拉寺学过二十多年的医。他医术高超远近闻名,连青海那边的病人也不不惜骑马走上一月两月的路,来找他看病。他个子高大,长脸大鼻,模样很像一位当时被打倒了的党内最大的走资派。他鼻孔很大,吸吮鼻烟哧哧哧地响,喷嚏声几十米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与阿嘎是老朋友了,现在他又成了阿嘎家里的常客。
他告诉我,阿嘎当年是远近有名的卦师。下雨下雹,灾去福到,远行吉凶,生男生女,生命长短,失物复得……他全算得一清二楚,神奇得连寺院里的大经师都对他毕恭毕敬。
我问阿嘎是不是这样,阿嘎笑笑,那只很少睁开的独眼在火炉边闪了一下,又紧紧地合上。他长长的袍袖里伸出一只手掌,直直地摊开,另一只手叉着硬硬的指头,在手掌心轻轻地揉着,叭地一声一粒光亮的药丸子,滚落在他身旁的那只擦拭得铮亮的铜盘子里。这时,睡在火炉旁的那只花猫,就睁开一对淡蓝的眼珠,尖厉地喵呜一声。
土登曼巴的那对鼓得圆圆的眼睛,看着我,鼻尖上冒出了颗颗汗珠子,问我说:“小伙子,你相不相信打卦?”我说:“没有谁给我打过卦,我凭什么相信它?”土登曼巴在我背脊上拍了一下,说:“你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和这么灵的卦师住在一起,还不请他给你打一卦!”
我看看阿嘎,他仍然眯着眼睛,沉在自己的世界里,药丸在他手转着,又圆又亮。
土登曼巴说:“人家从老远的地方来给你作伴,你就给他卦卦吧。”
阿嘎的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隙,一粒药丸叭地掉进铜盘,摇摇头说:“人家是毛主席派来的知青,不信这些东西。”土登曼巴说:“刚才人家说了,有人卦,他就信。”他又问我:“你是不是这样说的?”我笑笑,没回答。
阿嘎说:“他同我住一起,就是我的弟弟。他的命运一眼就可以看穿,还不是和我一样。”土登曼巴眼睛又瞪圆了,看看我说:“喂,小伙子,你听出来没有?阿嘎说,你将来和他一样,做我们亚麻书一带赫赫有名的大卦师。”
我兴奋了,笑着说:“那太好了,我给甘孜一带的每个人都卦出一种病,把你土登曼巴的药丸吃个精光。”土登曼巴搂住我,笑得浑身发颤,他对阿嘎说:“我喜欢这个小兄弟。阿嘎,选个什么日子,你真得给他卦卦,省得人家迷迷顿顿过日子。”
阿嘎什么也没说,专心地搓药丸。
那一刻,我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想到了再往前活,会活成个什么样子。我想到了二十岁以后。那时,在我眼里,二十岁是个特别漫长的日子,能活到那个年龄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大人。二十岁以后,难道我还住在这满是牛粪烟的屋子内,还是被当地人叫作稀里巴的外乡人?
那几日,天气晴朗,打开窗户一眼可以望见很远的地方。高原的雾气很少,天蓝得像刷了层油漆的屋顶,人的心情也是开朗的,地里干活又歌又舞,走在路上也是歌声不断。而我的心情却突然阴暗起来。我想再不能这般混了,应该做点什么事了。我从书箱内拿出久没看的书,还有美术老师送我的速写本、木炭笔。我的手又痒了,我想画点什么东西了。
我插队时画的第一幅画,是阿嘎的那只猫。我画它时,它的双眼睁得大大的,连里面金色的细丝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把猫的双眼画得逼真发亮。我画完后,递给阿嘎看。阿嘎惊讶得大叫起来:“霍霍,真像,太像了!”他说他没想到我还会这个。稀里巴,真是有本事的稀里巴。
他把那只猫挂在墙上,却说什么也不让我画他。我一拿画笔,他就用铜盘挡住脸,细长的手指和蓝色的衣袍上都透出羞涩来。他说他很丑,把他画下来,他会羞得不敢见人的。
其实,阿嘎的模样并不丑,除了那只独眼四周有一圈深赭色的伤疤外,他的脸颊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前翘的下巴上一圈灰色的短胡桩,侧面看,像个英俊威风的康巴王子。
连续几天的雨,落得土墙都生了绿毛。地上满是泥土与畜粪混和的泥浆,深的地方一脚踏下去便陷入了大腿,拔都拔不出来。那几天,墙头的花和草都长得旺,狗蹲在雨篷下,鸟钻进墙缝内,都睁着饥饿的眼睛等待什么东西。狗叫得伤心,鸟鸣得刺耳,只有黑色的云团在灰色的天空中慢慢爬行。
那几天,我和阿嘎都在医疗站磨药粉。
医疗站与农机站同在一个宽阔的场院内。农机站的雨篷下停着两辆东方红小四轮拖拉机,几台出了故障等着修理的脱粒机,风刮过那里都带着股浓浓的机油味。对面是一排干干净净的白色土房,墙壁上用醒目的红色写着“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几个大字,村民都不认识的汉字。肯定是公社文书老刘的手笔。
那就是医疗站。
土登曼巴是那里的主人,他盘腿坐在矮床上,腰挺得很直,给一个又一个病人把脉。藏医在诊病上与汉医有些相仿,望、闻、问、切,一样不少,还多了一样:尿。假若晴天,他会让病人端一罐尿来,尿是放了一天一夜的陈尿,端到正午的阳光下,然后把烧红的细铁钎放进尿液内搅拌,浑浊的尿液内会冒出大大小小的眼珠似的水泡。土登曼巴会用铁钎戳水泡,观察水泡消失得快慢与颜色,便明白病人患的是什么病。为了确诊,土登曼巴有时还要用指尖沾尿液来尝,眨眨眼,便明白了病的深浅轻重。土登曼巴的医术远近有名,我就亲眼见过青海与甘肃那边的病人,不惜走上一月两月的路,来找他治病。他叫我们磨的药粉和搓的药丸,大多是捆包邮寄给远方的求医者的。
磨药很累也很有趣。土登曼巴按药方把药配好,倒在一个巨大的石板上。石板由于长期砚磨,已经光洁如玉。我们手握卵石,把药砸碎。有晒干的草药,有烤脆的牛羊骨头、乌龟壳、鹿角鹿蹄,还有金的银的白色的黑色的石头。土登曼巴说,如是上好的药,还要用真正的黄金白银、红蓝宝石。
我们把药敲碎后,便用卵石转着圈子砚磨。此时,磨药人边磨边哼一支节奏明快的歌谣,大概歌谣的意思太有趣了,人们不时发出痛快的笑声。我听不懂歌谣的意思,也和他们一起哼唱,一起笑,轻轻松松把药磨成了细细的粉沫。土登曼巴坐在我的身旁,不时抓一把药粉放在鼻尖嗅嗅,伸舌头舔舔,哈口气嘟囔这药行还是不行。
这里,我想把土登曼巴和医疗站的事放一放,以后,我会用一本书来讲他的故事。他的故事很有传奇性,他的悲剧结局常常让我从梦中惊醒,背脊上浸满冷冰冰的汗迹。
我想继续讲阿嘎的故事。是土登曼巴讲的,他说讲个故事,我们磨起药来才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他的故事,发生在久远的过去……
那是个晦气的日子,岗嘎尔雪山口的太阳蓝得叫人心寒,阳光里飘飞着扎眼的冰屑片。那时,阿嘎还只是雅砻江对面的小小隆巴里寺烧茶的小扎巴。寺院里的老活佛要到山那边的扎科草场讲经,缺一个牵马的佣人。寺院的大经师就提着阿嘎的脖子,按在马的肚子下当活佛上马的凳子。他弓着腰恭敬地伏在地上。僧众们送活佛离寺的仪式还没完,鼓号隆隆,齐诵消灾的拉嘉。阿嘎斜着眼睛,马的四条腿经杆似的立在头上,长长的尾巴叭地扫在肚子下,几只叮血的马蝇嗡地飞起。围着马在叮咬,拉嘉还没念完。马尾巴又卟地打在软软的肚子上。他忍不住想笑,鼻孔里塞满了闷人的腥臊味。拉嘉还没念完,马蝇又在叮咬,突地,马腿的肌肉焦躁地抖颤,惊惧地大叫一声,后腿狠狠地弹起,阿嘎的左眼受到狠狠的一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天,在岗嘎尔山脚的冰崖下,隆巴寺的老活佛在雪地上整整印了一百零八个马蹄印,就从惊诧的马背滚下来,盘腿坐在雪地悄悄圆寂了。阿嘎像从一场恶梦中惊醒后,左眼就永远地废了。
那个夜晚,他从浓烟弥漫的茶房出来。夜空冰板一般的透明,悬挂在上面的弯月儿冷冰冰的笑着。他耳朵里蝇蝇嗡嗡地响了起来,像一群又一群飞蚊从远处卷来,越来越响,轰轰隆隆一片昏天黑地,像是千百万法轮沉重地碾轧过去。他捂住胀痛的耳朵,惊恐地睁大那只独眼,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浸透了很深的蓝色。渐渐的,声音低沉如粗大的莽号,朵朵艳丽的五彩祥云在远处那座冰崖下层层堆砌,堆成了一座五彩缤纷的宝塔。阿嘎惊恐得大张着乌黑的嘴,紧紧粘在一起的瞎眼皮也仿佛会撕裂开来,淌出滚烫的鲜血。
耳膜内膨胀的那种声音平息下来,他清晰地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天亮前,隆巴寺会毁于一场大火,宗喀巴的弟子会再造辉煌。”
这声音是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在他耳内重复地响了很久很久。他皱着脸,牙齿发颤,对着那座神圣的冰崖跪了下来。隆巴寺大殿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月光,金闪闪的瓦背下一串法铃在风中摇晃。他推醒了大经师,把看到的和听到的全告诉了他。经师肥胖的脸皱起一串狰狞的笑,笑声没停,一个肥厚的也掌卟地扇在阿嘎的脸上。大经师弹着舌头,咧咧嘴,说:“你这个害虫,你这个晦气的畜牲,再胡言乱语,我要割下你的舌头。滚吧,隆巴寺养不活你了!”他喊来几个拿铁棒的执法喇嘛把阿嘎赶出了寺院。
就在那弯冷月完全融化在渐渐敞亮起来的天幕上时,一把大火把隆巴寺吞噬得干干净净。这火是怎能么烧起的,是人们永远也猜不透的谜。
后来,黄教弟子重修了隆巴寺。阿嘎游学去了拉萨,回来后就成了当时黄教在甘孜最大的寺院大金寺的卦师。
土登曼巴的故事讲完了,吸了两口鼻烟,把憋红的脸朝向阿嘎,说:“我刚才讲的,真的有那么些事吧?”
阿嘎瘪着嘴唇笑了一下,说:“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他的独眼眨了眨,又使劲揉了揉,我看见有一颗泪珠子在眼角蠕动。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屋里人都感觉出了什么,默默地磨药,卵石在石板上哗哗地响,没人再哼唱那首愉快的歌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