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龛里的木匣子-越走越荒凉

我住进阿嘎的小屋后,达瓦拉姆就很少来找我了。

她说,一走进阿嘎的屋子,她就看见阿嘎的脸色难看得像死人,眼中飞出一种凶光,她就会感受到背脊发麻。我说:“不会吧,你肯定多心了。阿嘎是那么个人,不爱说话,时常闭着眼睛养神,活在自己的内心。他对我也是这样。”

达瓦拉姆说:“他给我斟的茶也是冷冰冰的,还是几天前的陈茶。”

我说:“你别说胡话了。阿嘎什么时候这样待过客?他的茶总是在炉子上翻着热气,从来没有冰冷过。”

达瓦拉姆伤心极了,说:“我说的话你信就信。那天,我给你送书,你想看的《征途》。你不在家,我就在屋子中坐了一小会儿,就坐在你的床铺上。阿嘎的眼神就吓出了我一身的冷汗。我仔细想想,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他呀!”

达瓦拉姆死也不到阿嘎家去了,我也很少见到她了。那时,我还小,还不懂男女之事。那年月没有电视机和爱情小说,我们这帮大男孩懂事都晚。用那时的话说,我们都生活在梦里。我喜欢达瓦拉姆,是觉得她同梦里的东西一样有趣。我们还没到朝思暮想的地步。我们像两朵早晨的云,平静时一动不动,依傍着蓝天。起风时,便散了淡了,连丝影也找不到了。

可我总也搞不懂,待人和善的阿嘎,会心眼很小地恨他。

天快黑尽时,阿嘎从屋外撞了进来,浑身的衣袍让突然落下的大雨浇湿透了,靴子上沾满了泥浆。他没在乎这些,坐在火边,从衣袍内小心地掏出一个木匣子,很古老的红木匣。阿嘎用衣袖很小心地揩着木匣的每一个地方,揩得油亮亮的,映着火苗的闪动,很耀眼。阿嘎朝向我,嘴唇一瘪,隆起了好看的笑纹,脸颊上还挂着水珠子。我问他这匣子里装着什么,他不说。他把匣子放在灯光下歪着脑袋观赏。我伸手想摸摸这古老的匣子,他眼一瞪,做出很生气的样子。

我心内也窝着的股火,说:“什么了不起的宝贝,摸摸也不行。”

阿嘎把桌上装食物的木柜子移开,背后挂着一张小藏毯,织着双龙戏珠的图案。他拿下藏毯,墙上露出了一个方形的洞,涂着很旧的金色。他把木匣小心地放进洞里,又挂上了藏毯,移好木柜,才放心地坐在火边,吸了一口鼻烟,揉揉鼻子,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我给阿嘎拿来衣袍,叫他换下雨淋湿的袍子,不然会感冒的。阿嘎感激地接过衣袍,躲在暗处把衣袍换了,干干爽爽地走过来,坐在火边倒了一碗热茶,喝了几口,脸色才红润了。我朝我笑笑,挥着手叫我也喝。

我在喝茶时,又忍不住问:“阿嘎,你很爱惜那个木匣子吧?”

阿嘎沉默了一下,说:“我把它忘在了晒场堆青稞种子的库房内了,去年,我在那里守了一年的库房。”

我问:“阿嘎,我很好奇,你那匣子里装的是很值钱的东西吧?”

阿嘎想笑,却又使劲忍住,脸都憋红了,说:“如果我说,里面装的不过是一块干硬的牛屎,你肯定不会相信吧。”

他憋不住了,哈哈笑起来。

我不会相信,那个阿嘎像宠物一样爱护的木匣子,里面装的会是一块干牛屎。那是阿嘎的秘密,我是不会偷偷打开看的。后来,我去队长多吉家时,他家的墙壁上也有那么个洞,残留着很旧的金色。洞内放着毛主席的石膏像。队长说,那是神龛,家家户户都有。过去时供养着佛像,现在革命了,都不敢养佛了。这神龛里就收藏家中最珍贵的东西。

阿嘎最珍贵的是什么呢?为这事我捉摸了很多天。

那天,队长多吉闯进屋来,带来一股刀切般的冷风,白猫惊得跃进阿嘎的怀里。队长舔舔乌黑的嘴唇,鼻尖上挂着颗晶亮的汗珠。他端着我喝剩的茶水咕咕灌着,拍拍我的肩,说:“新来的,今天跟我去挖水渠。”

我提上阿嘎给我准备的那一小袋子糌粑,就跟他去去水渠。刚要出门,他又回头朝阿嘎喊:“喂,你卦卦,这水渠该朝哪个方向挖,流过来的水才永远不会干涸?”阿嘎埋头搓药丸,药丸子在手心叭嗒地滚着。队长又冲他“喂”了一声,阿嘎还是紧闭双眼,沉浸在深深的梦中。队长拉着我的衣袖,躁躁地说:“走,走。”阿嘎却突然发声了,那声音很怪,尖细的,像根根毛刺朝你扎来。我第一次听见那种声音时,就像听见死沉沉的山崖突然咧开嘴巴,说出人话一般地惊恐。他说:“顺山脚,那是达曲河神走过的脚印。绕过那片矮树林,那是护法山神的马棚。”

队长默想了很久,明白了,挥挥手,说:“好,好,给你记十个工分。”

我回来时,壁上的阳光便熄灭了,晃着酥油灯光蓝色。阿嘎和那只猫,像盯着一个稀奇怪物似地盯着我,三只晃人的眼睛一上一下地跳动,像老也爬不走的虫子。

酥油灯很暗。他不准我点其他灯,他说他闻不惯煤油味,点煤油会把他的肠子都呕吐出来的。酥油灯盏高高放在神龛前的红漆木柜顶上,灯旁有时放着他珍藏在神龛里的那个裹着红绫的木匣子。那盏灯,那个木匣子都是他神圣的宝物,从不准我摸一摸。

夜晚是漫长的,像一只永远也靠不了岸的牛皮船。

阿嘎沉默地坐在火炉边,那只独眼很少睁开。除了那只搓药丸的手指轻轻揉动,他的整个身子都仿佛僵硬地石化了。我知道,此时他整个魂儿都在寂静的虚空敖游,世间的一切事都休想惊动他。

那时,我对这个神奇的老头子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恐惧。当他准准确确地预言了一件事的发生与结果时,我的背脊就会浸满了冰屑般的寒颤。尽管他对我仍然很好,每天给我烧茶做吃的,晚上给我端来热呼呼的洗脚水,常常在我的茶碗里放一块他自己也舍不得吃的,只给神龛点灯用的酥油。我曾恳求过队长多吉,给我换个地方住。队长总是烦躁地啧着舌头,说:“等水渠修通后再说吧。”水渠里的水流进刚刚拔苗的青稞地时,我又不想搬走了。

全是那只惹我好奇的木匣子。

阿嘎每天都要擦拭一遍匣子上灰尘,把油灯拨亮放在匣子旁。空荡荡的神龛里没有任何神物,匣子就在浊雾一般的灯光下透出暗红的光晕。我觉得这只匣子同阿嘎那只压在沉重眼皮下的独眼一般,藏着许多让人猜测不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