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收工,公社书记泽旺和文书老刘就来找我,说公社要办特殊分子学习班,学习班的人要住在我的屋子里。特殊分子全是各个生产队送来的调皮捣蛋的人,办他们的学习班,是让他们学习毛主席的书,改造他们的思想。他们和我住一起,怎么说也不大妥当。
老刘说,他已给队长多吉说好了,我搬到亚书保管室去。知青都应该回自己队里去住。
那天,我下地扯了一天的草,已累得连生火烧饭的劲都没有了,便恳求说:“行行好,我只想睡觉,让我明天再搬吧。”
泽旺书记拍拍我的脑袋,说:“你还很留恋这间屋子,就住一晚上吧。”
我说:“我想给这屋子里的死鬼们告告别。”
他们朗声地笑,说什么时候知道这屋子闹鬼的故事的?
第二天,阿嘎来帮我搬家,他在保管室的种子库房内给我腾了一快地方,安了张小床。我便和一柜柜一袋袋青稞小麦住在了一起。不过,在那里的第一夜,我连眼皮都没敢眯一下,我受到了起码一个军团的跳蚤的轮翻进攻。一整夜,我都在捉跳蚤,那些游击战的高手们,狠狠地咬你一口,吸了你的血,便满床铺弹跳,一眨眼便连影儿都瞧不见了。
早上,阿嘎来叫我喝茶,见我光着身子站在床边,背上胸前全是青的红的疙瘩,便啧啧叫起来。他把我拉进他的屋子,嘴里一个劲地说:“可怜呵,宝贝。”他叫我坐下别动,倒了碗清水,再滴了几滴白酒,在我身上的包块上抹着。那凉丝丝的味道一下就把跳蚤咬过的搔痒赶跑了。
阿嘎说,愿不愿意搬到他的屋里,和他作伴。我当然愿意了,把我的东西搬进阿嘎的屋内,坐在火边喝着热呼呼的茶,我浑身都热呼起来。
阿嘎的屋子也不大,最初,我把铺安在堆满空牛皮袋子的墙角底下。阿嘎说什么也不让我睡那里,说那里空气不好,夜晚还有许多老鼠出来捣乱。我说,那里暗,睡起来才香。背靠柴灶,还可以取暖。阿嘎没说什么了,坐在卡垫上,默默地咽茶,不时望望我,脸上隆起神秘的笑纹。
傍晚,我收工回来,阿嘎已把我的铺挪到了靠窗户的地方,而他自己的铺挪到了墙的拐角处。阿嘎见我木呆呆地站在门口,便把我拖进屋内,坐在自己的铺上,说:“怎么样?这床铺很舒服吧?”我指指他的铺,说:“我舒服了,你却不舒服了。”他的独眼看着我,弯弯地一笑,在自己的铺上躺下,伸直腿说:“谁说我不舒服,看看我,肚皮饿了,伸手就可以取出柜子里的东西吃。”他伸出手,从身旁的桌柜里抓出一撮干糌粑,塞进嘴里,咽咽气,又张开嘴拼命地咳嗽,一团白色的粉末喷在他的脸上。
我与他都笑得喘不气。
与阿嘎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享福的日子。阿嘎什么事都不让我做,我下工回来,阿嘎便把热茶和糌粑口袋、酥油盒子放在了桌上,随我怎么吃,他都是满意的。我吃得越多,他脸上的笑纹便舒展得非常灿烂。条条笑纹花瓣一般绽开着,那是他心内没有一点私心杂念的真诚。
为了报答他,我用我的粮票和肉票,去两里地的绒坝岔区粮站和供销社买来大米和干腊肉,煮一锅饭,炒一盘肉,请他吃。他不习惯用筷子,盛一碗饭,用手捏糌粑似地把米饭捏成团,用小刀挑起肉片,吃得满脸都是饭粒和油迹。我笑,他也笑,连声说:“饭好吃,肉也好吃。”
那时,我的胃还不太习惯消化粗糙的糌粑面,吃后肚皮便鼓胀得难受,屁一串一串地响,忍都忍不住。队长多吉望着收工回来的我忍不住笑,说:“我老远就看见你们扯草的那片地里烟雾滚滚,哈哈,原来你们中间藏了个放屁大王!”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的一连串响屁便冲了出来,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我发现,这里的人对放屁特别敏感,比搔隔肢窝还要惹人发笑。
阿嘎对我什么时候放屁,很有预感。只要我脸一烧,脖子一硬,他便用衣袖捂住鼻孔,咕咕咕地笑。果然,我又一串响屁喷了出来,似乎把那盏小小的油灯苗也冲得摇摇晃晃。
每天晚上,阿嘎早早地烧好洗脚水,端到我的脚下。我知道,阿嘎是想我早早地休息睡觉。那时,煤油很紧俏,酥油又烧不起,所以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吹灯睡觉。我洗完脚,阿嘎便吹灭了灯,缩回他的卡垫上,搂着那只毛色半黑半白的猫,盘腿坐在卡垫上。我知道,我不睡阿嘎也不会睡。屋内漆黑一团,连炉子上的火星子都看不清,潮湿与寒冷便爬上背心,如果不缩进被窝,脚趾头便会冻得麻木。我躺在铺上,听着阿嘎浊重的呼吸声与猫的呼噜声一应一合,那是最醉人的催眠曲。
不久,睡梦便把我完完整整地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