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拉姆-越走越荒凉

晚上,大队开会时,我见到了麻书的几个女知青。

她们是本县干部的子女,可从她们的穿着打扮上,我还是看出了她们是插队的知青。她们的藏装都很艳,粉红粉绿的绸装,黑色氆氇裙外扎着有五色条纹的围裙,脖子上挂着玻璃珠串,一笑满身都在丁丁当当的响。她们的皮肤都比乡下人的白,透着很深的高原红,像涂着玫瑰色的胭脂。她们好奇地看我,失望地直摇头,说:“听说亚书队来了个男知青,我们早早就等在这里了。想不到你这么小,还在吸奶瓶吧,会不会是从家中逃出来的?”

她们说得我脸上烧呼呼的。

她们都比我高半个头,丰满漂亮,浑身透出健康少女的那种逼人胡思乱想的气息。那气息沉重地压在我的头上,我低着脖子不敢抬头正眼看她们。

她们便指着我笑,说:“看看,他还要害羞,脸红了,红了,哈哈……”

她们闹了好一阵,文书老刘来了,她们才停止了吵闹。老刘说:“你们当姐姐的敢欺负这个刚来的小弟弟,我的拳头就会对他不客气。”她们缩着脖子朝老刘伸伸舌头。

队里的社员都来了,与她们打着招呼逗着趣。我一言不发坐在她们身旁,显得很陌生。

“喂,你怎么不说话呀!这些人都是你们亚书的。”身边那个大眼睛拍了我一下,说。

我说:“我不会藏语。你们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她“哦”了一声,说:“你从老远的省城来。不要这么拘束好不好,以后可以多和我们在一起,我们都可以教你说藏话。”

那个扎着两条粗黑小辫的女知青辫子一甩,说:“你是想把他当一盘菜,一口一口地吃掉吧。”大眼睛瞪圆了,嗔怒地盯着粗辫子。粗辫子吁了口气,摇着手说:“我不说了。苗二听见了会把我撕成碎片的。”大眼睛脸胀红了,尖叫一声,扑了上去。

“我要掐死你!”两个人嘻笑着,打成了一团。

粗辫子生着圆胖脸,小眼睛睁大了像两颗黑珠子似的看着我说,她叫坎珠拉姆,大眼睛叫格桑拉姆。还有一个达瓦拉姆没来,达瓦拉姆最小最漂亮,还会拉小提琴。拉姆是藏族对仙女的称呼,藏族女孩子大多叫拉姆,或者卓玛和珠玛,都是仙女的称呼。亚麻书还有两个男知青,抽到牧区搞整社去了。要下月才回来。那个叫苗二的男知青篮球打得很漂亮,是绒坝岔区代表队的。甲嘎和你一样,很害羞的男子。

队长多吉和支书洛热来了,闹哄哄的会才安静下来。有人给灯碗中添了油,灯苗颤了颤,更旺了,蹦蹦跳跳地在他俩油光光的脸上闪动。支书洛热带个大口罩,严严实实地遮了半张脸,另半张脸看起来很英俊也很年轻。两条眉毛浓浓的,鼻梁挺直地藏在口罩下,眼睛亮闪闪的眨着两团红红的火苗。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像生了大病,可人们都听得很专心。除了忙碌手中的小活计:吊毛线、拈胡须、缝皮袋子,没人再敢打闹了。洛热说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的一句话说了好多遍,我都听熟了。“新措勒勒格……”我暗暗数过,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这句话就出现了十二次。我悄悄问:“什么叫新措勒勒格?”

大眼睛坎珠拉姆说:“社会主义。”

支书洛热肯定把社会主义讲得很生动,很幽默,场中不时发出朗朗的笑声。

我感觉到了,洛热的眼睛在看我,场中许多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想是自己的悄悄话让他听见了,便伸伸舌头低下头。

坎珠拉姆说:“洛热支书在说你呢!他说上面派了个知青,是个娃娃。但上面的指示要给全工分,谁也不许有意见,这是政策。”

他这样说,下面当就不会有任何意见了。支书说:“一个娃娃,全队的人一人匀一口,都供养得起。”说得我直想流泪。

我在想,支书的大口罩怎么不摘下来。他就是感冒了,说几句话也不可能把病毒传染给大家。

坎珠拉姆说,支书洛热嘴唇上生了个瘤,开始只有半个青稞籽大,他擦了点酥油,认为不碍事。可毒瘤越长越大,现在有拳头大了。他去了县医院,那里给他诊断出是癌症。支书洛热活不了多久了。

她伤心起来,什么话也不愿说了。

支书洛热讲得很激动,拳头把身边的桌子擂得咚咚响,语气也很重,像在骂什么人。场中没一点声音,连喘气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有灯苗在闪,红光、蓝光、黑暗交替晃动。洛热停下来了,他显得很累,没摘下口罩喝茶,身边的茶碗已是冷冰冰的了。

有个女孩挤了过来,坎珠拉姆拉她坐在中间。那女孩子不时回头看我,脸红红的。我也看她,看她生得很好看的脸。她衣着虽不如知青们华丽,人却真的很漂亮。眼睫毛与眉毛像笔画过似的黑茸茸的,鼻梁挺直,嘴唇很薄很羞涩地紧抿着。她脖子上没戴任何装饰品,那身洗得很旧的老蓝布衣裙衬着她修长的身材。我觉得她真像极了古希腊雕塑,我在画册中看过那些雕塑。

她在坎珠拉姆耳边说句什么,坎珠拉姆便笑起来,对我说:“你别傻痴痴地盯着人家看,把人家盯得那么不好意思。”我笑笑,低下头说:“她长得很好看。”

坎珠拉姆说,她叫意西翁姆,是支书洛热的妹妹,在绒坝岔一带,她是闻名的大美人呢!

格桑拉姆说:“达瓦拉姆没来。她来了,管叫你闭上眼睛,都会看见一片耀眼的光。”她一说达瓦拉姆,三个女知青都捂着嘴笑。坎珠拉姆说:“你想在这里安家,我劝你最好选达瓦拉姆,她才是真正的月亮仙女,会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几个女孩又笑。我羞得低着头,说:“我还小,我才不会在这里安家呢!”

坎珠拉姆说:“你别以为你是最小的弟弟,达瓦拉姆说不定比你还小呢!”她见我又盯着意西翁姆看,便拉拉我的衣袖,说:“你少打她的主意。苗二知道了会找你拼命。苗二个头大,你不是他的对手。”

苗二是麻书队的另一个男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