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阿妈-越走越荒凉

站在平房顶,我嗅到了一种浓烈的香味。这香味我从未闻到过,它不仅感染了我本来就十分迟钝的嗅觉,还使我沉闷的心内注入了新鲜空气般的舒畅起来。我看见两个老阿妈把一种什么草,从楼顶晒场的雨篷中抱出来,平摊在洒满阳光的地上。香味就是从那种草中发出的。

阿嘎和我上了平房顶。两个老阿妈停下手中的活,很好奇地看着我,脸上很平静,像这高原早晨的阳光。阿嘎向她们介绍了我,她们都惊喜地哦哦叫起来,看着我,脸上笑得一片灿烂。

阿嘎指着看起来最老,头顶的白发剃成短桩的老阿妈对我说:“阿意白玛。”我便叫了声:“阿意白玛。”阿嘎又指着矮胖的头发梳成许多条小辫的老阿妈对我说:“阿意郎卡措。”我便叫了声:“阿意郎卡措。”我每叫她们一声,她们便哦哦哦地应答,喊我叫:“诺尔布(宝贝)。”

阿嘎向她们交待了一些什么后,便顺着独木梯走了。阿嘎指着太阳说着我什么也听不懂的藏话,我从他的脸色上,还是感觉出了高原阳光的温暖。我笑着应答,好像什么都听懂了,阿嘎便满意得哈哈大笑。

两个阿妈围着我,看着我的脸议论起来。我羞涩地躲闪,她们便哈哈大笑,笑声很爽。就在那一刻,我看见高原的晴空蓝得透明,像水晶玻璃做的天穹,又像倒生的海子,风吹过时也似乎泛起了好看的浪花。有几只鹰隼把翅膀展得很开,定在空中一动不动。刚出牧的牛羊群撒满了山坡,坡上草皮很绿,尽头是座很高的雪山,白色的山峰与红色的岩石组合成了很雄奇的雕像。两个老阿妈想问我什么,又担心我听不懂她们的话,手伸在我的眼前又比又划,还在地上画着简单的图案。有时,我懂了她们的意思,她们便高兴得呀呀呀叫喊着。有时,我答不出,或猜错了她们的意思,她们便急得满脸通红,搓着手唉声叹气,再想着法子让我弄懂她们的意思。

我终于弄懂了,她们想问我从哪儿来,多大了,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同我一起来。一个人来这里怕不怕。我告诉她们,我的老家在省城,就是那座能管住州府与县城的城市。我快满十七岁了,爸爸妈妈有他们自己做不完的事,就不同我一起来了。这里风光那么美,人也那么好,我还怕什么样呢?她们哦哦叫着,特别是我说自己还不满十七岁时,阿意郎卡措便把我搂在她暖烘烘的怀里,一遍遍地喊着:“诺尔布,诺尔布。”

我看见一串浊泪从她多皱的眼眶内涌出来,在她干枯的脸上滚动着。我也感动了,紧紧贴在她的胸前。她身上那种温暖的气息,使我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那一阵,我真的想哭。

那几天,我便同两个老阿妈干着非常轻松的活。我们每天早上把香草从雨篷下抱到晒场上摊开,过一阵再翻晒一下,直到太阳落山,又收进雨篷。我第一次那么贴近地同藏族老阿妈坐在一起,很专心地听她们说我一句也听不懂的话。她们的一举一动都使我心内发热,我还不能理解她们的行为,可我明白她们是善良的人。

翻晒香草时,三个老阿妈总是小心地在草丛中翻找着什么,然后用手捧着,或兜在裙兜内,嘴里念叨着把什么东西倒在墙角下。我好奇地看她们一次次地这样做。她们也发现了我的好奇,便把裙兜里的东西让我看,比划着说我不要嘲笑她们。我低头瞧去,她们手心里和裙兜里捧着的是一条条柔软的小毛虫。她们是怕翻草时弄死了小毛虫,把小毛虫搬运到安全的地方去。

有一次,一只蜻蜓飞到我的身旁,我手一伸便捉住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虫。我惊讶,高原上怎么会有蜻蜓,还生有很长很亮的双翼。我用一根草棍拨着它挣扎的双腿玩,正在太阳下打盹的阿意郎卡措看见了,跳过来,抱着双手向我恳求,样子很可怜。我说,我不会伤害这只小虫的。我把虫递给她,她躲闪开,指指天空,又做了个小虫飞的动作。她是叫我放了这只可怜的小虫。蜻蜓在我手心挣扎,抓得我手心痒痒的。我向上轻轻一抛,小虫的双翼便展开了,慌忙地飞过了墙外。阿意郎卡措便满意地嗬嗬大笑,摇着大拇指谢我。她把我刚才的行为告诉阿意白玛,她们都很满意地拍着我的头。

那时,我对藏族的宗教还一无所知,对两个老阿妈保护小生命的行为不太理解。可我的心还是暖烘烘的,暗自庆幸我在这天远的地方,遇到的尽是善良的好人。

从那天起,两个老阿妈便常常来看我,给我带些糌粑呀奶渣呀吃的东西。她们叫公社的汉人文书老刘告诉我,在这里,她们就是我的妈妈,我有什么困难,没有吃的了,穿得不暖和了,都可以去找她们。

我发现,这个寨子的人不太爱串门子,去谁的家做客,非得主人亲自邀请。就是有再急的事,三种人家的门别去乱串。家中有病人的人家、快生小孩的人家、刚死了人的人家。他们门前都有标志:或插一支香,或堆个小石堆,或门前用白粉画个字。我刚刚住进寨子时,支书老刘就把这些规矩讲给我听了。他说这些不是迷信,是民族风俗,我们外来人都得遵守,不然会伤了民族感情。老刘是五十年代支援边疆时来这里的,在这个公社一呆就是二十多年。他的老家在川北的遂宁,他的老婆和孩子都在那儿,他想再干几年就回老家去。长期住在缺氧的高原,刚满四十,他头发都快掉光了,天一冷胸腔内就像有人拉风箱似地喘息。

那天,阿意白玛来找我,她的左眼红肿,一眨眼便掉一串浊泪。她请老刘做翻译问我要眼药。刚好,我来时准备了一盒红霉素眼膏,全给了她。阿意白玛说我真好,有这药她的眼睛很快就会好的。我扳开她红肿的眼皮,把亮晶晶的眼膏挤进了她干涩的眼眶内。她眨着眼皮走了,快出公社门时,她又回头对我说,她眼睛好后,想请我去她家喝茶。她见我答应了,便高兴得笑了,又说:“你一定要来!”

点了我的药,阿意白玛的眼睛第二天就好了,肿也消了。她在我们把香草收进雨篷后,拉住我说:“小洛,去我家喝茶。”

我问:“你家远不远?”

她指指寨子边的那棵很高的杨树说:“到了那棵树下,就可以看见我的家了。”

阿意郎卡措说:“她家好吃的东西多多有了,你可不要客气,狠狠地吃,吃成个大肚子。”

我站在一旁笑。她们的话我还听不太懂,她们的心意我全懂了。

第一次去做客,我很想回家换件干净的衣服。阿意白玛却紧紧拉住我手,说什么都不放我走。我只得跟着她下了独木梯,踩着满地让太阳晒了一天的枯草和畜粪,朝她家走去。

走进阿意白玛家的土屋,像走进了漆黑的土洞,伸手不见一丝光亮。阿意叫我小心点,我还是撞在了一个木箱上,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碎了。阿意白玛撑起窗时,一股强光在我眼前猛然炸开,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终于看清了,碎在地上的是一只瓷碗,碗中的白色粉沫倒了一地。

我慌着去收拾,阿意白玛却叫我坐着别动,嘴里说着向我道歉的话,好像是她的东西挡了客人的道,对客人太不礼貌。她说得我脸颊热辣辣的,我坐在火炉边的卡垫上,用腿紧压住双手,似乎不这样,不安分的手还要捣乱,还会给主人制造许多难堪。

阿意白玛的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桌子卡垫看不到一点灰尘,铜火盆擦得亮堂堂的。她把地上的碎渣小心地扫走后,便提起火炉上的铜茶壶,轰隆轰隆地摇晃,又从雕刻着花纹的木柜里取出一只红漆木碗,放在我的面前。她给我倒了一碗热茶,茶中飘来新鲜奶子的清香。

她又在我面前的木桌上摆了一盘煮熟的牛肉,一小袋糌粑面,一小瓶盐巴。她盘腿坐在卡垫上,一言不发地看我喝茶吃东西。那是我第一次喝奶茶,我感觉到那种带有青草的奶味是那么香甜可口。后来,我又喝过酥油茶,我从来没有过恶臭难咽的感受。这些食物我仿佛天生就会吃,哪怕给我一块新鲜的生肉,我也会像当地牧民一样,用腰刀割成一块块的,津津有味地嚼着。

阿意白玛从怀中掏出一串珠油亮的珠子,手指一颗一颗地揉捏着,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她见我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脸上便堆满了笑。茶完了,又给我斟茶,直到我肚皮胀得汽球似的圆圆地臌着,实在塞不下任何东西了,她才给自己添了一碗糌粑面,压紧压平,倒了点茶。喝了茶后,把皮上的那层烫熟了的糌粑舔来吃。她又斟茶又喝又舔,直到碗里的糌粑舔来吃光了,才响响地弹了个舌头。她抬头看我一副惊傻的模样,哈哈笑起来,说话的意思我全明白了:“我吃东西你觉得好笑?”我说:“不好笑。吃糌粑就该这么吃。”我拿起自己的碗,也学她的样子伸出舌头舔了几下。她又笑了,给自己的碗中又添了一撮糌粑,中间掏了个坑,倒上茶,放几颗盐。然后伸出指头轻轻刨着,碗在手上小心地转着。指头和手掌在碗中揉揉捏捏,糌粑成了很大的一块圆团。她递给我说:“很好吃。”我拍拍肚皮做了个苦相说:“看看,我快胀死了。”阿意白玛笑了,便扳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朝自己嘴里塞着。有只白毛小猫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跃进她的怀里,喵呀喵呀的讨吃。她对小猫亲热地说着什么,把剩下的糌粑团全喂了小猫。

阿意白玛家中的陈设简单极了,一只装粮食的柜子,没上过漆,让牛粪烟熏成了油黑。与木柜相连的是一只铜火盆和一张红漆木桌子,桌上装食物的小柜绘着非常艳丽的花纹。墙角堆着农具和装干牛粪的皮袋子。一幅粪烟熏黄的年画帖在墙正中,画中的毛主席与林彪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城下的人挥手。我指着画中的林彪对阿意说,那是个坏人,想害毛主席的坏人。阿意笑了,说她知道那是个坏人,可毛主席是大大的好人呀!

那幅画她一直没取,两年后我离开这里时,来阿意白玛家和她道别,那幅画还挂在墙上,画下的木柜上亮着一盏酥油灯,在闪烁的灯光中,我似乎听见毛主席和林彪的笑声。那时,我好像明白了,历史在她的眼中是遥远处刮来的风,能感觉出风的凉爽,也能感觉到由于远途的疲劳,早已耗尽了它的威力。而她需要的不是历史的风风雨雨,她要的只是平静与祥和,是毛主席和林彪在画上的那种没有敌意的笑。

后来,我又去过阿意郎卡措的家。很大的一家人,她有五个儿女和一大群孙子。家中很穷,却非常好客。我把自己几件不常穿的衣裤送给他的儿子,她感动得眼眶内盈满了泪水。

文书老刘对我说,阿意白玛是个还俗尼姑,当年在寺院中是德高望重的主持,很有学问,还看得懂英文书。文革捣毁了寺院后,她同寺里尼姑都还俗了。她的老家在亚麻书,便回到了这里。老刘还说,阿嘎降措也是寺院里的喇嘛,在亚麻书还有好几个还俗喇嘛,曾经在离这儿不远的大金寺里。大金寺捣毁前曾是康巴一带最有名的寺院之一。他说,他要抽时间带我去寺院的残墙断壁中去打野兔。

那段时间,我却跟着阿嘎一心一意地学藏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