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连同那一堆破布片包裹的被盖卷,被扔到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扔下我们的那个大胡子司机,朝窗外狠狠喷了一口浓痰,把油门轰得像打雷,转过山口溶进黑雾沉沉的山林了。
四周的山很高,山顶被刀一般锋利的雾削去了。山是活物,一定看得见蹲在脚根下的两个可怜虫。轻轻抬脚,轻轻蹭蹭便成肉饼。山没这样做,山怜悯我们。路旁从山的夹缝中流出的河水一片轰响,撒着潮湿的白雾滚下山去。
河水带着轻蔑,带着嘲笑。
我恼怒地把手中一块捏得发烫的石头扔进河里,坐在被盖卷上,叉开两只手掌托着下巴,眼镜片上灰蒙蒙的有些沮丧。他站在河岸,个头愈发矮小,枯黑的脸颊,满是雀斑点子的小鼻头滑稽地朝上翘着。他又歪躺在地上,敞开破旧的军棉袄,皮鞋擦得很亮,抬抬脚却张开了嘴,吐出几根满是污泥的脚指尖。
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烟,抽出一支,在指尖上弹弹,又揉松压板了的烟丝,递给我。
我摇摇头。
“你不抽烟?”他有些惊讶。
“没抽过。”
“要学会。当知青谁不会抽烟?一支经济烟,赛过活神仙。”
我抢过烟,狠狠吸了一口,喷出浓浓的烟雾,有些气愤,为什么没有呛。翘鼻头望着我咧开嘴笑。我一口一口把烟抽短,指头一弹,烟蒂飞进了湍急的河里。他马上又递给我了一支。我把烟捏在手心,肚里火辣辣的想呕,没敢再抽一口。
“我烦死了,”翘鼻头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蹭进沙土里。“我想一把火毁了这片山林。”他说,把棉袄裹紧,兜里掏出一根麻绳扎在腰上。一只蜘蛛爬上了他的脚尖。他手指捉起来,朝蜘蛛喷口气,蜘蛛僵硬了,缩成一团装死。他扯下一根草,草尖拨开蜘蛛的细腿,又一根一根地拔光。无腿蜘蛛像个什么肉虫,只有嘴钳张得很开,还有些不倔的斗志。他朝我咂咂嘴,把硬草尖插在它的嘴钳上。蜘蛛死死夹住草尖不放。他又失去了兴趣,把蜘蛛放在脚底蹭成了肉酱。
我托着下巴,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做完这无聊的游戏。
“喂,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他问。
我嗯了声,又沉默。
“算了算了,你不屑告诉我这样的人算了。”他气呼呼地躺在地上。
“嘎子。”我说,声音很响。
“姓嘎?有这个姓?”他奇怪地问。
“嘎子。”我又说。
“嘎子,”他说:“真是少见的姓。”
我沉默了,抬头出神地望着树林顶上的一片灰蒙蒙的水雾,眼镜片渐渐地模糊了。我知道,我并不姓什么“嘎”。嘎子是我妈妈叫的,妈妈死后就再没有谁这样叫了。爸爸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姐姐在妈妈死后也不这样叫我了。我只有在梦中还常常听见有人这样叫我,声音很轻很温和,那是妈妈的声音。
他猛然抬头,小鼻头一皱,“听听,来车了。”我什么也听不见。“是个大车,载了不少的东西,车胎都快压崩了。”他很有经验地说。
我仍然什么也听不出。风在远处吼,天阴黑下来。他拉我站起来,叫我提上行李,说:
“我在前面拦车,你就往车后爬。”
“没车呀。”我说。
“正爬山呢!”他吮了吮鼻涕,朝山下指。
我才看清了山脚底一点黑影慢慢朝上蠕动,像只劳累得爬不动的红蚂蚁。我也听见了车声,呜呜呜,像哭泣的风声。
“你耳朵真好使。”我有些佩服了。
他得意地抽搐了一下好看的鼻头。车快到时,他又改变了主意。“你把行李放下,”他说。我扔下行李后,他唰地在被盖卷上撕下一片破布,缠在我的额头上,又抓一把稀泥抹在我的脸上。
“好了,”他说:“车来时,你要装出很痛苦的样子,就是土匪也会感动。”
车到了,他叫我躺在地上装死,他站在路中央拦车。
“妈的,找死!”驾驶窗上伸出个尖削的脑袋,两条粗黑的眉毛忿忿地跳动着,像只什么鸟凶狠地抖颤羽翅。
“我兄弟让石头砸了,搭你的车去甘孜县上找医生。”
“老子不去甘孜,”司机很傲慢,油门轰处很响。
“那就搭到哪算哪,”翘鼻头皱着眉毛,模样可怜极了,又嘿嘿咧着嘴,把一支揉皱的纸烟递上去。
“好了,好了,到了甘孜都得滚蛋!”
他拉着我爬上了车厢。司机有些不放心,跳下车,把车后的篷布罩拉下来又用绳索牢牢地捆住。车厢内一团漆黑,闷人的灰尘呛得人喘不过气。
“贼司机,想把老子憋死呀!”翘鼻头扯着嗓子吼。汽车发动了,在这陡峭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像头快断气的老牛。他眼里露出怪异的光,从兜里摸出把银鞘藏刀,就是他向我炫耀的那把刀,在车篷的绳索上使劲地割,嘴里咒骂着这把还没老鼠牙齿锋利的小刀。绳索割断了,我俩用力把车篷往后掀。车后敞亮开了,我俩都把头伸到凉爽的空气中去,大口地吸着,舒服极了。四周的山崖罩着层铁锈的颜色,公路却显得特别地刺眼,水流似的大缕大缕地朝后飘去。时时听见一种什么鸟躲在雾气沉沉的松林后鸣叫,凄楚欲绝。明镜般的月亮在山崖后探出半个头来,我看见他的翘鼻头兴奋得发红。
我突然想起该问问他姓名。
他仰躺在手臂弯中,眯着眼睛很奇怪地看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怀疑我是个逃亡地主吧?”他又笑,很神秘地说:“你当了一年的知青,就知道我是谁了。”
其实,他只比我早下乡一年多,就想当祖宗让人供到神龛里了。
他眯缝着眼睛,翘鼻头让风刺得更红了。他一点也不在乎,高跷起腿,一摇一甩,像打着什么歌的拍子。过了许久,那歌才从他憋久的喉咙挣扎出来,沙哑的,却有种凄凄切切的酸楚味。
我是一个流浪汉,
没人疼来没人怜,
吃糠咽菜受饥寒,
晚上睡到马路边……
我说:“这歌好听。”
他哦了一声,半睁着眼,脸上荡着得意的神色,说:“这歌是我编的。嘿嘿,这里的知青点都传遍了,有人还想把它定为甘孜知青之歌嘞!”
我想说,他是在吹牛。三年前,我就听一位回城教中学的老知青唱过。他也说那歌是他编的。
车厢里塞满了纸箱子,上面画着热水瓶和小心轻放的酒杯。天冷下来,我抱紧冻僵的身子,使劲朝纸箱缝中挤。翘鼻头好像不拍冷,头还伸出车厢外,经过低矮的树林时,他伸手抓一把枯叶,举在手中挥动着,看那些让他揉碎的叶片蝴蝶似地纷纷朝后飘去,嘻嘻哈哈笑得满脸通红。
“我想撒尿,”我说,脸上滚过一片热浪。
“朝车下撒吧。”他说。
我缩在纸箱中不动,皱着脸的样子一定可怜极度了。
“是拍冻掉你的小雀雀吧,”他嘻嘻哈哈笑起来,脸颊上晃着一层湿漉漉的东西,“好吧,我帮你想办法。”
车使劲颠了一下,差点把他颠出车外。他抓紧铁栏,呸地朝前吐了口唾沫,说:“妈的,跳岩也得等老子下车以后!”他蹲下来,皱着脸,鼻头抽搐得哗啦啦响。他眼珠一亮,蹦起来,把我的背脊拍得脆响:“你狗日的福气真好,用这么漂亮的尿罐,皇帝老子都享受不了。”
他从纸箱堆的上层搬下一只,撕开盖,大叫一声狗杂种。箱里装满了一条条香烟,飞马牌的,正宗货。我同他惊愣了许久,他望望我,我望望他,谁也不敢偷一包尝尝。他有些伤心了,红着眼睛,扯开裤裆朝箱内狠狠扫射,不停地骂狗杂种。完了,才喘口气,对我说:“快撒吧。这狗杂种是做投机生意的,吃点我们的尿,会让他长聪明点。妈的,飞马牌。”
我还是把尿撒出了车外。
“你他妈没一点知青的模样。”他望着我直喘粗气,阴沉着脸缩进了纸箱底。
“抽支烟吧,”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放在鼻孔上嗅嗅,辛辣中好像有股尿臊味。我心里发呕,烟在手心内捏成了碎渣。他叼着烟,吸两口,又呸地吐出了车外,嘴里大嚷:“妈的,毒药也没这般难吃。老子真该偷条飞马牌尝尝。”他又爬上纸箱顶,撕开一个箱子,失望地摇摇头。又撕开又摇头。这些纸箱内全装的是热水瓶,竹壳的铁壳的,红的绿的都有。他瘫在纸箱底,望着那箱还飘着热气的飞马牌哀声叹气,模样可怜得像个生了重病的老头。
爬山的汽车疲乏地喘着粗气,摇摇晃晃,我俩像躺在不停颠簸的摇篮里。他抱着头缩成一团,嘴里吐很粗的鼾声。我却没一点睡意,兴奋地望着那云雾般不断涌来又逝去的黛青色山岭,望着飘一片灰烟的山寨和在夜色中更加鲜亮的河水。我从没这么远地出过门。记得前年,我与同街的大狗瞒着大人偷偷出门远行。我俩星星还在眨眼时就动身,整整走了一天,日头落了,星星又开始眨眼时,我俩歇在了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的一户农家里。一打听,原来我俩还没走出县界。县界在河对岸的那座有雪的山峰顶的垭口上。我俩都说一定要走出县界才转回家去。第二天,一场大雪撞破了我们的梦,无情的雪风迷迷茫茫,烟雾般地封锁了进山的路。我俩站在雪地上,抱头痛哭了一场。
夜雾更浓了,鸦群般从头顶飞过。月光时明时暗,山的深黑处有隆隆的声响,像是雷鸣。公路却亮得刺眼,像不断吐出的蚕丝,汽车摇摇晃晃,它就一缕缕地朝后飘去。风又在呜呜哭泣,寒冷刺得我缩紧了脖子。我望了眼睡得死样的他,仰着脸,通红的鼻头稀稀呼呼地响,手紧紧按住裆下的小兄弟,鼾声中有股尿臊臭。
汽车拖着声音长长尖叫,使劲颠簸了一下,刹住了。司机跳下来,捶着车厢板吼:“下车了下车了!”
我推醒了他。他猛地跳起来,伸长脖子朝车外瞧,说:“球,你狗日的多事,到甘孜县城还得转过对面那座山崖呢!”他又眯上眼睛,咂咂嘴,还在回味梦中的什么东西。
“下来,老子不进城,”司机又捶着车厢板,说:“再不下来,老子拉你们去雅河林场。”
“你敢!”翘鼻头跳下车,指着司机的大鼻头,“老子把你的车胎崩了。”
我提着被盖卷跳下车。司机没理他,套上油污污的手套,钻进驾驶室,砰地关上车门。翘鼻头望着摇摇晃晃远去的汽车,,兴奋得满脸喷着热气,舞着拳头吼:“滚蛋吧,开不过雅河口,就得滚下岩去!”他又得意地望着我,说:“你当两年知青,就会明白那些家伙全怕知青。我们是真正的无产者,拳头硬着呢!”
他陪我默默走了一段路,又停下来,说:“你自己去县上吧,我不能陪你了。”他说他想去一个叫拖坝的寨子看一个朋友,并很神秘地告诉我,那个朋友是个女的。
“你顺路走吧,转过山崖就看得见城里的灯光了。我们反正是一个县里的知青,见面的时候多得很。”我刚要走,他又拉住我,眼里满是怪异的光,说:“你小子初闯社会,该学的东西还很多。记住,人不要活得太老实了。牛老实了让人欺,马老实了让人骑。我那个队里的支书就是这样教我的,那时我和你一样笨。”
他把那把银鞘藏刀送给了我,叫我拿着,可以防防身。我说:“这刀很贵重的。”他咧咧嘴一笑,说:“朋友一场,说什么贵不贵,说不定哪天我会去你那个点上,狠狠蹭你几顿饭,这把刀就算是我预先付的饭钱吧。”
他咧开嘴,笑得很难看。
我离开他,一人走在这条陌生的夜路上,心里像塞满了刺人的毛刺。我低头什么也不想地往前闯,碎石在脚底哗啦啦响。风灌得人喘不过气,甘改的风真厉害,我不敢想像两年后我会被这刀割似的风刻成什么样子。
“喂!”他在背后喊我,声音让风刮得远远的。
“喂!”他大步跑了上来,抓住我的被盖卷呼呼喘着粗气。
“背包给我,”他说。见我没动,他皱皱眉头,诡秘地一笑,说:“我里面藏有东西。”
他解开背绳,在被盖内抽出一条飞马烟来,真不知他是怎么放进去的。他放在鼻尖上嗅了嗅,连声抱怨不该撒那泡尿。他分给我一半,硬塞进我的怀里,说:“留着吃吧。那家伙水瓶箱内藏好烟,来路不正。老子吃他一条,还是看在让我们搭车的分上呢!”
那五包飞马烟,我整整吸了两年。
我下乡快两年的时候,甘改知青堆里出了个叫金阿亮的大英雄。他是在扑灭一场山火时,让烈火和浓烟团团围裹住了,火扑灭后,才发现他烧得木炭似的尸骨。据说,他胸口下还压着一本没有丝毫损伤的红封皮书,他是为保护这本书才让烈火吞噬掉的。
开追悼会那天,所有知青都去了。我望着他的遗像,惊讶得差点叫起来。怎么会是他?我又想起了那张尖瘦的黑脸,那根滑稽的翘鼻头,还有那半条带着尿臊味的飞马烟。
“妈的,这小子三天前还偷过我家鸡窝里的蛋。”有位穿老羊皮袍的老人说。不过,我分明看见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里浸透了泪珠子。
后来,我抽任何烟,都会尝出股淡淡的尿臊味。我想也许是他的灵魂钻进了烟丝中。在这让人说不明道不白的烟雾中,我心里深刻了一条不易抹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