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古辘吱嘎

古辘吱嘎--五

其实,公正地说起来,玉井屯的村委会主任王庆福并不是时下很讨人憎恶的那种乡村基层干部,他很少多吃多占,也没有什么欺男霸女的恶行,遇事也常和屯中老少爷们商量。见附近十里八村的不是这个屯建起个采石场,就是那个村办了个养参场或木耳尝香菇场,村民们腰包眼看着鼓溜,村干部接待个上级领导啥的也显得气派大方,他心军也很是着急。要论说和谷家的关系,其实前些年两家界比子住着时,虽说一家是根正苗红的贫雇农,一家是被管制的地主分子,但那是场面上的事,私下里两家关系处得还不错。今天你借我二斗高粱,明日我用用你家的耙子水筲啥的,也很融洽。

尤其是王庆福和谷城林这一辈,两个年纪相仿,肩挨肩长大,从小也称兄道弟地喊着,一直喊到两个人名字前都添了个“老”字。王老庆只是想不通,这几年满屯子百多户人家,怎么就偏偏让谷家先“发”了起来。虽说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句老话,现在不还是共产党掌权坐天下吗,怎么就又轮到谷家大把进钱富得流油,今日盖新房明日买汽车的,那昔日的众多贫雇农怎么就比不过他一家呢?哪怕屯中有一两户昔日的穷哥们闹腾起来,就算只跟谷家打个平手,他心里也会平衡些。当然,这都是他个人心底的想法,平时嘴上憋不住,也只是跟最相厚的叨咕几句。“妈的,这老天爷咋说个公道不公道,有心气有招法的小字辈们咋就又多出在那些门户里?”村人也多有同感,掰着手指头数,前岭的谁谁啦,后沟的某某啦,可不都是土改前高门楼家的儿孙辈!八成自古来地脉灵气就被那些人家祖坟占了去。王老庆心底就更不服。可不服归不服,他还懂上头的政策,顶多三番五次地找谷老诚商量,想把谷家的豆腐坊并过来。可人家咬着牙不肯,他也并没使出更多的歹毒招法,只是心里暗镖着劲,默默地等着机会。

这一日,村里来了两位城里人,看起来都像有些身份的女干部,指名非要见村长。有人把王老庆从蔬菜大棚找回到昔日的大队部,王老庆拍拍手上的土末子,接过来人递过来的介绍信,知是城里一家旅店来的小官官,以为又是来联系包销干豆腐什么的,便很不以为然地问:“什么事,说吧。”

其中一位便说:

“你们屯里可有一位叫谷佩玉的姑娘?”

王老庆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说:

“有。家里开了个豆腐坊。谷家干豆腐确实不错,我们屯中做的干豆腐也都不错,差不多用的都是一口井里的水。找她行,不找她也行。”

女干部笑了,说:

“我们可不是想买干豆腐。我们是来了解点情况。”

王老庆也笑了,说:

“哦,是外调啊?这些年,来外调的可算希罕了。你们想问点啥,说吧。”

女干部扫了一眼屋里屋外来回走动的人,想说什么,又咽回去,只是说:“村长,能不能另找个地方,我们想单独跟您谈谈。”

还挺神秘?王老庆又笑了笑,大声冲外面吆喝道:“你们该干啥就干啥去,远溜达点儿,有屁也给我先夹远点去放。我这里有事。”

两位女干部都被村干部这种粗率、简单而有效的处理问题的方式逗笑了。只放了两张桌子几只凳子的屋子很快安静下来。女干部问:“谷佩玉常进城?”

“那是,一天一趟。”

“她还常在城里住下吗?”

“这可难说。啥时住,啥时不住,都是她自家买卖上的事,俺不问,也不打听。”

“那她今天在家吗?”

“现在八成不在。回来也得傍黑儿,最早也得后响。”

两位女干部交换了一下目光,一个便说:“您是村长,代表着乡下的一个基层组织,有些话我们就明说了吧,也想请您帮助分析分析,拿拿主意。是这样,前些天,谷佩玉住进了我们的旅店,只住了一宿。可过后我们了解到,那一宿她是和一个男人住在一间客房的……”王庆福顿吃一惊:“有这事?佩玉这孩子平时清清白白稳稳当当的,还没结婚呢。

大姑娘家家的,这话你们可不能瞎说。”

女干部说:

“村长,您先别急,听我们慢慢说嘛。我们也不知谷佩玉跟那男人是否认识,更不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这样安排房间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而且错误还兴许完全出在我们旅店总服务台。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住一间客房,又不是夫妻,这总是一种很不正常的情况,我们只是想客观地全面地了解一下情况,也便于明确一下我们自身的责任……”王老庆站起身,打断客人的话:“中了中了,你们啥也别说了,再说多了我也没啥话答对你们。

这样吧,我帮你们找个地方,先住下。吃呢,这年月屯里哪家也不怕多你们两双筷子,粗茶淡饭,豆腐管够。还是等佩玉晚上回来,你们自个找她唠,她咋说你们咋听,你们想问啥自己去问,中不?”

这种安排倒正中了两位女干部的心意,便忙点头,一边说着感谢的话。那个负责点的还没忘了叮嘱:“这个事我们也只是跟您透个风儿,兴许什么事都没有。村长可千万别传出去呀!”

王老庆便有些不悦,说:

“这话用不着你们说,我还想告诉你们呢。佩玉是俺屯中的闺女,是俺眼看着长大的,俺还怕你们顺嘴胡嘞嘞,埋汰了人呢。中了,你们就跟俺去俺闺女家住吧,现成的房子,又跟谷家挨着,晚上俺把那丫头给你们叫过去,你们自己唠就是了。”

要说这事也真就由荒唐起,再顺着荒唐来了。两位女干部没向王庆福细说,王庆福也没心思住深里问,他哪里知道城里人会把一个原本很简单的事情闹腾得那么复杂呢。

那一天清晨,谷佩玉提着小包离开旅店时,只是将客房钥匙往总服务台一丢,换回押金就走了,住宿预付金是头晚住进时就结交完了的。没想那天午后,那位曾同住一室的男士离店结算时,总服务台值班的赵女士翻查旅店登记簿,突然发现了问题。她问昨夜你们房间还住了个女人是怎么回事?男士先是一窘,随即反问道,你问我,我还正想问你们呢!赵女士便急急向保卫室打了电话,当即来了两位小伙子将那位男士扣押了起来。其实,赵女士之所以骤然间要把这件事闹起来,目标例并不在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她是借题发挥,锋芒主要是针对前夜值班的李女士。赵、李二位正如所有女人成堆的地方,相妒相嫉乃是一种常见病多发病,且正值二位病在急重处,尤其听说上头正考虑准备在二人间提拔起一位担任餐厅部经理,二中荣一的竞争也就成了难免之势。就在男客人被扣审之前的半小时,学习会上赵、李二女士就曾有过一次半开玩笑半含酸味的口角之争。李女士说现在的孩子越来越难伺候,我家的那位小皇帝一天得二斤香蕉,两元五一斤,五元钱哩。赵女士接话说,香蕉是什么好东西,俺家的孩子根本就不希罕吃,怕吃完拉希李女士便反唇相讥,说你家的孩子怕没吃过好香蕉吧,光拣黑皮儿的拿不起个儿来的处理货糊弄孩子,一块钱一堆,不窜稀跑了你。赵女士家境不如李女士,平日花钱就仔细,没想在此处突遭一枪,一时口拙,反击不上来。在座的众姐妹便起哄,说1比0,李女士胜。赵女士心中正窝火,没想片刻之后就让她抓住个狠狠给李女士一击的把柄。她一口咬定李女士是有意给嫖妓者开房间,其中必有“提成”暗饱私囊,怪不得她日常花钱那么冲,不是好道儿来的嘛;而李女士则一口咬定赵女士在前一班上不是有意设井陷害也是玩忽职守,故意将并没退宿的男客人底卡抽出,才造成男嫖女娼的恶性事件。两人各持一端,哭哭闹闹,一直打到市饮食服务公司,惹得不甚团结的旅店领导层也各怀心腹事,这才有了两位女干部被派下来了解事件全部情况的举动……这些蹊跷哪是一位普通乡村干部洞悉得清楚的?王庆福只管将两位客人领到女儿家,吩咐王吉琴:“晚上的嚼货加点厚,客人就住在你家了。等佩玉回来,我去把她叫过来,她们有事谈。”

王吉琴哪是盖省油的灯?等父亲迈腿一离开,她便追到院子里,问:“找谷佩玉有事,往我这领啥?”

王老庆便有些不耐烦:

“人家是私事,不想和谷家搅在一起,你说我往哪儿领?”

王吉琴追问:

“啥事?”

“啥事你打听那么多干啥?晚上人家谈事的时候,你抱孩子去你妈那儿坐一会儿,少掺和。”

“咋,我还得躲出去呀?”

“叫你别打听就别打听。有些事,你少知道点好。我还能坑了你?”知女莫若父,王庆福知道自己闺女的脾性。这也算他当了这么些年村干部的精细处。

其实,王老庆初闻此事那一刻,便猜知这事许大许校谁也不愿这路硒碜事出在自己管辖下的一亩三分地,王老庆伯谷佩玉一失脚崴进去,也是真实心情。可潜意识里,他又有几分解恨和兴奋。

你谷佩玉若是自己往臭狗屎上踩,不用我用喇叭喊,早晚也纸包不住火,你在玉井屯难立足活人也就怪不得我了。自作自受,活该!可没出水还难见两脚泥,又乡里乡亲的,这件事还是趁早往干滩上避避好,也免得日后猪八戒照镜子,弄得里外不是人。王庆福这般算计,又一再叮嘱女儿,恰恰更激起了王吉琴的好奇心。入夜,她将孩子推给母亲,言称上茅房,便悄悄潜回自家院子,躲在窗根下,将屋内的谈话听了个真真切切。

那个时候,杨天成正将辘轳把吱嘎吱嘎摇得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