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就吐干净了。吐干净了,就好了。我筋疲力尽地扶着树站起来,坐到花坛边的长椅上,咽口水,或者吐口水,清除口中的异味,许久,才觉得自己清爽了。
大概十分钟后,敬爱的施老师连蹦带跳地下了楼,抱着一个纸盒子,“来看看。”他坐下,神秘地打开了那个盒子。一时间,看着他的神秘表情,我以为这盒子里会跳出一群跳舞的小人,或者,金光灿烂的王冠。
但是,黯然的月光下,我看见,盒子里不过是一件旧衫衣。我甩了甩脑袋,是件衬衫。再眨眨眼睛,是件衬衫。再眨眨眼睛。
咦?怎么还是件衬衫?
施刚似乎没感觉到我的失望,他兴奋地把衬衫抖开,“看见袖口了吗?”
“一颗扣子?”
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衬衫,袖口能有什么?顶多有一颗扣子。
“再看看。”他说。
“哦,不是一颗扣子。是两颗。”我说。
“不是。你再看。”他又抖了抖衬衫。
“哦。还是一颗。另一颗给你抖掉下去了。”
“你干嘛老看扣子?”他一脸无奈地说。
“我有手电,帮你找找扣子。”我从口袋里掏出手电来,就往椅子下面照。
“手电拿来。”他不客气地从我手里把手电抢了过去,照在袖口上说,“看见没?”
我头也没抬,盯着椅子底下说,“给我手电,否则连一颗扣子也没有了。”
“啊呀。你真烦人。”他终于忍受不了我的
幽默感了。当然,如果我真心实意时,也不会忍受这样的幽默感。他伸手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拎了起来,“袖口有黄斑。”
“哇,你用什么牌子的洗衣粉?”在看见黄斑之前,我顺口说,然后我清楚地看见了袖口有一大片黄色的残渍。
“知道是什么吗?”他神秘地问我。
我摇摇头,头晕晕的,力图让自己清楚地表达,“你用的什么洗衣粉?千万别走开,广告后回来。”
“人的脑浆。”他没理我的打诨,说。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立刻忘记了自己的台词。
也许就是这一刻间。我被一种神秘感吸引了。我开始不觉得他的身材短小,我不觉得他走路的节奏看上去可笑。
我开始觉得,袖子上的人脑浆有一种奇妙的意味。它或者意味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悲哀以及情怀。或者意味着某一种不可知的神秘开始。
天知道。我向往每一种神秘。因为我强烈想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每一种神秘或者都通往我的意愿与渴望。
施刚的法医课学得很好,在本科时,他曾经有兴趣读研时转向法医专业。但一个突然事件打消了他的念头。大四时,他到刑场实习。
他说,那天天气晴朗,很适合执行枪决。
上午,枪毙了两个犯人。枪声响过后,公安都走了。他和其他学生走到已经被击毙的犯人前,检查他们是不是已经死亡。
检查完之后,他们换了衣服,就到饭店里去吃饭了,庆祝第一次刑场实习的成功。
他们吃着吃着,对面的同学突然指着施刚的袖口说,你袖口里有什么?
大家一起盯着他的袖口。
袖口有一片淡黄色,渗着血的汁液,颜色很重。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了。
毫无疑问,施刚的袖口正是刚才死去犯人的脑浆。
一个女同学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就扶着桌子开始呕吐,她呕吐得如此剧烈,把淡黄色的胃水也吐了个干净。
施刚一直坐在那里没动。整件事情在他脑子里还很荒诞,不像旁观者感觉得那么清楚。他知道他的袖口沾了犯人的脑浆,也知道这个女同学吐出来的胃水和这脑浆有关。
但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暂时似乎没那么清晰。他就在同学中间冷静地坐了有五分钟左右,身边的同学手臂越过他的胳膊,拍拍他的肩,“去洗洗。”
他站了起来,走到男用
卫生间,拧开水笼头。突然,喉咙下感觉到一浪浪强烈的起伏,他胃里的所有容物都开始向上飞涌。他疾步奔到马桶前,毫无恶心感的开始呕吐,也吐出了脑浆般的黄水。然后,他就回去吃饭了。
一直到吃完,他都没感觉到太多的恶心。他想,这和法医课上陈列过的尸体和内脏,没多大区别。而且,在这件事后,他还有过奇异的欣喜。他意识到旁人和他自己对此事,也就是对死亡以及器官的感觉并不相同。所以,他觉得这事能够证明,他有坚定不移的生死观,以及职业精神。
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他没忍心扔掉这件早已陈旧并且过时的衬衫,把它在箱子里放了几年。工作后,翻出这件旧衬衫,惊喜地发现这件衬衫不但可以穿,而且式样还挺复古,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件衬衫洗干净,折叠好,穿了又穿,心底觉得自己无比坚强,而且刚毅。
那个晚上,在树影重重的小径上,他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他说,死亡和生命的距离,无非就是一堆汁液而已。然后,他把这件衬衫递给我,说这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感悟和经历,是一个异常关键的转折点,是最为特殊的成长阶段。他把这衬衫送给我,希望自己能成为我的男友,他就这样表明他会把生命交给我,而且,希望我能把余下的生命全部托付给他。
我愣愣地听完了他的故事,看着月光下他接近惨白的脸,昏头昏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想让我做他女朋友,到底和这个死人的脑浆有什么关系呢?跟生与死的距离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
酒毕竟多了。昏乱的头脑空不下太多清晰的思考和逻辑。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景,太多的酒精,和这个奇怪的礼物,让我冲动的头脑里汹涌着不切实际的神秘感。
也许,风这么清凉,他应该是清醒的。他的眼睛在风中清亮无比,一点都不像没有理智。见我没有反应,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吻我的嘴唇。我仍然陶醉于这种神秘感之中,尚未回到现实之中,也未能意识到他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漂亮女生说,选择一个男人,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我昏沉地任他的舌尖撬开我的嘴唇,湿淋淋地探进我嘴巴里。他嘴里还有一股啤酒的香气。
我回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宿舍的灯已经熄了。我摸黑爬到床上去,发现自己的被子不见了。但我太累了。就这样和衣躺了一晚上,天还没有亮,我就感冒了。
沈阳用一床被子抵消了一个男人。我喜欢她这种执着而且
幽默的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