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后山很矮,长满了花花草草,挺好看。有很多谈恋爱的人都喜欢在那儿约会。一到晚上,年青学生们都一前一后消失在阶梯教室或者图书馆门口。然后,在后山的灯光下,两人的影子终于不负重望,最终凝聚成一个。我们称这种现象为,团结就是力量。
想想,当两个影子终于不负重望地结合时,有谁在乎明天也许考勤会出问题?或者被老师批评、不及格之类的事呢?我们广大学生管后山叫情人山,管教学楼叫绝情谷。这两个地方,是我们出现频率最高的地方。这两个地方,集中体现了我们广大学生日常生活的自然常态以及非自然变态。
我和沈阳都是天生的活闹鬼,快快活活,不那么认真,虽然有的时候我们喜欢过度喝酒,浑身酒气时沈阳就会号淘大哭,我就趴在马桶上亲热地呕吐,总之,我们两个都忙着排泄就是了。但大部分时候,我们不管是对学习,还是对生活,表现得都有些漫不经心,没心没肺,而且急于把一切变成笑话,沈阳说,生活最大的乐趣,就是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娱乐元素。我深深赞同。
大部分的晚上,散了晚自习之后,我就会和沈阳到山上走走,坐坐,呼吸新鲜空气。我们的口袋里永远揣着手电筒。每天都走不同的小路。几个月下来,我们不但把一座山都测量了个仔细,甚至几乎连谁和谁坐过,抱过,残留温度多少,声音绕树几日都清楚了。
在一般人眼里,我们两人可能是很无聊。嗯。其实确实也是,我们挺无聊的。每天散步时,那样幽暗纯洁的环境,一点也没培养我们亲近自然的温和性情。相反,我们在幽静的树香中锻炼听力,只要一听到树底草丛里之类的地方有动静,就迅速扑过去拧亮手电,一个厉声叫道,“哇,好大一只虫子!”另一个则跟着尖叫,“噻,妖怪!”然后,我们就把可怜的一对对小情人当成透明的,直扑人家身后,在树叶上面直拨拉,拨拉得叶子哗哗往下掉,虫子纷纷飞,鸟抖抖翅膀,也惊跑了。整个活动结束的号角,就是背后的怒斥,“神经病!”随着怒斥声,小情侣连影子都消失了。成功的时候,一个晚上平均能驱赶五对小情人。
我和沈阳很可怜的。我们都觉得,这件事责任不在我们身上。谁叫我们没恋爱可谈呢?大家都在谈恋爱,就我们两人天天面面相觑,看着对方都快要呕吐了,却还是不得不泡在一起。我对沈阳说,她没恋爱可谈的原因,在于她太像男人。五大三粗,激素过盛,声音沙哑,怎么看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个女人来。我觉得,我没恋爱可谈的责任肯定不在我。不熟悉的男生,分不清男女,以为沈阳是我的男朋友。熟悉的男生,以为她是我的
保镖。我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怎么能不让我苦恼?
有一天,我很直接地向沈阳表达了我的想法,劝她在我尚且青春年少的时候离我远一点,她骂我没良心。她骂得如此情深意重,涕泪交加,一哭二闹三上吊,平时的游戏态度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真的被伤害了。
一时间,我以及我们全宿舍的女生,都被她的忠诚感动了。
怎么办呢?为了一个同性朋友的友情,搭上自己年轻美貌的时光,确实是个很艰难的任务。但是,我很伟大,我决定从此以后,带着沈阳一起去泡男人。
沈阳早上没课,我是有课不想去。我们睡到中午十一点才心满意足,互相扶持地起了床,刷了牙,但是懒得洗脸,就摇摇晃晃跑到食堂觅食。
一股腐败生物味道的食堂人山人海,饥不择食的学生们四处飞奔,浑身散发着饥荒和游手好闲的气息。我们在冗长且扭缸的队伍旁边游走了半天,都没找到熟人可以插队,只好找了一个看上去还算短的阶伍后面慢慢地等。
队伍仍然太长,我们敲着盘子说着胡话,咣咣咣,咣咣咣,说各个老师的坏话,这个神经病,那个没头脑,结果站我前头的男生不停地回头眉开眼笑,似乎有那么点惺惺相惜的意思。但没一会儿,他女朋友也来排队了,这之后他的表情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回头时紧皱眉头,一脸厌恶地望着我们,还和身边的小女人嘀嘀咕咕。
贱男人!沈阳气得要死,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男生本来侧过来的脸迅速若无其事地回过去,望着队伍前方,跟女朋友甜蜜地说,“你想吃什么呀?”
好不容易,这个贱男人买完了,和女朋友趾高气扬地斜了我们一眼,情意绵绵地牵着手离开了队伍。我们咬牙切齿地看着食物,仿佛对食物有极大的仇恨。
窗口里站的正好是帅哥
厨师,他精瘦的身上套了一件肥大而又肮脏的白上衣,手持一根硕大的勺子,一边打菜一边贼眉鼠眼地看窗口的学生。但凡是女生,就笑,越漂亮的女生,笑的弧度就越大点。有一个男生长得太矮太丑了,给他盛菜的时候,帅哥厨师的目光翻山越岭,从他头顶上翻过去,落在高他一头的学校文艺部的独唱女演员身上,一勺冬瓜就这么扔在了油罐子里。
沈阳显然很生气。而我,真心实意,能理解她的气愤。她嘀嘀咕咕了半天,说了十五个贱字,突然从口袋里掏出笔,拿出一张卫生纸,匆匆写了一张条子,叫我帮忙递给帅哥厨师,笑容可掬两眼冒光地说,贱人应该受惩罚。
有好戏我还能不看吗?我顿时也眉开眼笑,乐不可支。
于是,打饭时,我就理所当然地把条子扔到桌子上,面无表情地指着跟猪食槽似的大盆说,不要冬瓜,要南瓜。
帅哥眼睛的溜一转,愣了愣,立即给我盛了满满的一勺南瓜,伸胳膊的时候肮脏的衣袖扫了一下桌面,纸条无声无息地掉下了桌子,消失了。
我得意洋洋地端着饭盆,和沈阳找了个角落吃饭,我刚把硕大的南瓜塞进嘴里,沈阳开口了,她说,我帮你约了厨师哥哥,晚上在情人山半山腰橡树底下见。
一口南瓜没吃稳,挂到了嘴边,然后掉到了桌子上。
我盯着桌子上的南瓜看了半天,半晌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抬起头看着沈阳,问,可以不去吗?
沈阳很惊讶地打量我一眼,大声说,不是你说他帅的吗?
我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约了八点半,但我们七点半就到了,在半山腰的青山绿水间转了又转。
走到后山的时候,突然发现防空洞的门开了。奇怪,这个防空洞早已经废弃了很多年,我们一进学校时就参观过很多次,在门口挺远的地方,就能听见山上的水从洞里流过的声音,走近了生锈的大门,还有股很轻很淡的灰尘气息。倒是想过要进去,但是铁锁全部都锈了,伸手一抹就落了一层层的铁屑子,我们就再也没兴趣打开它了。
但今天晚上的月亮挺亮,在五米开外,我们看见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那把都快烂成粉末的钱静悄悄地锁躺在月光搅拌出来的泥水里。
太神奇了,我们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立刻就决定走近瞅瞅。
走到门口,发现有一排湿淋淋的脚步从门口的草丛中,一直拖进了阴森湿冷的大门。
真新鲜,真刺激。我们再互相看看,看看月光,没吭声。
虽然我们胆子挺大,但也不是无所畏惧。这破烂的门陡然开了,越往里看越是阴森一片的黑暗,潮湿的霉气缓缓地流淌出来,渗透了冷漠的月光和黑暗。
这样古怪的夜晚,碰到这样一件古怪的事儿,我突然觉得有些冷,犹豫地说,“回去吧?我想回去。”
沈阳犹豫不决地捏着电筒在空气中笔划了两下,说,“你现在要是死了,有什么遗憾?”
“我还没爱过谁。”我想了想,很真诚地说,然后反问她,“你呢?”
“民法老师还没爱上我。”她想了想,说,“你看,我瞅这两个遗憾,就是咱们不死也得不到满足。怕死有什么用吗?咱们就进去吧。”
“这倒也是。”我同意了,但刚走了两步,我又觉得不对,“唉等一下,民法老师不爱你,这已经是铁定的事实。可是,你凭什么说我不会爱上谁呢?”
“你不觉得你的心就像石女吗?密不透风。”她很认真地说,“
处女膜上是因为有孔,男人才能进入的。你的心上没有孔。”
“哦?真的吗?原来,我是个石女?”我咬咬嘴唇,发现提不出自己不是石女的证据,只好提心吊胆地跟了上去。
大概走了二十米,沈阳拧亮了电筒。墙上抹着厚厚的白粉,但已经被长期的潮气浸得大半剥落了。肮脏的水泥地上浮出一个个浅浅的水洼,墙壁的水渗漏,缓缓地往下滴淌,答,答,答。热爱在暗处生活的种种动物来回穿梭,碰得碎石啪啪啪啪地响。
压着惊悸,很快就走到了尽头。不过是另一扇铁栅栏门。月光从树影中穿过来,像条被撕碎的白裙子。
“还是回去吧。”站在门边,四下望望,拧了拧门,但门锁生锈了,不砸掉根本出不去。我提议回去。
“你看。那个是谁?”
沿着沈阳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漂亮女生。刚才晚自习出门时,她就穿着这么一件黑色长衫,白色长裤,扎成马尾辫。漂亮女生仰着脸在看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头裹在帽子里,看不清,身子也裹在一件肥大的灰色外套里,根本看不出肥瘦来。
漂亮女生往前迈了一步,在男人的胸前点了根烟,然后说了几句话,男人往后退了一步,正好退进了破碎的月光裙裾里。
原来是法理学老师。
“走吧。”我先扭头就走。沈阳也没吭声,跟在我后头,轻手轻脚地往洞外走,生怕掀出一群老鼠来。
再次穿过流水和腐朽往外走时,我们一直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沈阳在想什么。我想我是有点难过。不知道是为自己,为漂亮女生,还是为法理学老师。这件事我隐隐地觉得不妥。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法理学老师长得帅,还是因为师生原要应该维持的界限——不是有人说,这是伦理或者权色交换吗?
这些都不是我所在意的。我只是突然在细细的流水和飞尘中,觉得,有点难过。而且,不想让沈阳看出来我难过。一件普通的小事而已。我对自己说。
八点半的时候,我们还走没到橡树下,但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我就已经看见了树下有烟头闪烁。沈阳立刻停下了脚步,我也停下脚步,刚想和她商量一下,结果嘴巴还没张大,就看见她拔脚往山下跑,她跑得如此之快,一眨眼就消失在树影中。我站在原地,张口结舌,想叫,又叫不出口,想跑,但即使我是猎狗也赶不上她的速度。
他大爷的。是我递的条子。是我约的人。也是我,站在这里,手足无措。
于是,我只能站在原地,恨恨地想,老师,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是,陷害你的,都是你身边最亲密的人。
我还没来的及找沈阳谈心,也没来的及找漂亮女生刺探隐私。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楼下传达室的老大妈噔噔的脚步声吵醒了。她急冲冲地扑到我们门口,用破锣般的嗓音叫我的名字,下楼接电话!
外公突然去世了。
外公是最幸福的人,就这么一觉睡下去,就不醒来了。爸爸平静地在电话里告诉我。
我立刻请假,从学校飞奔回家。一路上慌乱,不是忘记付车钱,就是走错了方向。我的手心发冷,浑身冒汗。但这种紧张,却和悲伤无关。我奇怪地边走边想。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悲伤,是还没有真正接受这个消息;还是因为还没有亲眼看见过死亡,对死亡有种好奇的窥视欲。总之,我的紧张远远大于悲伤。甚至,在紧张之中,我还隐隐地感觉到自己有种兴奋。要去经历某种尚未体验过的生活,看见不曾见过的场景似的兴奋。
但是,显然,大部分人和我的状态极其不同。一推开门,突然发现熟悉的家里变得陌生。在这一瞬间,我才意识到,生活稍许有了些变动。
客厅原本挂着的画呀照片呀全摘了下来,换了一幅外公巨大的黑白头像,他微笑的脑袋边垂着粗大的黑纱。
也许这样还是不够。我还是不太明白。怎么可能用黑纱,就能证明一个人已经离去,就把一个人牵出了可以感觉到的世界。怎么能让我相信,再深重呼吸,也嗅不出这个人的生气?
乱成了一团糟。妈妈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好不容易醒来就是哭,没完没了地哭。我陪坐在一边,忍不住也跟着哭。但哭的时候,我自己却羞愧地边哭边想:死真的这样硬生生的存在吗?外公真的死了吗?死真的令人难过吗?真的死了就比活着差吗?怀疑让我无法像妈妈这样深切悲伤,我的眼泪似乎更加像一种情景导致的冲动,而与悲伤无关。
可是,越是这样想,我越发觉得自己真不是人,竟然感觉不到真实的悲伤。死者是我的外公,曾经教我读书写字从没有恶言恶语一贯对我宠爱有加的外公。小时候下雨下雪,也惟有外公一人苦苦拿把伞在校门外等我。他的死我却感觉不到悲伤,进入不了真实的死亡感受之中。眼泪还在哗哗地往下掉,却奇怪地觉得,这一切,和我无关。
想着哭着,终于把自己哭到疲惫不堪,眼皮肿胀,再看看妈妈,她衰弱的面庞已经被泪水洇成一团扭曲的皱纹纸,瘦小的身体缩在被子里,可怜巴巴地颤抖。透过眼泪,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脸,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轻柔下来,轻柔得叹口气就能吹飞。我想起我从没有这样接近过妈妈,她的脆弱让我更清晰地接近了她的内心,而小时候,她的强大却使我远离她。
我从来没有了解过我的妈妈。除了这一刻。我站起来,伸手不断地抹眼泪,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我想主动帮妈妈倒杯水,这些年来,我甚至连这样的小事都没有为她做过。
刚把水放在妈妈床头,响起了敲门声,爸爸打开门,闪进来几个陌生人。听着称呼,我才知道是几个我从没见过,不知道哪儿钻出来的舅舅、姨妈,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背着大大的行李飞冲进门,迅速落地,仿佛落地时砸伤了骨头,他们疼痛得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声。这群黑衣黑裤脸色黑沉的人们,就这么驻扎在我家了,他们吃饱了就哭,哭完了再吃,吃完了再哭,窝在房间里,好像只有吸收和排泄两个任务。
而爸爸,则不温不火,坐在客厅里,接待客人的吊唁,冷静地和办丧事的各种人打交道。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和卖墓地的人问价钱,问花圈的摆放,说火葬的时间,说财产的分割,说用钱来表现孝道,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客厅像是与房间隔绝的两个世界。房间是受伤动物的疗养院,回响着嚎叫和哭泣。客厅是经济社会的展示厅,充满了交际和金钱的气味。有时,我在房间呆久了,就会觉得爸爸其实比那群人更枯燥,更寂寞。就跑出去和爸爸坐在一起。我们大眼瞪小眼地望着,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话说。我是一直发呆,有人来了,看着爸爸迎上前去,接过东西,寒喧几句,人们哭丧着脸表示节哀顺变,爸爸冷静点头表示同意。
晚上睡觉都很晚,因为一堆人要吃吃喝喝,要洗澡睡觉,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都得排队。不到一天,我就极其厌倦。躺在床上,我闭着眼睛想,我觉得我的厌倦和爱无关。我爱我的外公,可是我厌倦这样的接待、哭嚎。我需要的是,安静,安静,安静,再安静。让我清楚地知道,外公真的不在了。他离开了我们,变得不可触摸,不可感知。我们对他的新生活一无所知。不知他幸福与否。于是,我们悲伤。
但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安静地接受他的死亡,安静地想想失去外公对我的意义。各路亲戚朋友、爸爸的部下妈妈的同事车水马龙地赶来,一拨又一拨人,厅里堆满了面料和鲜花,还有一堆堆干燥的糕点。有时来的人可能比较重要,悲恸得几乎挪不动身体的妈妈也出于礼貌爬下床,而别人的客气话总是引起她新的悲伤,她哭得那么奋力,我总担心她会哭昏死过去,于是希望有人能一脚把这群客人踢出家门。可是我实际上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交谈,极其无聊地左思右想。我有时会想,妈妈或许跟我一样,有严重的恋父情结。但是只有天知道。她从没有把她的想法告诉我。
外婆去世得早,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自我记事起,就只知道有外公,小的时候,外公在我家住了有五六年,上高中后,又来住两年。每天清晨,外公就戴着草帽穿着一件白麻布坎肩,趿着拖鞋在院里晃荡,有时他干脆跑到乡下买些新鲜蔬菜坐在大院门口卖,爸爸看了笑,从不说什么,可能因为不是他的亲爸爸吧。不过妈妈觉得很丢脸,训了外公好几次,希望外公在爸爸的部下面前,给爸爸留点面子。后来,外公就不再卖菜了,大部分时候,他就在院子的各个角落遛达,蹲在花坛前拨弄花花草草,一拨弄就是大半天。偶尔,外公也会一个人坐在外婆的照片前发呆,看见有人来就笑笑,也没什么悲伤,很平静。
唉。其实我对外公也没有太多印象。正如我不了解妈妈一样。我也不了解外公。这些自小和我生活在一起的长辈,现在看来,却是个完整的陌生人。我看过太多他们生活的表象,以至于对他们内心的想象被这些琐碎的表象堵塞,堵成一片空白。
我看他的画像时总是这样想。他是我亲爱的外公。他爱我。我是爱他的。可是我不了解他。大家都在哭,我也忧伤地哭。我们哭的,恐怕只不过是一个熟悉的身体,和他某种亲切的关怀,可是这个人自己爱过什么恨过什么需要过什么拒绝过什么,我们竟然没人知道。
大部分时候,我不得不和一群不知道从哪个疙瘩钻出来的亲戚,围坐在饭厅的地板上,一边咀嚼一边抽泣,听听说说,说着说着,我就有种时空倒错的荒诞感。我想,啊,我这是在哪儿啊?他们怎么会都跟我有关呢?天哪,我怎么可能跟一帮陌生人有关?这些人都他妈的是谁啊?他们为什么和我怀念同一个人。而且他们口中的外公,怎么对我来说,全然陌生?他们拥有的对外公的记忆,有许多在我不曾经历过的时段,一个人的生命竟然如此漫长,可以被众多的人瓜分成无数的时间碎片,他们每个人都拥有完全不同的怀念和记忆。
第四天就要火化。第三天晚上,这群陌生人吃完了饭坐在饭厅地板上开会,一个自称我三姨的女人说外公的箱子里面塞了六千块钱,被我三舅把钱拿走了。这次办丧事,这六千块钱应该拿出来。他话音未落,我长得怪不错的三舅就火了,眼泪还没擦干净就顺手操起烟灰缸往她身上砸,大约是喝了酒,一下没砸准,砸在了墙上,把外公一张小照片给砸了下来,啪啪啪啪,倒了一排的瓶瓶罐罐。几乎只是一秒钟的停滞,我妈妈又放声大哭,“老人还没入土呢!你们就在抢钱了!他活着时,你们就算计他的钱,死了还不安生!”
这样的局势吓了我一跳,一反应过来,我就立刻跳起来,站在妈妈房间门口,生怕有人冲起去要把我妈也砸一通。结果,这些舅舅啊姨妈奇迹般地又围坐在一起,像邪教徒一样动作整齐划一,女的闭上眼睛眼泪滚滚而下,男的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或许,他们要争抢的,也不是钱,而是爱,或者,自己意愿的实现?我不是很清楚。我突然想到漂亮女生说的。男女关系之态度,就看付钱的态度。态度好的男人,其实是省钱的。她这样说的时候,还神秘地晃了晃手指,说,钱很重要。没有了钱,男人的爱无法表达,女人的被爱无法证明。
唉。也许世间人与人的关系。不过如此。用钱,不断地表达与证明而已。我看着灯光下围桌而坐的一张张阴黄的脸,觉得这世界真的非常复杂,非常混乱,远在我能理解的范畴之外。
就在这时候,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停滞的阴暗和静寂。一直站在门边冷眼旁观的爸爸侧身开了门,然后回头叫我。我几乎有些不好意思离开这些僵硬且无法摆脱尴尬的人们。但还是立刻披头散发,趿着拖鞋探出头去,看见楼下的牛牛站在大门口。他捏着一束惨白而丰盛的菊花,庄严肃穆地看了看四周,把花放在桌子上,轻声喊我的名字,“乐蓓。”然后,只是盯着我,哭不出笑不出手脚也没地方摆的尴尬模样。
我看看他。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我笑,可能我的眼睛还湿肿,他咧了半天嘴,也没能回我一个对应的微笑,他挠挠头,左右看看,低声地说,“要不咱们散步去吧?”
“嗯。好。”我把花的枝叶剪整齐,在水里倒了些盐,折腾好花以后,就跟他出去。出了门才发现,楼道的灯坏了,按了几下都不亮。在不算深沉的黑暗里,我们互相看看,牛牛突然笑了出来。这一会儿,门里集体性的悲伤才算瓦解。牛牛长长地吐了口气,自然地抓住我的手,说,“我带你下去。”
这个小我三岁的小男孩手心很大,汗津津的。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意识到他的长大。直到今天。她将我从一个无法融和进去的环境里带走,牵着我的手。我从他硕大的手掌以及湿度里,才感觉到他已经长大。他的掌心,他的呼吸,以及他从尴尬到自然的表情里,都有些我需要依靠的感情及温暖,即使它如此微妙,无法捕捉,百无一用,只能在静谥的环境里细微体验,稍许感动。
想到这些,我登时慌乱了,在黑暗中红了脸。幸亏他看不见。幸亏他看不见。我悄悄地想,想法的缝隙里,有隐秘的快乐和悲伤。
我们走下黑暗的楼道,他放开了手,不紧不慢地走在我身边,没有说话。走到大院门口,牛牛买了两杯牛奶,递给我一杯,我喝了一半,突然就觉得胃里难受,把牛奶递给他,他接过来,没吭声,喝光了,把两个杯子都扔进垃圾箱。一直没做声。
这时候,他已经走在了我前头。离我大约是胳膊的距离。我看着他的后背,衣服上有几根枝叶的影子轻微地晃动。然后,他突然站定,大约是想回头看我。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冲动的力量,推得我从背后抱住他。他突然间僵硬了一下,然后肩膀微微颤动,但没有回过身来,只是维持着站定的姿势。我想哭,可是没眼泪流下来。大约是因为我的情感粗糙,没有这样细致的泪水可以流。我突如其来地在他耳边尖叫。他背负着我的双臂和上身的所有力量,一声不吭,只是伸出手来,抓住我在他前胸垂下来的双手。我的手能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
因为他的呼吸,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我回学校,正好赶上一场民法考试。面对考卷,我发现上面印满了我认识的字,它们组成了我不认识的词句。什么叫无因管理?什么叫法学汇纂?有个倒霉的老太太下雨天下火车,跌了一跤,她和铁路部门有什么法律关系?尚在铁路应负责范围吗?
我的头都快爆炸了。血一直在脸上、耳朵后、脑袋里涌动。静不下来。我抬起头,看看民法老师,说,“老师,我看不懂这些东西。”顺手就把卷子递给他了。
民法老师挑挑眉毛,看了看我,接过卷子,不动声色地说,“休息一会儿吧,游泳池好像还开着。”
他就是我后来的男友。施刚。我进学校的这一年,他刚刚分配到司法学校。他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之所以被分配到这所不怎么样的司法学校里,据说是因为参加了一些不体面的活动。我不知道是什么不体面的活动,他就算之后跟我睡在一张床上时也没有讲过,他只是说自己幼稚,曾经有个晚上,他坐在火车上哭了整夜。
我想不明白,他这样温雅得体圆滑的人,会做什么不体面的事儿,我也想不明白他这样擅长自控的人,为什么爬上火车哭。想想学生生活能有什么呢?如果跟打架、淫乱、抄袭、作弊有关,都是应该坐在校长办公室哭,哭他个天昏地暗云里雾里,大半就可以解决了。
在火车上哭有用吗?哭应该体现它本身的价值和目的嘛。
你也会哭,哭给我看看?
我在他不那么严肃的时候戏弄过他,但他立刻板着脸走开了。
天知道怎么回事。爱谁谁去。一看见这种死脸,我就没兴趣了。
只是,那天交白卷的我对此一无所知,对什么也都不清醒。我并不知道之后都会发生些什么。我甚至一点也没有设想一点点他和我的可能性。当天,我只是觉得晕头晕脑,似乎脑子里塞满了湿乎乎的液体,不断地往胃里滴,闹得脑袋和胃都难受得要命。它们充斥了不该容纳的东西,需要的养分无法进入,面前的一切,我几乎都辨认不清楚。
我回了宿舍里卷了游泳衣,到游泳池里游了一个小时,然后披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往外跑。跑到外面的阳光下,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一条浮出水面的美人鱼。直到这种感觉浮出,我才觉得,自己对外界开始有了知觉。豁然开朗。
我就这样湿淋淋的,像条粗壮的鱼穿过花园游向宿舍。天空尚且晴朗,却突然间落下了雨点。悉悉的雨点像一个个飞虫迅速穿过茂密的枝叶,消失。
我对面的小路上,瘦小的施拎着包往办公楼走,素净得像个学生。他那巨大的皮包里应该是我们的试卷,当然包括我的白卷。
他看到我,笑了笑,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回头看他,天色渐渐发黄了,但是还是明显地看出,他白衬衫的右边袖口,有一片淡淡的黄渍。
一二·九的晚会是我们新生进校后参与的第一次活动。我们班要唱有个《黄河大合唱》第六乐章,《黄河怨》。其实我们应该唱第七乐章《保卫黄河》,至少没啥难度,只要大家一起吼“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走调了拐弯了啥都没关系。
可是,我们的文艺委员太有个性了。她觉得,只有庸脂俗粉才唱《保卫黄河》,有个性的人都应该唱《黄河怨》。她有个性没关系,还要我们全班都有个性——全班的个性,真有意思。不管怎么说,她要求所有人一起排练,我们试图告诉她,庸脂俗粉一般不会唱黄河大合唱,要唱也唱“你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我,手里有一朵白玫瑰”之类的。但是众所周知,愿意听群体建议的就不是领导。所以,文艺委员坚持让我们唱《黄河怨》。
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下了课,我们的教室里都嗡嗡作响,大家七嘴八舌,如泣如诉:
“朋友!我们要打回老家去!老家已经太不成话了!谁没有妻子儿女,谁能忍受敌人的欺凌?亲爱的同胞们!你听听,一个妇人悲惨的歌声。”
然后,我们的文艺委员披头散发,穿着一件两块破麻布缝成的T恤,一条膝盖上镂了两个大洞的牛仔裤,半爬半滚,从讲台深处现身,一摇三摆,终于站稳后,厉声唱道,
“风啊,你不要叫喊!云啊,你不要躲闪!黄河啊,你不要呜咽!今晚,我在你面前,哭诉我的仇和冤。命啊,这样苦!生活啊,这样难!鬼子啊,你这样没心肝!宝贝啊,你死得这样惨!我和你无仇又无冤,偏让我无颜偷生在人间!狂风啊,你不要叫喊!乌云啊,你不要躲闪,黄河的水啊,你不要呜咽!今晚,我要投在你的怀中,洗清我的千重愁来万重冤!丈夫啊,在天边!地下啊,再团圆!你要想想妻子儿女死得这样惨!你要替我把这笔血债清算!你要替我把这笔血债清还!”
叫声的确很惨。
但是,惨的确不是叫叫就可以的。总之,我们漂亮的文艺委员连滚带爬,趴在地上尖声厉叫的时候,很惭愧,我除了起了一身又一身鸡皮疙瘩以外,真的没有一点点感动。特别是,她的牛仔裤都是
苹果牌,浑身散发着一股浓浓的
香水味道。
而我,则日复一日站在窗口,声情并茂地背诵。“朋友!我们要打回老家去!老家已经太不成话了!谁没有妻子儿女,谁能忍受敌人的欺凌?亲爱的同胞们!你听听,一个妇人悲惨的歌声。”精神不集中地瞟着外面的参天大树。
很多时候,我觉得在人群找不到的安慰,只能在风景里找。人群太喧闹,喜欢埋没于喧闹的人群不愿意正视内心,甚至对自己也试图掩蔽自我。他们的自我早于身体去世。
而我做不到。我在风景里,总是找到另一个不为人知,甚至不为自己知的自我。风景是静态的,细琐得无法一一描述,在这样细密的沉积中,我会听到腹中发出的另一种声音,以及不同的愿望。
有一个声音,沙哑而轻柔,仿佛有些暗暗的悲伤,与压在心底的失望。她对我说。这不是你要的。你要的一切都在远方。跟着梦想和内心的声音,你就永远不会错。
我清醒,却又拼命挣扎,我咬着牙冷酷地回答她,说。不。我不让忧伤抓住我。我要实际地生活。像所有人那样。不轻易感伤。不有所追求,不觉得内心可以实现。知道吗,只有欲望可以实现,理想是不可以的。
而她听了我的话,则忧伤地叹气,她说,那么,你会活得幸福,除了幸福以外,一无所有。
笑话。我对她说,除了幸福以外,难道我还想要别的吗?
她叹息的声音立刻消失在沙沙的树叶声中。再无动静。
窗外,有圆的,长的,手掌型的叶子,绿的,红的,黄的,脉络清晰明白。它们不似日子,总是乱七八糟理不清楚。这些日子,窗口的景致分外的好。天空被乌云压得低低的,阳光却不知道从哪里冲进林间,把所有的枝枝叶叶以及坦荡的空白之处都照得闪亮,远处的红色屋檐、蓝色招牌,施工的黄色大吊车,吊车上悬挂的一面面小红旗。不时地有人穿过茂盛的树木长廊,一朵朵花影印在他们脸上,和张大的嘴巴以及瞪大的眼睛,一起冲着屋里念念有辞的我们惊讶不已。
大概也就是两个星期的时候,就到了公演的时间。那天下午阳光也是一样的好。全校的各色人等都云集在山角下的大水泥台下。我懵懵懂懂地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礼堂已经装修好了却不用时,就已经被人潮挤到了角落里,旁边就是我们的文艺委员,她把两张报纸扔在地上,就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我,我甚至不敢正视她——她脸上的胭脂和黑洞洞的眼圈真的很吓人。
我乖乖地坐下,等着满操场的嗡嗡声渐渐消散。先是密集的嗡嗡嗡嗡,然后,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后山。人群变得寂静。然后,就听到尖锐的女声清唱《好人一生平安》,从操场四周的高音喇叭里同时扩散滋滋啦啦的噪音,仿佛女声天生的音质便如此粗糙,如同喉咙管里长满了颗粒,拉得声音时断时续,碎裂的声音碎片落了满操场,“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
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女生掀开红色大幕,安静地走上了台。我认得这姑娘,她是高我们一级的广播员,长着一张极其严肃的脸,从未见她笑过,而且总是一身毫无式样的红色上衣,黑色长裤,都没见她换过衣服,除非她所有衣服都一样。平时,她总一本正经地盯着任何事物看,就连吃饭时盯着食物,也仿佛怀有刻骨仇恨。这会儿,她走上台,迅速扫了台下一圈,唱完了,把麦克风一插,回头就走,竟然没露出一丝笑容,没说一句话。真有本事。
不幸的是,走到台阶的一半时,不知道怎么搞的,溜溜地就滑下了台,在群众集体尖叫声中,她红色的优雅身姿往前一闪,大约不到一秒,便面孔朝下趴在了地上。我真想看看她的表情。还那么严肃吗?可是,太远了……我好奇地站起来,探头探脑,但我一挤不过膀大腰圆的男同学,二也高不过他们,三看来也没他们那样幸灾乐祸,什么也没能看到,只听到我们班男生的怒吼整齐有序地冲破了静滞的空气,“妈的!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你又骗我们!”
我惊讶地回头看男生们,不小心碰到了施刚老师的目光。他冷漠的目光扫过躁动的人群,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了,大家都立刻灰溜溜地转头看演出,然后,我看见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轻微的笑意。
演出后的第三天是星期天。十几个同学们约施刚一起爬离学校不远的一座山。据说,那座山上中日打过仗,给日本人占领了一段时间,还留下了一座生锈的铁塔。有时会有些日本人来朝拜这个像生殖崇拜时期的图腾般的铁塔,以前据说还有司法学校的学生自发阻拦过他们来朝拜。但这两年我校的教育有了进步,让学生们有肚量去包容这些小事,所以哪怕会看见日本人们一脸肃穆地经过,都觉得这点小事不足以伤害我们的民族感情,去就去吧,他们也怪压抑的。
我们偶尔也?spanclass=yq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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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约是八点钟出学校大门的,那时候还有些凉,天色中大量白茫茫的雾气,稍稍有些远,一切就被雾气渗透得模糊不清。施刚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棉袄,显得面色红润,神气活现,比平时精神百倍,好看了许多。
我们大约走马路有十分钟,就走到了农民的田地边,沿着田地的水渠绕弯走一会儿,就是山路了。我们刚拐上山路,看见一个背着大红背包的女人,头上倒扣着一顶白帽子,皮肤黝黑,她匆匆忙忙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还冲每个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萝卜,顺手给了一个女生,用日语说了句再见。
“又是个日本人。”手拿着萝卜的女同学显然没想到是这样,愣愣地说,“好在萝卜是中国的。”
施刚听着笑了,摘下背包,取了些零食出来散发给各位女同学,然后开始说自己上学时的笑话,比如他摆摊卖旧书泡美女,比如到开水房接近他喜欢的女生之类。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讲过这些事,大家听了都很激动,不停地刺探细节。他反倒开始含蓄,有个小贩用日语和他打招呼,他回答了一句日语,不翻译给我们听,一个人乐个不停。
大家都懒,中途不断地坐下来休息,沈阳每次都坐在施刚旁边,不管他是坐在树底下,还是石头边,不管他身边的位置有多么令人惊讶。她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坐了下去。不在乎尖锐的枯干树枝,也不在乎粗糙的石头表面。满面笑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帮他洗苹果,剥香蕉,递卫生纸,整个儿就把自己摆在了准女友的位置上。
但是,正像我前文所说,他们坐在一起,女人粗壮,男人纤瘦,一黑一白,对比鲜明,我真想好好滚倒在地爆笑一番。当然啦,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我也不能这么做。我还是贤良的一个人,特别是对朋友。
十点半的时候,白雾已经差不多散光了。山在柔和弥散的日光下渐渐现形。远处的铁塔,以及遍布山体的枯草枯树,都清晰地勾勒出了灰色的形状。已经快到山顶了,风渐渐也变大了,眨眨眼睛,右眼就进了砂。走在我身后的施刚见我突然低下头,立刻扶住我,问,“怎么了?”随即明白了,拨开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我帮你吹吹吧。”
后来,故事的后来就是,他帮我把眼里的砂吹走了,也把沈阳的心给吹乱了。她一半艳羡一半忌妒地在旁边盯着我们看了半天,直到他离开,还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拖住我说,“你不觉得他刚才凝神撅嘴的姿态很动人?”
我本来其实还沉浸在这种和一个男人有所接触的柔情蜜意来,可是,她突如其来的热爱让我觉得自己的柔情极其不妥,我愣了愣,终于决定说尖刻的话向她表态,“一个比我还要矮半截的男人在我面前撅着嘴,我会觉得
性感吗?求你了,我真的不像你想的那么,那么照单全收,不加选择。”
她狠狠斜了我一眼,噔噔往前走。但是,我想,至少她现在对施刚刚才的动作,是放心了许多。
自从那次爬山后,班长开始喜欢我。他说,是因为我站在那儿,让施老师替我吹去眼中的砂时,眼神纯净得像天使。听了之后我有些愕然,很想去找施刚问问,他有没有同感。但终究师生有别,我尽管天真到经常无耻的地步,也仍然没敢。我的学习成绩忽上忽下,完全视心情而定,班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常常影印他因工作之便弄来的一些学习资料塞给我,我走到哪儿,他常常都要跟着,就连打水这样的小事也常常不愿意错过,下课后还非得等我一起走。
漂亮女生在一次卧谈会中问我,你感动吗?
我回答之,这样纠缠不清,很妨碍我欣赏其他有潜在可能的帅哥。
漂亮女生嘿嘿地笑。说。是的。感动只用来感动那些不用感动的人们。追求也只能用于不用被追求的人们。再用力,都他妈瞎折腾,白费劲。
当时我躺在黑暗中,听到她这番话,几乎要激动得跳起来,立刻去握住她的手夸她已经抵达了真理,就要变成无限。但突然间,我的头发被在吃方便面的沈阳拽了一下,沈阳的目光我看得不是太清楚,有些微弱的狐疑,或者还有其它什么,我没感觉到。我立刻感觉到法理学老师正站在我们中间,顿时噤口不言。
无论如何,有个跟班还是好处的。自从沈阳令人发指地让我失约帅哥
厨师之后,厨师帅哥开始三天热情洋溢地让我吃得极好,我面红耳赤地接受了。后来大概是他没见我有所表示,渐渐变成了让我吃饱,但看我眼神仍然有所期待。最后发现我越来越胖,且对他的笑视而不见,总是装腔作势左顾右盼,干脆只让我吃少。
吃少无论如何不是件愉快的事。大约正当我沦落到绝食之前,可爱的班长就出现了,于是,给我打饭的任务就摊派到了班长头上。这样保证了我不但能吃饱,而且饭里没有痰。当然,好菜量少。但是如果让一脸战乱的沈阳去打菜的话,可以想象,好菜的量更少。
我们的班长成绩很优秀。他成绩的优秀和他的脸呈反比。
我不喜欢说别人坏话,妈妈从小教育我说,不要以貌取人。但是,尽管我受了如此良好的教育,第一次见班长时,仍然吓得毫无意识地从凳子上滑坐到了水泥地上,绝对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下没坐稳。我站起来时,满脸羞愧地说。
这个人仿佛是从学校附近哪块土豆地里钻出来的。身高一六零,脸色菜青,面颊上满是发芽的土豆般的颗粒,浑身上下,再干净再时髦的衣服到了他身上,也像是落了一尘厚厚的灰。一开口,尽管牙齿整齐干净,但结巴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语音标准的词来。
大家完全可以相信,只要过了幼儿园的年龄,还没到超脱到是个人都可以接受的年龄,女孩子没办法喜欢他的。我也一样。我是很喜欢好色的。背个小包尚且要漂亮。何况男人。
在班长看上我之前,我和隔壁班一个很好看的男生在传条子。我闲着没事,在一堂公共课上先问他借笔,然后他开始给我传条子。我们传来传去,一直停留在讨论文学和艺术的阶段。其实我很想提醒他,文学与艺术之外,还有
美食。学校门口的奶茶挺好喝的,要不约了一起去喝?后门口有家云南菜,味道也不错,要不哪天一起去?
刚有这个念头之后,班长出现了。这真是场莫大的灾难。我上课时,放学时,游泳时,图书馆看书时,吃饭时,身边都有了鞍前马后的班长。没等我乐于享受他给我的生活提供的种种现实便利,小帅哥就再也不回我的纸条了。
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有一天,我从游泳池出来,刚好碰见小帅哥拎着球鞋汗淋淋地迎面走来。我勇敢地拦住他,当着他的同学面问,你是不是没收到我的信?
小帅哥惊讶地看了看我,脸迅速地红了一大片,一直红到脖子根,然后嗡声嗡气地回答说,你审美有问题,我不喜欢审美很差的人,太没有艺术细胞了,你有没有一点鉴赏能力?
我当即气结,差点儿吐血,眼巴巴地看着他拎着鞋子穿过树丛,消失不见了。
城里的学校有舞会,我们这所郊区学校每个周末也会有几个舞会。在食堂、礼堂甚至各宿舍楼的活动室。每到周五下午,那些个落了漆的门口都竖起了木牌,贴着粉红色的纸,上面毫不例外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男生五元,女生免票”。
每个周末,班长同志都邀请我参加在食堂办的那个舞会——这种邀请很多余。他不用替我掏门票,仅仅承担了接送我的义务,就大量减少了许多和我其他男生眉来眼去的机会。
但是,我总不能带着沈阳去啊,而且周末也确实太没事儿干了,所以我还是会去。一般周五,我总是先和沈阳去吃晚饭,然后回宿舍换衣服。第一次去的时候,漂亮女生听说竟然有男生请我去跳舞,就慷慨地从化妆包里找出口红和眉笔,热心地蹲在我面前呆了半小时,朝我脸上喷了半天热气,然后得意洋洋地把镜子递给我。
镜子里的面孔很是人模狗样。唇色粉嫩而圆润。眼神迷离。我恍惚地盯着镜子,看了半天。原来
化妆品是这样神奇的,可以轻易地美化、异化一个人。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我被自己的美丽震惊了。
漂亮女生把我拉到窗口,抱着我的脸,借着阳光欣赏了一会儿,又修修补补好半天,甚至把她最宝贝的一瓶金色的粉末往我脸上洒了许多——我闭着眼睛等待她工作完毕时,想象被切成碎末的阳光不停地落在我的皮肤上,感觉暖洋洋的。
化完妆后,我把自己的衣服全抖落在床上,漂亮女生给我挑了一件玫瑰色长外套,草绿色的长裤。我说不要吧,这样打扮像要出嫁。漂亮女生愤怒地说,废话呐,这样打扮至少还有出嫁的机会。她不由分说让我换了衣服,还给我扎了一条乌溜溜的麻花辫,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来,骄傲地说,看我的化妆手艺,能让乌鸦变凤凰。
但是,舞会上,尽管我打扮成这样,我的心还是轰隆,碎了一大半。
那个鸿燕传书的小帅哥竟然不断邀请不同的女生,甚至还和沈阳跳了支舞,但是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班长坐我旁边,替我倒掉凉掉的茶水,殷勤地添了新水端上来,我正襟危坐,喝了一口热茶,满脑子幻想着把满壶的热茶都倒到他脸上去,把土豆田烫成一片红花地。
就在这时候,施刚走过来,看见我这这朵花枝招展的巨大壁花,伸出手,微笑着望着我,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敬爱的施老师。”
破碎的心迅速地弥合了。
不管大家信不信。我自己觉得,就在那一刻间,我突然就知道了。
没什么感情是不可替代的。没有哪个人是必不可少的。
同样在这个瞬间,在喧嚣的人群中,我又听到身体内部发出了清晰的,轻柔的叹息声。她想说什么。没等她开口,我用粗哑的嗓音回敬她。你闭嘴。
你说什么?施刚探着脑袋,大声地问。
我什么也没说。我扯着嗓子回答,努力保持身体的端庄,以及,表情的优雅。
施老师瞧不起我们司法学校的学生。当然啦,他是高考的成功者,名牌大学毕业,学硕连读,我们这批人是高考失败者,那么多年学上下来,参加了高考,结果只考到大专,怎么跟人家比呢?
这个我是渐渐知道的。我原本以为老师都是平易近人,不卑不亢的。我在司法学校上了一年学,都还这么天真地以为。直到二年级的时候。
一次小考之后,施老师来上课,不知道是给我们的笨震惊了,还是他自己内分泌失调,发卷子的时候,他阴阳怪气地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失败到司法学校,就可以当成功的祖母。
我们粗皮糙肉,对这话可不会有什么感觉,反而哄堂大笑。这下施老师生气了,板着雪白的脸,恶狠狠地环视一圈。
除了沈阳以外,我们班还有几个农村来的黑漆漆的女生喜欢他。我们郊区姑娘不喜欢他,他皮肤太白了,不像我们郊区人民棕色的皮肤,有健康美。喜欢他的那些女生看见他生气了,脸登时也白了。她们哆嗦着在桌子底下踢那些仍然在笑的人。大家迅速地踢来踢去,教室里变得肃静不已。整整一堂课的时间,包括施老师在内,大家都若有所思地看着卷子,用忏悔的姿态走神。
我记得,那天多云,上空的云很重,窗外树繁叶茂,绿得阴森,空气中有种要下雨的湿度。身体内部的那个声音告诉我说。出去走走吧,离开这个你厌恶的地方,离开这些和你的内心无关的人们,找你想要的生活。我迅速喝斥了她,她又一次委屈地消失。我则安静地呆在教室里,直到蚕咀嚼般的沙沙雨声扑进教室,施刚老师才告诉我们,下课了。
舞会之后,施老师对我就有些青眼有加。当然,只是我偶尔的感觉。他时冷时热,暧昧的感觉也就时断时续,不过如此。比如,特别的时候就是,他会给我带一些课外资料,下课后把我叫到教室外面给我。这时候,班长就瞪大眼睛看着,目光中竟然有些敬畏。有的时候下课了,施刚也会陪我走一段路,这时候,班长就远远跟在后头,一脸尊敬,仿佛排队时不小心排在了大人物身后。还有一两次上课的路上,在离教室不远的地方碰到施刚,他还骑车带我。
不过,大部分时候,他跟一般老师也没区别,远远的供人敬仰,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大部分时候,我就和班长在一起厮混,再看着他无味,但也不至于讨厌,还是个挺聪明的男生,所以一直这样厮混下去,几个月下来,很多人真的以为我们在恋爱了。我开始还急,后来发现急也没用,何况也没有哪个男生对我表示好感,我解释给人家听也没必要,于是听之任之,不管不顾。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上完晚自习,我和沈阳回宿舍的路上,嘻皮笑脸地争论沈阳和施刚恋爱的可能性,沈阳觉得真心就能感动天,我则持相反意见,我觉得漂亮女生说得对,真对上眼的,根本不用追求,所谓追求,只能用在那些再追求也没用的人身上,才真正能显示自己的一往情深和对方的冷酷无情。
说着说着,沈阳就不太高兴了,脸挂着,指责我说,“你这人就是没心没肺,心上没孔,跟漂亮女生一样,根本就是个石女!”
“对对对,我是石女,你是纯情女,纯情得跟琼瑶似的。”我连连点头,一抬头,正好碰到施刚的目光,他也看见了我们,愕然地顿了顿,好像等我们。我们正说着如此不正经的话,脸色顿时涨了七分深度,从下巴到面颊都荡漾着血水,努力定下神来,走过去想和他打招呼,他突然眼神凝固,目光落在我和沈阳之间的空档处,说了声“晚安”。立刻从树后走开,拐进了一幢小楼里。
为了这个“晚安”,沈阳连接三个晚上都失眠,觉得意味深长,百转千回,万千回味。她每次回味这句晚安,都满面春光,眼神幽深,喜上眉梢,废话滔滔不绝,比如,这句晚安之前的情景铺垫、说晚安时的节奏、语气、时间段、面部表情以及随后的动作、状态之类。
施刚除了是个老师,可以让女学生崇拜之外,我实在找不出有第二个理由值得注意他。我显然不喜欢他,个子实在是矮,还有,他走路的步态,一步一步都那么柔软,像踩在舞台上,一弹一跳,让我不断地想到“spring,spring,spring”。跳,跳,跳,却跳出一段春天来。这是漂亮女生导演的一段歌舞小品里的台词。用他身上真是恰如其分。
这哪里是个民法老师,分明是个男戏子,以为人生就是一场戏,所以走到哪里都以为自己在走台步,拜托,他有职业精神,别人看戏也会累的呀。简直跟随处大小便似的,有没有公德呀?沈阳三天之内,就晚安事件向我描述第二十遍之后,我恶狠狠地回答她说。
沈阳立刻跳了起来,说,你再乱说,我撕了你的嘴!
那表情,好像是真生气了。
我闭嘴。乐得她也闭嘴。
第一学年快结束的时候,施刚老师冷不丁给了我一个重大心理创伤。他宣布说,我们的考试内容涉及一本学校自己编著的教材,因此叫我们每人都买一本。十八块钱。
为了考试,多花点钱买考卷我们都是愿意的,别说买本书。当时大家并没有什么不愉悦的感觉,于是纷纷掏钱,心甘情愿,觉得这本书到手,考试卷就到手了,一百分也就随之到手了。
第二天,法理课上,施老师把课本运到了,一本本地发给我们。一本淡蓝色装帧粗糙的书。编著人就是施刚和法理学老师。出版人就是我们学校。一共两百页的书,印刷粗糙,纸质低劣。我们仔细翻了一下内容,非常失望地发现,完全是我们原课本的缩写本。不但没有什么新知识,甚至,原课本上很多明确的地方,因为缩写而变得模糊不清。
如果按照他们编写的课本考试……相信我,绝对通不过的。我坐在座位上,毫无兴致地翻着这本书,突然觉得很恼火,顺手就把它扔到了离座位不远的垃圾筒里。“啪”的一声。
然后我才突然想起来,这是在教室,所有的人都在。我惊愕地抬起头来,发现,法理学老师和施刚老师,以及全班的同学们,都在愣愣地看着我。
大家都觉得我不是个好孩子,没什么认真的时候。其实我这人胆小而善良,是个老实孩子。
我的成绩并不好。这我觉得是件小事,没什么不能理解。可是,偏偏周围没人理解。从小到大,我基本上是在这样的批评下长大的“你这孩子蛮聪明,为什么偏偏不用功呢?”我无法对所有这样质问我的人解释,他们教育我说,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只有学习,但我无法辩解说,我不曾希望自己当个学生,我不想承担这个任务。所以,理所当然,我也不追求当优秀学生。
他们问我,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总是茫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其实没想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当个学生。为什么一定要按规定去做某件事。却不能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我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一段安静的时间。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身体内部又发出那个低柔的声音,她说,每个人有所不同。每个人都应该想想。而不是一直过着理所应当的生活。从不想想都为了什么。
你闭嘴。我不耐烦地回答。班长惊愕地闭上嘴,看着我,说,怎么?
我说,没事,突然想起一段台词,对了,你爱看电影吗?
自从和班长混在一起后,他就像雷锋那样,主动从父母师长那里接过了教导我的任务。他说了许多话,都是苦口婆心的。比如,上进心是一个人生存的基本素质。好好学习,就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有好的收入,嫁给一个像他这样负责任的好男人,过好的生活。
对了,他还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这句话,无论是我的父母师长,还是男女关系经验丰富的漂亮女生,都没有这样说过。班长某一个晚上,清晰肯定绝对地说,他认为,一个女人的综合素质不仅体现在对工作的把握上,如果她的个人生活失败,没能嫁一个给她好生活的男人,也只能说明她的综合素质不行。
他的话让我想了半天。在卧谈会上,我把这话重述了一遍,让各位室友来分析一下。漂亮女生想也不想,就点头称是,“当然啦,一个成功的女人,肯定是要懂得经营。从小咱们就得知道,工作是卖自己,嫁人也是卖自己,怎么卖都是卖,干嘛不培育综合素质,卖个好价钱?”
她说话的时候,沈阳和我都坐在桌子前,借着烛光嗑瓜子,听完她说,沈阳狠狠地呸了一声,咕噜一句,“你还真现实。我都恶心了。”
我吓了一跳,生怕脾气不好的漂亮女生跳下床来给她一个大耳光,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漂亮女生连动都没动,嘿嘿乐了,“随便你。我也只是说说,没叫你跟着做,你过你的高雅生活呗,谁妨碍你了。”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被食物撑着了,还是被这句话刺激了。身体内部那个声音开始变得焦急。她压低了声音,清晰而迫切地说。你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需要一段安静的时光。真的。听从自己的热爱。永远不会错。
我用枕头压住脑袋,努力想阻止她在我身体里聒噪。我问她,你为什么不给我安静的时光,让我好好想想。我不断地重复这个问题,直到睡意侵略我的大脑,她的声音悄然消失在茫然的睡眠背后。
然后,在一片白花花的茫然之中,开始某些奇怪的场景。阳光大好,天空却落着雪,我穿着短袖衬衫牛仔裤参加一场群情振奋的婚礼,身边是西装革履的班长——不瞒你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这话肯定源于形容班长这类人。婚礼在绿意盎然的草坪上举行,空气中充满了干燥的烤玉米气味,以及潮湿的海水气味。漂亮的姑娘们穿着短短的裙子,光着脚走在柔软的草地上,身边陪伴着一个个衣着得体、温文尔雅的男人,他们一对对地走过,消失,消失。最后,草坪上只余下了我和班长两个人,他侧身,微笑,对我说,“我是个法官,你是书记员,我们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父母也都同意了,咱们终于可以结婚了。结婚后,咱们……”
话音未落,我们的身后就涌满了人。那些刚才消失的人都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高声喧哗,大笑,“是呀是呀,你们结婚是件群众喜闻乐见的事,你们就结吧。”
一个姑娘把手中的花瓣洒在我脸上。我醒了。沈阳正在打扫卫生,她的掸子扫在我脸上,一股清淡的尘埃味道。
下午,阳光正好,我躺在宿舍里晒太阳,懒洋洋地看一本据说充满人生哲理的小说。但是阳光真的太好了,天色像光鲜的
苹果那样明亮,红润,阳光诱惑得我不想看书了。书这东西,不是说些不证自明大家都明白的道理,就是试图求证一种不存在的东西的存在,都他妈的废话。
我放下书,闭着眼睛琢磨是不是该下楼散步,或者约个人打羽毛球去,就听到楼下有人叫我的名字,“乐蓓!”一听就知道是谁,我探出头去,看见班长手搭凉棚抬头望,大声叫道,“走啊,咱们去
图书馆学习去。”
晕倒。在这样好的下午时光,去图书馆。周围宿舍顿时探出好几个好奇的脑袋。我理解,大家都想知道这么勤奋的人长什么样,能不能当偶像派。我看着班长背上硕大的包,顿时觉得天昏地暗。我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谁让你探头,你不会装不在啊?
但我总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别人的好意,于是,我老老实实收拾了书包——天知道这有多难,没有一本想看的书,我刚才一直在想的就是书里全是废话,这会儿怎么可能看的进去书。
我极不情愿地,慢吞吞地打开门,穿过阴黑的,散发着潮气和腐败气息的走廊,脚步越发沉重,最后走向阳光灿烂的班长,看见他笑容可掬的脸时,我恨不能把书包砸在他的脸上。
从宿舍到图书馆的路两边,长着一种奇怪的树。这种树四季都像在开花。叶子始终是绿的,从春到冬,绿色越变越深。叶尖翻飞着一片毛绒绒的白色。其实并不是花,但看起来总是像花。风一刮起来,叶尖上的白毛就纷纷往下落,铺天盖地。整个世界都香气扑面而来。
我忧伤。
我忧伤。这么好的时刻,我偏偏是和班长走在这条路上。他不断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又一本的白皮书,说,你看,这是《妇女儿童保护法》,你看,这是《保险法》,你看,这是前段时间市公安局补充制定的治安管理条例,多学点,将来才有前途啊。
差得太远了吧?你到底想干嘛啊?我很想问他,但还是没问。
我高高地昂头脑袋,让那些白色的飞翔物落到我脸上,一声不吭。哪怕只是这短短的一条小路,也让我享受一下阳光、清风、安宁吧。上帝,请你保佑我。哪怕非要有一个人干扰,也别让他干扰到我的内心。外面的世界属于他的话,请你把内心还给我。
糟糕的是,班长并不感知自己的聒噪,还是在不停地用他奇怪的口音喋喋不休,前段时间施老师发的案例你看过了吗?分析过了吗?我们可以探讨一下吗。对了,你记得那个男友看着女友吸毒致死的案子吗?你怎么想?还有那个私生子的父亲要求姓名权的案子,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我觉得应该怎么办?我抬着头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想法。爱怎么办怎么办呗,难道我还真以为自己的意见有用,或者能添补我国法律空白?难道我真的被赋予重任,需要为法制建设添砖加瓦吗?
我真惭愧自己不求上进,但是我觉得这一切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不信仰这些,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地方,我能够控制和掌握,实现我自己的愿望和生活,就够了。
唉。说到底。其实我自己的愿望和生活是什么,我也没想好。只是清楚地感觉到,不是这些罢了。
那么,我该怎么办?找份工作,找个男人,终了这一生?表现一下我的综合素质,还是纵容自己这样在不明不白中虚度或寻找?
唉。没想好。没想好。我只好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装腔作势地说,别挡住我的阳光。
混来混去,终于混到了实习。那段时间,大家都散漫得可以。没什么必须的课要上。只是一家家单位来看看,拎几个人,大家都在学校里游手好闲,或者各显后台,找家好的单位。经常晚上一帮同学们就约了去喝酒,有的时候会有一两个年轻老师。那段时间,我们所有同学几乎都变成了酒神和睡神。
有一天,我们去喝酒的路上,正碰到施刚从外面回来,他刚进校门,就被我们死缠烂打地拖了出去,跟我们混在一桌喝酒。快要离校了,谁也不怕他,大家合伙灌他。喝到一半时,一个不及格的男生问他,“施老师,你看,我的民法考试只差两分,你能不能给加上?两分呀,还得我跑来补考。很麻烦的,对不?”
施刚脸一板,摇头。
男生也喝得有些高,涨红着脸,瞪大眼睛问,“一杯酒多少分?”
施刚想了一下,“两瓶一分。”
同学们起哄,立刻把四瓶酒摆在男生面前,“喝呀喝呀,喝了就不用补考了。痛快点。”
男生眼睛里都已经喝得涨满了血丝,瞪了半天眼睛,在众人的起哄和取笑声中,拿起酒来,一口气连接喝了四瓶,然后立刻拨开众人,冲出去找厕所了。
施刚嘿嘿一笑,说,“加分当然要付代价。大家都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施老师!”大家歪七扭八地挤成一团,齐声说。
继续喝酒的时候,施刚越来越兴奋,话越来越多,开始追问大家,哪个还希望加分,就自己灌酒。别人还没开始灌酒呢,他自己就跑到厕所去吐了。
原来他这样不经炼。趁他不在,也趁着大家都酒劲正浓,兴奋异常,有几个男生开始力劝沈阳把他扶到后山上去办了。你一言,我一语,每个人都觉得今天晚上就是婚事的好日子,把沈阳纯情的少女情怀当成了一种聚众娱乐,仿佛他们发生点什么,群众非常喜闻乐见。
沈阳是个傻乎乎的人,或者说,是酒劲闹得她比原来更傻。一开始别人说,她就羞红了脸,后来眼睛发亮,最后,被兴奋冲昏了头脑,真的站起来了,哗地把桌子上的残羹剩饭都掀了,拦住刚打算坐下来的施刚,拽住他就走。她虽然很健壮,显然拖动一个一百多斤的男人还是有点力不从心,才走了两步就滑了一跤,把施刚给摔清醒了。
施刚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四下看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发亮,拽住我的手,说,“来来来,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我受了惊吓,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看沈阳,她倒在地上竟然像睡着了一样,一只眼睛半张脸紧紧地贴在冰冷的地上,腿缩成一团,一群人正在努力拽她起来。
施刚和沈阳都是撒酒疯。我也是。大家都是。可是,事情演变到这一步,真的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懵懵懂懂被施刚拽着走完了一条好几百米的小路,人才变得清醒,在树下站定了,不肯再往前走,“施老师,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他回过头来,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说,身上的酒气和树叶绿色的气息一起被风刮过来,这样的气息弥散,大约他也是清醒了,所以显得冷静且坚定。
“什么礼物?”我们已经站在他的宿舍楼前了,他房间的灯黑乎乎的,如果我跟他上楼,保不准他就把我办了,今天晚上就是我婚事的好日子。我虽然满腔对老师的尊重,但是仍然忍不住狭隘地想到这个。
“好。你在这里等着。”他转身往前跑了几步,步子还是有些踉跄。
“Spring,spring,spring。跳出一段春天来。”我的血热乎乎的,在皮肤下面疯狂地奔跑,让我有遏制不住的冲动想做些什么,于是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叫喊,然后又大声笑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停下了脚步。我只能看见他的身影。他如果不是个子矮,身形倒也算健美。
“没有什么!”我对着他喊,笑得更响了。
“好。千万别走开!”他矫健地跳上了台阶,消失在楼道的黑暗中。
“千万别走开,广告后回来。”我咕噜了一声,蹲了下来,突然觉得胃里汹涌,刚才的食物涌到了喉咙口,忍了半天,突然从身后袭击的一阵风,拍打我的后背,把食物都推了出来,登时,口腔里,面前,都散发出热腾腾的异味,又迅速地和风一起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