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偷15-偷

这段时间,我又收到两封小偷的来信。没说什么,还和以前一样,只是不再说见着我了,只是谈他在看什么书,还有夜晚的月亮是多么妖媚,他在看书之余,会把我的照片翻出来看,会想我。

我先是急欲呕吐。面对一个陌生男人,职业小偷深情款款的来信,任何一个有幽默感的人都应该先呕吐一下以表示不屑。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神秘的男人,让我有些许心动。想想,一个偶尔会窥视你的生活,静静观察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男人,夜深人静时,坐在窗台前翻看照片(偷来的),浮想翩翩地给失窃的女事主写情书。

他长得帅吗?他为什么会当小偷?或许只隔了一条街道,却等于隔了一个世界。夜深人静时,我坐在窗口,看他的信。

这情景多像一部纯情电视剧的镜头。镜头一分为二,一半是男人在窗前眺望,一半是女人在读信,再配首情真意切的流行歌曲,多么煽情啊。

他的语句也很好。让我无法设想他是个进城的农民工,因为找不到苦力活而被迫走上犯罪道路。我想他应该帅得跟白领一样,打扮随意而得当,眉心宽广,笑容清秀,风度翩翩。

他的信我已经翻了几遍了。平时是每星期一封信,但现在已经有十天没有收到他的信了。比较奇怪。我每天都在看信箱,等他的信。

不管是爱还是不爱,是不能让别人养成某种习惯的。养成了习惯,就会有期望,就会有失望。施刚和我初初恋爱时,每天都要打电话来聊天,我其实很不喜欢电话聊天,可是一个月下来的习惯,再第二个月变成隔三岔五打电话时,我就不习惯了。习惯就是这么个磨人的东西。

我又翻了翻信箱,失望地锁上邮箱,看见牛牛下楼来,拽住我胳膊,说,“走,陪我逛超市去。”

牛牛说他要买一双白色长袜,打算裹在紧身衣裤外面,扮酷。这种行头是他女朋友教他的,吩咐他一定要帅毙掉几个女生才行。

我们一起走到散装的糖果筒前,他看看我,问,“想要吗?”我点点头,他伸手就拽了个塑料袋下来,倒满了糖果,然后塞进背包里。

我真喜欢他。他记得我的种种癖好。哪怕是这种见不得光的癖好。他放好之后又顺手摸了块果冻出来,剥开了递到我嘴前,“吃掉。”我乖乖地张口嘴,咬住果冻。

“你说我结婚吗?”他好像无意似的,一边翻看袜子,一边问我。

“你才二十岁吧。”我摇摇头,“结什么婚呢?连证都领不到。”

“要结也没什么不能啊。”他鄙视地长喷口气,“我说结婚就是结了。我说

离婚就是离了。我管他妈的什么注册。”

我笑了起来,拉长音调,说,“哦?那你结吧,想结就结,多结几次。”

“我想和你结婚。”牛牛抬抬头,看看我。

我愣,盯着他看看,看他的样子不像玩笑,又犹豫,觉得肯定是开玩笑,“你什么时候这么有

幽默感了?”

“不是啊,我是觉得和你结婚合适啊。你想,我们认识十几年,从小一起长大,本来就是一家人嘛。”牛牛又从巧克力筒里捞出一块裹着银纸的巧克力,扔进嘴里,“我们结婚,再合适不过了吧。”

“有道理哦。不过,咱们好像不相爱啊。”我想了想,回答说。

“谁结婚了还相爱?”牛牛这孩子,还挺固执,死死看我的眼睛,“就这样吧,咱们先各谈各的恋爱,过两年,跟他们分手,咱们结婚。”

“原来是过两年的事儿,你这么早定下来干嘛?”我松了一口气,“过两年再说吧。”

“我戒指都买好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红盒子,“打开看看,漂亮不。”

我狐疑地打开盒子。看见一枚淡淡的银色戒指。上面镶着颗小小的,闪烁的

钻石。我犹豫了半天,问,“你是处男吗?”

牛牛显然没想到我问出这样尖锐的问题,张大嘴看着我,突然笑出来,“有关吗?”

“有关。处男我不要。”我坚定不移地说。

“为什么?”他忍住笑说。

“让我教你怎么做爱?我会把你一脚踢下床的。”我把戒指递给他,“你先用这枚戒指去破身吧。”

我二十三周岁的生日。

施刚说晚上请我吃饭,然后再约上牛牛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去卡拉OK。难得他这么大方,我怎么能不领情呢?我爽快地答应了。

还没下班,他就叫人送了一束鲜花到办公室,可惜那时候我在庭上,没能亲自签收,不过,也够办公室里的姑娘、小伙子们热闹一阵了。他们从来没见过施刚送花给我。但同时,他们也很遗憾是施刚送的,觉得一点儿也没有新鲜感。

但是,虽然如此,这些男同事,却也没有一个主动提出自己也送一束,来表现一下新鲜感的,反倒是帮我吃了一半的巧克力。

其实,我想要的不是巧克力。我想要一枚戒指。就像牛牛想送我的那枚一样。方方的,上面镶着粒并不耀眼的小

钻石。大概一千到两千就可以买到。

但是,施刚不知道。或许,他知道也装作不知道。

他觉得我只值一枚戒指。丢了就不必补上。

想到这个,真有点悲哀。

正好也是女研究生的案子开庭调解的日子,在四号庭,进行的过程中,女生的父母几次进出,父亲是不断地打电话,母亲是抹眼泪。我站在门口抱着茶杯旁观了很久。想对她的父母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没说。

怎么说呢?和相爱的人终要分手。这是废话。你们为什么不能更好的爱她?这他妈的哪里是我的事儿。何况,也许人家觉得他们爱得不多不少正正好。

一个小时后,我在六号庭纪录另一个案件。一个高中男生受不了高考压力,精神抑郁,住院治疗,夜晚睡觉时被邻床的精神病人用一双筷子愣是捅瞎了双眼。受害者的父母要求

医院赔偿六十二万。

医院怎么能把抑郁症病人和神经分裂病人关在一间病房里?原告认为被告存在管理问题,是造成这一事故的直接原因。原告方举出另一个患抑郁症的年轻女孩曾经被这个神经分裂病人浇了一身开水,导致重度烫伤的例子,证明这类事故不但有可预见性,而且实际上已经发生过,却没有引起被告方的重视。

被告方只愿意承担医疗事故行业规定里的赔偿限额,大约是三万块左右。双方的期望值差得太远。

我纪录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主要是进展太慢,双方各执一词,却根本没有提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证据,根本就是在不温不火的各自表达自己的观点,伴随着哭泣。

医院方派了个不知道什么书记来,脸灰黑,眼睛狡诈,看上去就不像好人。他说,是孩子的父母要求让孩子住院治疗,当时医院方认为这孩子可以在家里调养,但孩子父母坚持要让孩子住院,并且是在孩子并不情愿住院的情况下要把孩子送进医院。

可是医院因此免责吗?受害人的母亲说,我略一犹豫,没有记下这句话,在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水点。

唉真的很烦。这个世界。真的不是可以娱乐的地方。

终于下班了。我换上一件白色麻布衫,灰色麻布肥腿裤,把头发辫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中间缠了一道暗黄夹黑花的丝巾。施刚已经在法院门口等我了,他笑眯眯地望着我,深情地说,“你真漂亮。”

这种电视剧情景也拿到现实来摆弄,真让人作呕。可是面对着我故作痴情的男友,我总不能立刻呈呕吐状。我微笑地看着他,说,“谢谢。不过,好像昨天我也是这么穿的,你怎么昨天就没夸我呢?”

施刚拉开车门,让我坐进出租车,然后很绅士地说,“忘记每天恭维你的美丽,这是我的不对。”

这个男人怎么这么突然如此可怕。我闭嘴噤声,担心地看了看司机,生怕他把头伸出车窗呕吐。还好,他他见识多,所以很镇定。

我把零钱从钱包里掏出来,准备付

出租车钱,施刚一反常态,按住我的手说,“今天我买全单。”

请问,今天不要花钱好吗?把钱交给我,我去买枚戒指。我想这么说,可是说不出口,只是嚅嚅地咕哝了一声,看看他。

饭桌上,施刚劝我喝酒,一口气点了四瓶啤酒。我顿时有些生气,多心地想,这男人,灌醉了我想干什么?他的腿不断地在桌子底下碰到我,碰一下,再碰一下,停在我腿边。我把腿移开,他又凑上来。

我终于忍不住了,“来人啊,小姐!把这桌子腿给我锯掉!”

小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听不明白地看着我,我看了看施刚,说,“这桌子腿妨碍我们勾搭成奸,找人来把它锯掉。”

小姐扑地笑了起来,顺手拿起啤酒瓶,把我们的杯子都倒满,走了。

施刚不动声色,举起杯,示意碰杯,然后,自己一口气喝完了那满满一杯。

我是他的女朋友。可是我厌恶他的身体。我不知道我是性冷淡还是怎么回事。很多次我在他那里过夜都是这样,洗澡前,我觉得自己做爱应该毫无问题。可是当我洗得浑身喷香,走到床前,看到他时,发现自己一点点渴望也没有。

灾难。我硬着头皮躺下来时,他总是要伸手揽住我的腰,我总是把被子或者毯子,任何能把我裹紧的东西裹住,说,“累了。睡吧。”开始他以为是我耍嗲,还会坚持,他的所有触摸都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就会说,“痒,离我远点。”他若再坚持,我实在忍不住发火了,“别碰我!睡觉!”

他说我有毛病。或者我是有毛病。总之,我不喜欢他的身体。我无法想象漂亮女生说的那样,看见法理学老师的身体,就浑身酥软,湿润异常。

或许我应该出国找法理学老师试试。

施刚不停地用酒来浇灌自己的欲火。我看着他一杯杯地灌自己,不安地想,妈的,我可不想送他回家。

当牛牛出现时,我眼睛都亮了,我拽住他的胳膊,叫远处的服务员,“小姐!来啊,把桌子腿锯掉!”

牛牛伸手拽了拽我头发,我看着他们两个小妖精,无比愉快地说,“来,你们两个,坐姐姐旁边。”

吃完了饭,我们又四人一行冲到了卡拉OK厅里,是一家自助式卡拉OK厅,音响效果和吃喝享受都还不错。施刚把我们扔进包间里,搂了搂我,说了句生日快乐,自己就跑出去打电话了,没一会儿,点歌的屏幕上就打出一排字,“304包厢的施刚先生,祝妞妞小姐生日快乐,并且对她说,我永远爱你。”

不能说不感动。有人祝福总是件让人感激的事儿。但是,说真的,想呕吐的愿望超过了这些莫名的感动。真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年头,说这些话,感觉不出真诚,只觉得是反讽。我腾的羞红了脸,不是害羞,是羞愧,不知道怎么对付牛牛的嘲弄。

牛牛和他的女朋友也看见了屏幕,两人互相对视一下,女朋友说,“够哽儿的啊。”

牛牛接着说,“够嗲的啊。”

女朋友斩钉截铁地说,“律师就是爱扯淡。”

牛牛嗯嗯地回答说,“

职业病。”

女朋友说,“那要是他做不到怎么办?”

牛牛毫不迟疑,“算工伤。”

他们当我不存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嗑瓜子一边说,然后,一首歌曲开始了,两个人同时跳了起来,“咱们合唱这首《爱江山更爱美人》吧。”

他们终于不再议论了,我松了一口气,眼巴巴地看着屏幕,心不在焉地等施刚回来。终于等到小偷的信了。

信上只有一句话。我真想让你知道我的生活。

没有回信地址。没有落款。没有署名。

晚上,牛牛约了他一个哥们儿,叫他骑摩托带我,他自己带着女朋友,再到环山路上兜两圈。他是上班时间打电话给我的,叫我一定要去,然后,犹豫了半晌,在挂电话之前,突然说,“我用戒指破过身了。”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破了身,生理非处男了而已,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还是个心理处男,或者,半处男。我捏着电话,哑然失笑。真希望他的女朋友的床单没有因此报废。

下班的时候,牛牛在门口等我,说要和我一起吃饭。我们一路走到后门那儿的一家小店去,点了爆炒腰花和猪肝。牛牛说我太瘦了,需要强补,非要点老母鸡竹笋汤给我喝。互相关心之余,牛牛一直想找机会跟我谈他破身的经过,都被我打断了,他再也没试图提起过。

其实以我的娱乐精神,我应该是很感兴趣的。可是,我看着他清秀的脸,突然就有点难过。我不想听,我觉得无论如何,其实他应该是我的。即使我如此惧怕和他分享这种生活。我还是觉得,他是我的。

为了阻止这样的难过弥漫,我无聊地问,“牛牛,还打

麻将吗?”

他摇摇头,“自从玩车以后,没时间打麻将了。”

我嗯了一声,也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好,只是笑笑。

“家里关系还好吗?”我喝完一碗汤的时候,又问他。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就那样子吧。我爸爸反正活不久了。”

我点点头,不再吭声了。

牛牛的父母关系紧张整个大院皆知,他们从年轻吵到年老,天天都忙着吵架。而且还有经典之语爆出,有一个深夜,这两位武装干部又开始吵架,牛牛妈妈突然说,“我走了!我受够了,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然后就听到牛牛爸爸,这个大老婆二十岁的老干部一声怒吼,“别动!动一下我毙了你!”接着,空气就像凝滞了一样,寂静下来,纹丝不动,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奶瓶的哗哗声打破了寂静,生活平常一样开始。

小时候,牛牛常常因为父母吵架哭,坐在楼梯口,一脸小可怜的样子。我常常陪他到楼下玩,或者,干脆把他领到我家里去。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直到上学,他再到我家过夜,就睡沙发了。他就像我弟弟那样让我心疼,让我想占有,想操控。

想到他其实根本不可能属于我,而且,在我的怂恿下,还给另外的女人破了身,真让我心痛。

我喝了一瓶啤酒,血管在肌肤下突突地跳动,拉住牛牛的手,说,“咱们散会儿步吧,就这样,手牵手,像情侣一样。”

牛牛握紧了我的手,把我拽到他肩膀旁,让我靠着住他的肩,小声说,“唉,走一会儿吧,醒醒酒。”

我们大概是十一点到环山路的。牛牛的女朋友和哥们儿已经等在那儿了。快走到那儿时,牛牛突然又握住我的手,我僵硬了一下,随即释然。可是,拐弯看见那群人时,他立刻放开了手。有些小小的忧伤,我就有种想流泪的冲动。毫无来由。

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话,等我坐上他哥们儿的车时,牛牛回头看了我一眼,灯光很亮,他的脸色在强光的刺激下显得惨白一片。

他身后,他的女朋友脸孔则是一半灰黄,一半惨白。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心脏就在那一刻间沉下去。

车子发动了,牛牛倒退,倒退,再倒退,退出了我的视线。

灯光划过,视觉残留的不过是一首刺目的光影和他模糊一片的花白面孔。

后来。我还是见过牛牛许多次。但都不那么真切,应该是隔了个世界吧。

晚上十二点钟,已经绕了山两圈下来,都没看见牛牛的身影。我们两人都有些不安,缩在一棵大树底下抽了根烟,彼此安慰地说,“等一会儿吧,他应该马上就到了。他女朋友明天还要上早班呢。”

但是,直到我们脚底下的松针都散发出一股香味的味道,牛牛都没有来。没有车子的呼呼声,没有牛牛女友的尖叫声,半山腰上寂静一片。我有点冷了,拿出自己的毛衣来披上,“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呢?”那哥们儿说着,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我。

我也想起来了。我的天,那座废弃的铁路桥!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车,我们一起到了桥边,这座桥连接着两座山,曾经有过铁路运输,但经年不用,已经成废铁一堆了。我和牛牛小的时候,偶尔还会有人从上面走,但我们长大后,桥中央已经裂出一个大口子,像割腕割出来的大伤口。我以为,牛牛怎么也不会把车骑到这桥上去的。

到了桥头,我跳下车,看见不远处,牛牛的车安静地躺在那儿,车尾有一块凹口,黑色的漆在夜色下一点也不显眼,只是偶尔滑过一道细微脆弱的流星。

牛牛死以后,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困。不管是上庭,还是在家,或者和施刚约会,甚至做爱,我的眼睛都是半眯着的,我觉得自己随时会睡着。

我没有哭。有的时候我很以不哭为骄傲。我跟施刚说,别说你跟我分手,就是你死了,我也不哭。我觉得情感坚硬值得骄傲。

可是,牛牛死了。我却发觉了这种坚硬的坏处。他的死成为一种事实结果之后,我没有眼泪可流,只是每天犯困。完全不想知道,不想清楚地感觉他的不再存在。

牛牛下葬的前一天,我到他家去,看见他曾经要送我的那枚戒指,随便地扔在桌子上一个糖果盒里,糖果盒里还有我们在超市偷来的玉米糖。我坐在桌子前吃糖,把一盒子糖都吃完以后,就发现了戒指。

我把戒指戴在了手上。一直戴着这枚戒指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我在仪式上就不停犯困,眼睛几乎睁不开来。然后一群人坐在车上,车子开到墓地,牛牛妈妈抱着他的照片哭得死去活来,被人几乎是抬着架着送到了墓碑前,他爸爸在后面抱着骨灰盒,一声不吭地跟着,也没哭,也没有表情,头发花了大半。

我困得都忘记了这两个武装人员咆哮着要掏枪时的凶悍了,懵懵懂懂地跟在队伍后面走,从口袋里掏带来的玉米糖,嘴里一股玉米糖的腥甜。

我满脑子浆糊,还没忘记一个小问题:牛牛那两套房子,该怎么办呢?

施刚看到报纸上的广告,沿山开发区的一个新小区,房子每平方只卖两千四、五百,当然,距离是远了点,但每天上下班时间都有班车。

广告上登得很漂亮,依山傍水,绿荫环绕,听起来就像美女傍国王一样可靠。图画得也非常好,西班牙式的宽廊建筑,感觉在走廊上举行个有五人参赛的百米比赛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房前房后,何止是绿树成荫,简直是百花公主的后花园。

我们就这样被吸引了,捏着报纸,在大雾的清晨,连滚带爬地坐上了报社的看房车,悠悠地往开发区驶去。

开发区在城市的西面,以前是农村。这是废话。反正,我们驶上了开发区大道时,牙就一直发冷。两边沿街的房子都高大明亮,都是车行,展览中心,看上去很豪华。可是,它们背处不远,就是矮矮的平房,不知道干净不干净,灰蒙蒙一片。

车行门口穿西服的男男女女,和不断从后面走出来的灰头土脸的人,仅有一墙之隔,却恍如隔世。

“以前看到那些服务社卖旧货,你总是奇怪它们是卖给谁的。现在知道了吧,那些东西的消费者都藏在这儿住着呢。”施刚不咸不淡地说,不知道是讽刺还是鄙夷。如果是的话,又是讽刺谁,鄙夷谁。

难道我将加入这一人群,成为服务社型日用品强有力的购买力量?

难道这就是结婚的生活前景?我不知道结婚前那么多盘算都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在开发区交通不便的地方买套凑合买的起的房子,每天在路上赶两个小时去上班?这个,我不结婚也可以呀。

我困了,都没兴趣再去看房子了。坐在软软的座位上,安静地听广播,在广播肉麻而刺耳的叫嚣中,我的眼皮迅速地肿胀,放大,越来越重。重得我垂下眼睛,在迷糊中,听到施刚在说话,可是,怎么也抬不起眼皮来。

黑暗中,牛牛这个名字在我的脑子里慢慢地浮起,落下。然后,我迷迷糊糊告诉自己,牛牛死了。可是,告诉了多少次,似乎都不那么肯定。

大概四十五分钟后,车子就已经开到了翠香菀。一个西班牙式建筑的小区,名字取得跟中国妓院似的。跳下车来,首先看到的就是不远处几座海拔一百米左右的小土坡,大概这就是他们的山了。几个土坡间有个大水塘,青黑的水荡漾不定,还有几只鸭子在拨拉水,也许是天鹅,谁知道。大概这就是他们的湖了。

我们一群人,跟着房产销售员后面,先去看了已经盖好的别墅群,嗯,还真的不错,至少不像许多地方的别墅那样,一幢幢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跟农村合作社似的。这里的小楼是交错盖的,相隔的距离可以小小地散三分钟步,闻闻花香。

有个看房子的中年女人,一个人来的,她的一身打扮都告诉人们,她顶多是个清洁工,但她说的话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她不停地跟一对夫妻说,我不来买房子的,我是来看样板房的

装修的。我在市政府工作,分了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在市中心。我不是来买房子的,我就是想来看看,怎么装修。

好吧。好吧。你是市政府的。有套大房子。不怎么花钱。所以有钱装修。可是,你重复那么多遍干什么呢?我都想翻她一个大白眼,让她闭嘴。

这一事实,当然,是不是事实咱也不知道,她从在车上就开始说,等到了小区,走过了十六幢别墅,她还是在说这几句话,然后,当我们走进样板房时,她闭嘴了。

样板房是一套一百九十平方米的三层别墅。

客厅挑高,有两层那么高。吊下来的银灯是一个个闪烁的星星,

天花一样密密的星星,分布在房间里,豪华得可怕。不管是开关、笼头,电话,还是地板,橱柜,都被擦得镫亮。每层楼都坐着一个女人。这些女人,面容就像这个声称市政府分了一套房的女人那样,头发蓬乱,面色灰败,穿着碎花的劣制的衣衫,一身被生活折磨得不行了的枯木气息。我们人一走过,她们便拿着抹布来了,在身上的地板上,无声地埋头擦地板。

一直到走上三楼的卧室,看见一张巨大的,像房间一样有两进的、雕满了飞龙舞凤的床,聒噪女人终于发出一声叹息,幽幽地说,“我可没钱这么装修。”

“有一套免费的房子,已经不错啦,亏了你有份好工作嘛,你看,我们得自己掏钱买房子,更没钱装修啦。”那对夫妻中的妻子终于有了机会,刻薄地回答说。

我怎么那么想睡觉呢?我掩住嘴巴,走到豪华的厨房里,打了个哈欠。然后,我听到售楼先生说,“我们还要建三个游泳池,免费对业主开放的。”

有个女人问,“免费游泳池?多深?”听起来,她很擅长游泳。

一秒钟的静默,然后,售楼先生说,“一米二。”

“哈。那是游泳池吗?那是生产队的养鸭池。”我大声在厨房说,说完就清醒了。后悔地看着周围一张张压住笑意的脸,有点慌乱。

施刚免费代理的那个案子开庭了。他站在三号庭门口,耳朵里塞着个耳机。我把他耳机拽下来,塞到自己耳朵里听。崔健的《花房姑娘》,“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因为有话要对你讲,我不敢抬头看着你,哦,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觉得不错,就伸手把他的mp3机拽下来,说,“给我听吧。”

他在法庭上辩护的时候,我就坐在办公室里听这首歌,一遍遍地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我梦见一个男人。他的面孔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有些黑。挺高。眼神聪明,谈吐也还不错。他对我说,“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我很想问他老路是什么,老地方是哪里,可是,我醒了。

就在清醒的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的确见过他。

有一天清晨,他站在马路对面,有个高挑的女孩子走过来,亲昵地拉他的领子,然后,他们一起走了。还有,漂亮女生抢厕所时,那个被她从厕所里赶出来的男人,不停地叨叨“对不起”的男人。就是他。这个梦中的男人。

我站起来,到

卫生间拎了一壶水。夏天已经到了。我的吊兰绿得发亮。阳光暴烈地照着,吊兰得保持湿润。

出席庭审。

又是场离婚案。结婚两年。分居半年。女方在银行工作。男方在区政府当公务员。这个男人穿着条蓝西裤,蓝衬衫,打领带,看上去很腐败。恶心的是,竟然一到法院,就站在法庭门口开始发烟,声称他在区政府没什么权力,但免费在区里的各大电影院看电影的权力还是有的。叫大家想看电影时给他打电话。

简直是一场闹剧。女主人公几乎是跟我们一起进来的,她进来时,男人正拿出一叠免费电影票在法庭门口散发,她挑了挑眉毛,沉默着注视着她的丈夫出演这场闹剧。

我们坐下来,清理了一下现场,叫无关人员退庭,也花了不少时间,因为电影票还没有发完,各路人马都舍不得免费的电影票。

是女方起诉

离婚。男方要求分房产一半。可以以现金形式结款。女方表示同意。那么到底是多少钱呢?这套房子是女方单位的福利房,但男方要买

商品房,要求至少有十五万现金才可以。女方不同意,说顶多付给他八万。男方火了,说你的钱难道不是我的钱吗?本来这八万也应该是我的。

他的话音刚落,我的笔失手掉在了地上,脑子“嗡”的一下,睡意往上跳了跳,清醒了一半。

反正也闹不清楚怎么回事,两人在法院的调解下,同意当庭支付十万元现金,当庭离婚。女方坐在法庭上就开始打电话,要她妈妈立刻提十万现金出来。二十分钟后,女方妈妈火急火燎地冲进了门,把十万块的现金扔在了桌子上。

终于他妈的结束了。幸亏这女人爽快,否则,我就已经睡着了。我看看纪录,发现有许多字都像花,花瓣延伸到了远处,花形模糊不清,像过季了,要败落了。

我的眼睛也花了。

施刚的案子拖得比较久,我都已经坐在休息室休息了十分钟,他才出来,他一出来,就跟上了一帮记者。一部分免费的,有他找来的,有我找来的,还有花了两百块钱的花红请来的。这钱施刚自己出。他也得了出名而且慈善的好处,我看花个一千块钱也不为过分。

我远远地看着我的男朋友,他站在一帮拿着采访机和小本本的记者面前说话,表情有些疲惫,不是很亢奋。大概是因为拖得久了,纠缠不清消耗光了他的激情。这时候的他,内心怕是早想把老太太甩出几千米外,再也不想看到了。换了谁也受不了总是有人在自己面前哭,在自己面前吵,核心是跟自己无关的钱。烦了也情有可原。可怜的是,他还得善良,装耐心,装出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感,痛斥不良现象,口口声声谈义务、责任。其实,我猜想,现在他最想吼出来的,肯定是,“爱谁谁吧。关我屁事。”

总算是有些成功的。他替老人争取到了每月二百五十的生活费。每个儿女承担五十元,除了小女儿,她负责赡养老人。哪怕这种判决可能全然无效,他也不能更尽力了。等到记者散尽,他的面容顿时憔悴了许多,像在一秒钟年华老去,脸上登时盖了一层厚厚的尘霜。

吃饭时,他一直闷不吭声,我说话也听不清,好像刚刚被超分贝的音箱震出耳鸣了。吃完后,他突然说,“我妈妈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

我唔了一声,两眼花掉了。我又想睡觉了。我奋力睁大眼睛看着他,想听他的倾诉,可是意识却脱离了我的控制,一点点飘了出去。

“我想不出来,还有人不要妈妈。我更想不出来,妈妈怎么哭得那么绝望,而且,烦人。”他最后的话好像是这个。

我说,“我小时候觉得,妈妈要是死了,我就睡觉。”我打了个哈欠,扔下他一个人沮丧,游魂般走到了会议室,睡了一小时。

那个该死的小偷,竟然又站在了法院门口,装得跟个公安似的,四处张望。我犹豫了一秒钟,趁着没有车,过街朝他走过去。他一直在看着我,也没有试图躲开。

“你还我的钱。”我往他面前一站,毫不犹豫地说。我怕一犹豫,我就说不出口了。

他张大嘴巴,但没发出声音来。

看见他的虚弱,我松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树上,叹了口气,“做小偷都这么没有职业精神,你说你还能干什么?”

“七千八百块。”他说,“给我一天时间,好吗?”

“好啊。”我伸手把他手机从他手里抢过来,拨通我的号码,看见显示后按掉,“记住,还有我的戒指,我的手链,我的照片。还有什么没?”

我又困了。我觉得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只想回休息室的沙发上,陷在里面舒服地睡觉。

“TOP发廊的贵宾卡,一家叫paradise服装店的贵宾卡。”他想了想,说。

“发廊的贵宾卡还给我就行了。我的头发要染了。”我忍着不断要冲出口中的困意,说,“我先回去睡觉了。明天我给你电话,你小心点,别想换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