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偷13-偷

乐蓓,

你好。

我知道你报案了。不过,我不怪你。信任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我会赢得你的信任的。

(当一个偷了你家的小偷跟你谈信任时,天肯定是绿的,云彩是红的,猪是会飞的。)

前天,你站在法院门口的时候,我就在你们法院对面的报亭前买报纸。我看见你了。

(我的天,他还想怎么样?偷人哪里有偷钱划算呢?)

你穿着件淡绿色的薄毛衣,米黄色短裙,黑色运动鞋。很漂亮。不过,半个小时后你又出来时,就已经换上制服了。

(竟然在法院门口站了半小时,他是反贪局的?我唯一的经济问题就是穷啊,他不是去查过了吗?)

我不是很喜欢你穿制服的样子。我自己也不喜欢穿制服。

(叹为观止,小偷也有制服的吗?)

又没有署名。这个见鬼的小偷。我把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没有找到投递局的公章,只有收件局的公章。

他的字还是一样漂亮,用的还是那种白色信纸,任何一家文具店都可以买到的。也许他还戴着手套写这封信,单单凭着这封信,我还真没办法掘地三尺,把这个可怕的,窥视我的生活,窥视我的财产的男人给挖出来。

可是,他真的是窥视我的生活,我的财产,还是只是在玩一种游戏?猫在明处,耗子在暗处,猫被耗子戏弄的游戏。对有些人来说,是无上愉悦的,具有娱乐精神的。

我真后悔自己把第一封信交给了公安局。清理了一下抽屉,我决定给他的信专门挪出块地方来,看看这场游戏究竟打算玩多久。

第二天上班时,我站在法院门口,稍稍停留了一下。

街对面的报亭,有个男人,很高,皮肤很黑,戴着顶白色的棒球帽,眼睛亮亮地望着街边,背着个土黄色布包,很帅气。

我心碰地一动,想,若他是这个小偷,也许我就决定自己也改行当小偷,来个夫唱妇随了。

结果,不到三十秒钟,就有个高个子女人朝他走过去,头发长长的披在后背上,一身淡黄色的麻布裙装,飘浮着就过来了。女人微笑着拎了拎他领口,很亲昵的样子,然后两人说着话往车站走去。

我心灰意冷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百年不遇看见一帅哥,结果像厕所蹲坑一样,给人占了。

我仍然在台阶上站着,不死心地盯着街对面看。一个晨练的老人,穿着一身飘逸的白衣服坐在街边花园边上,微笑着望着个老太太,老太太手里拎着个小塑料袋,穿着淡灰色的马夹,半灰半白的头发别在耳后,嘴巴上抹了淡淡的口红。

我脑中清晰地浮出奇怪的场景和对话。

儿子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套上衣,边看着妈妈说,“你打扮这么漂亮去买早餐?”妈妈娇羞地望着自己的儿子,说,“你不喜欢。老头们喜欢啊。”

然后,就是现在的场景,老头说,“啊,你今天可真漂亮。”老太太说,“我知道你会喜欢。”

这两个场景,都在清晨澄明的雾气中,透着清凉的气息。

也许,有更有社会意义的场景。也许,老太太的原配还没死。也许,老头的老伴躺在床上快断气了。也许,老太太家徒四壁,到了晚年终于醒悟,干的好不如嫁的好,找个有钱有劳保的老头嫁了算了。

我摇摇脑袋,把满脑袋杂乱无章的胡思乱想清理干净,走进了法院的门,对碰见的第一个法官哥哥说,这世界,真他妈的乱。

法官哥哥瞪了瞪眼睛,莫明其妙地打量我半天,回答说,今天发工资,有钱就好了。

十点钟时,施刚打电话来,问我有空没,我说今天有空的。他说有空就来我办公室一趟吧,想你了。

哦?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我想买戒指的时候,他怎么从不想我?想是什么东西?想到跟想念有没有区别?好神奇。

我挂了电话,给窗台上的吊兰和办公桌上的滴水观音都浇了水,还有我养的金鱼也要照顾到,又洗了鱼缸,换了头一天就晒好的有氧水,然后不紧不慢地拎上包,出了门。

出门的时候也像做了贼一样,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看。四周没人像在窥视我,我还是扭捏作态的一脸严肃,脚步飞快地过街,过了街才发现自己在闯红灯。过街的时候,我就像站在舞台上,只想到观众的想法:脑袋高昂得成了一朵盛开的向日葵,手则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巨大背包,自我感觉很像港台电视剧里的白领姑娘穿过喧嚷的人群。

哦?原来我可以当特工;或者,得个最佳表演奖什么的。拐弯的时候我突然自己乐了,觉得这个念头很有趣。

施刚办公室里有人。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中药渣一样的面孔,破碎沉重而且灰黄。穿着一件黑绿相间的衬衫,黑色的裤子,端正地坐在施刚面前,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嘴巴嘟囔着,却根本没说出一个词出来。

“大妈。您先坐一会儿。法院的人来了,我接待一下。”施刚抬眼看见我,立刻站起来,使了个眼色,把我拖进了会议室。

“昨天晚上你睡得很早啊,十点我给你电话,你已经关机了。”他也不知道是在查岗,还是在关心我,这个很难判断。

我不露声色地看看他,像女友应该的温柔一样温柔,“没睡,手机忘记充电了。你昨天晚上那么晚才回去?忙什么呀?不要太累了。”

“昨天晚上我在老太太的儿子家。”他指了指外面,“那天到妇联去了解情况,知道了老太太的情况。我真给气坏了。有六个孩子,却没一个人肯养老,昨天我陪老太太去了一个儿子家,那儿子太不像话了,竟然把老太太的包给扔出来,还顺手泼了一盆脏水出来。”

“厉害。有斩草除根本事的人,肯定能做大事。”我脱口而出,却发现施刚诧异地望着我,才意识到自己的

幽默非常不是时候,赶紧解释,“幽默一下嘛,不要那么沉重。那你想怎么办?”

“我想免费替她诉讼。”施刚愤愤地说,“实在是太看不过去了。”

“哦?要媒体炒作一下吗?我认识几个跑司法的记者。”要知道,无私永远是有限的。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

为人民服务之中,是会累的。只有把有限的热情,投入到无限的收入里,才会心花怒放,孜孜不倦。

“这个是当然了。对官司也有利。能帮上老太太。我也认识几个,我们分别联系吧。案件的影响力闹得越大越好。”施刚高尚地说。

他说的对。我点点头,坐下来,“好啦,你忙你的,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下午咱们去逛商店吧。”

他谈了很长时间,我一直看完了两本杂志,一份报纸,他还没有结束。我想,如果不是免费诉讼,老太太现在就该回家卖家当了。

施刚还真是忍辱负重,意志坚定。我站起来,推门出去,看见老太太一张被泪水和哭态扭曲的脸。我这样冷漠的人,都觉得抱歉,顿了顿,说,“我下楼买点东西。”

楼下是市内最大的一家沃尔玛超市。进门处悬着紫色的纱帘,我掀开纱帘,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想起来确实需要买一瓶染发剂了,我的黑发已经从红发里钻出来了,这才真的决定进门去。

我刚朝门里走,就看见一个素面朝天一身白领套装的女人和她的香气擦身而过,一条大眼睛的京巴跟着她脚下,保安连忙拦住她,“小姐,狗不能进去。”

女人挑着眉毛看看保安,又看看刚出来的一个抱婴儿的女人说,“她儿子能进去,我儿子就不能?”

我差点把嘴巴里仅剩的干巴巴的口水喷出来。

这么好玩的事儿,怎么能少了我的参与,我决定停下脚步,装作在看柜台里的茶叶的样子,听他们继续怎么对话。

保安就像被当头砸了一棒,半天才发出声音来,“小姐。不好意思。她儿子是人。你儿子是狗。”

哈哈哈哈。我死命咬住嘴唇,才克制得没发出声音来,然后就听到女人的声音,“你说我儿子是狗?你的意思是我老公是条狗?”其间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稍微弱的声音,“她说得很有道理嘛。”

一群人涌了上来,把我往前挤,我被人群裹出了吵架的中心位置,丧失了有利的窃听地形。我遗憾地看看一团团黑乎乎的脑袋在紫色纱布中滚动,不甘心地走了。

一堆堆糖果。堆积如山。太漂亮了。各色包装纸。超市明亮的灯光下,这些糖果显得那么光彩夺目,那么诱人。我忍不住把手插进糖果堆中,听那哗啦啦的糖纸响。我的手指不断地触摸到坚硬的糖果,它们明媚的诱惑就这样透过指尖,抵达心脏,我的心脏猛然跳动起来。

我的手拿出来时,食指和中指间夹了块指甲大的绿色糖果,我夹着糖果往货架后走去,看货架上一排排巧克力。四下没有人。我把糖果剥开,包装纸塞在两盒巧克力之间,把那枚小小的,绿色的,透明的糖扔进了嘴里。

糖果在我的舌尖盘绕,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津甜。我慢慢地沿着货架往下走,看见两个系着围裙的营业员站在洋酒架旁唠叨,尖脸女人说,“我儿子越长越帅了。人家都说他像我。”

圆脸女人犹疑地看看尖脸女人不端正的五官,锁紧了眉心,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说,“你老公不是上回答应陪你配眼镜嘛?怎么到现在都没配呢?”

我从她们身边走过,感觉嘴里的香气在弥散,把她们都浸透了。她们,他们,所有的人,都迅速地消失在这种恬静的香气里了。真的非常安静。

施刚终于把老太太打发走了,打电话问我在哪儿。这时候我已经站在沃尔玛的大门外,连续咬碎了七颗糖,整个人都弥漫着香气。阳光也很明亮,把广场上的绿色棕榈照成了苍白的大手。我的心情太好了,抱着电话都想大叫大笑,终于还是忍住了,喜气洋洋地说,你下楼来吧,咱们在街边喝杯咖啡。

我很喜欢在广场上喝咖啡。感觉很洋派。像在法国或者,意大利的街头一样。我是个很喜欢作的人。作,就是把自己做成某种和自己本身不吻合的姿态。比如,我下班以后,穿着必然娇艳,短裙加紧身上衣,戴墨镜,怎么看都像个舞厅的小妞。我可不能打扮得像个公务员,这他妈的就太失败了。

我最喜欢的作态是站在牛牛的

摩托车后面,抱着他的脑袋,风一吹就把裙子掀得狂舞飞扬,紧身舞裤都露出来,把屁股的线条暴露无遗。当然,这件事施刚是完全不知道的。这怎么能是法律界人士的公众形象呢?

牛牛是我的飞车搭档,我青梅竹马的弟弟,他很喜欢我这样白天一本正经穿制服,晚上疯疯癫癫露屁股的妞儿。

当然,我们没什么。牛牛这样的无业人员,爸爸妈妈足够富有,让他天天穿着一套紧身衣呼呼地跑,不跑的时候干脆到地下天桥底下跳街舞,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活不到二十五岁的气息,我喜欢他,但还不至于爱上他。

或者说。他是我心底的某些东西。但他不是我的欲望,所以也不会是我的生活。或者,另一种说法是,牛牛是我的夜生活。施刚是我日生活。日生活。哈哈。我想到这个词时,忍不住在心里又多念了两遍,日生活,日生活。这时候,施刚到了,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说,“笑什么呢?”

“没什么啊。阳光好,高兴啊。”我抿着嘴装嗲,笑盈盈地看着他,“请我喝什么?”

“爱喝什么喝什么。”他不解风情地打开公文包,从包里翻出一堆纸来,上上下下地看。我侧对着他,迎着阳光,翘着二郎腿,等小姐送冰咖啡来。他的线条全部在我眼角余光中,低着头,姿态十足地叼着根细细的雪茄。我猜这雪茄就是他上次在公司酒会上拿的那两包,一包六百多,公司买全单。否则,他这种小里小气的男人,连烟都舍不得买很好的,怎么会舍得花钱抽雪茄。

他翻的卷宗是老太太的资料。我伸手抽出一张练习本上撕下的纸来看,不知道是谁写的,歪歪扭扭,很难看清。我扫了几眼,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

老太太子女六人,先住大儿子家,因为其他儿女并不给钱,媳妇就不太高兴,让丈夫把老太太送到小女儿家。小女儿

离婚,一人带一女儿生活,住在前夫留下的一间房里,房子已经是危房,要求限期拆除,住下的当晚停电,女儿和外孙女号淘大哭,叫电视台来拍她们孤儿寡母老太太三代女人受人欺负的惨状。

电视台的镁光灯把小房间照得通亮,老太太昏头昏脑老眼昏花地跟着小女儿痛哭一场,电视台一走,小女儿给了妈妈二十块钱,叫她打车回大儿子家。老太太回去了,大儿子却死活不开门,让老太太在楼梯口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送了碗稀饭下来,叫她自己再到二儿子家试试。

整个故事很无趣。一帮孙子,吃喝完毕翅膀就硬了,不管老娘死活,巴不得她早点死,好省下几口饭的故事。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粮食是很珍贵的。

看了一半,我就还给了施刚,“喏,收好。”

“惨吧。怎么可以这样?还是不是人啊?”施刚头也没抬,“我气得一晚上没睡着。”

“作为一个律师,你知道你的情绪是不必要的吗?”我尖酸刻薄地回答他说。从我们开始恋爱的这大半年,他从一个民法老师变成了一个律师,其间不下十次得意忘形,嘲笑我是个典型的女人,容易动感情,而法律从业人员最忌讳的就是自己动感情。我看见他一脸周正严肃的模样,忍不住想瞪圆眼睛呈惊讶状,“大律师!原来!你也有情绪!”

当然。我没敢。这样没

幽默感的人,肯定受不了我这样。果然,他顿了顿,嘴角一牵,笑了起来,“现在没上庭呢。”

“施刚同志,我能不能采访你一下,你怎么能做到把感情收拾得跟放屁一样自如,上庭不放,下庭再放?”

“得了你,没正经。”他一点笑容没有,一本正经地说,“好啦,好啦,你看看这卷宗,帮我整理一下有用的资料,然后找找媒体吧。”

“好啊,不过,我现在得回家了。公安局的人说要来我们家来看看现场,我爷爷回老家了,家里总得有人。”

“失窃一个月来看现场?有这种事?”

“也许他们把上个月的现场丢了,这个月补一下。”我喝光了饮料,“好啦,好啦,我走了,打电话给你。”

到了楼下。

我忍不住在信箱前停下了脚步,想了想,打开信箱。果然,一封蓝色的信躺在花哨的广告页间,安静得像一枚炸弹。

左右看看,四下的风声正轻,阳光大好,路人的脸都很平静,不像有什么人在窥视。我把信放进包里,上楼。

抽屉里前一封信还在,边缘撕成了一张兔子嘴,露出一缕撕破的信纸来。我把新收的信放在上面,锁上抽屉。

大概是看见我的自行车在楼下,牛牛在楼下叫,“妞妞,妞妞!”

我探出头,看见牛牛搂了女朋友站在楼下。两张脸,张大了嘴仰着脸往上看,穿着情侣装,一红一白两件紧身网孔衫,绿军裤,满头的金黄色乱发,从上面望下去,像两朵开过了头,就要烂掉的胭脂花。

他看见我出来,就招手,“下来吧,一起去觅食,我中午没吃饭,饿呢。”

“我等会儿才能走。你们要不上来坐一会儿?”我看看表,公安局的人说四点钟来,现在刚刚三点半,大概还要一会儿。

“好啊,我们买点儿吃的上来。你想吃什么?”

牛牛说话的语气总是像个大人,但声音嫩得像个孩子,我很喜欢他的声音。有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泡酒吧,我喝多了,就整个人俯在他身上,他安静得像个孩子一样任我依靠。

妈妈曾经有意无意说过,我和牛牛的感情有问题。但她没好意思说是什么问题,她只能装腔作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和牛牛妈妈在一起讨论过这件事,但两人都没办法。

我们两人,就是对方的童年。我们是一对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们互相依靠。我们小时候一起洗澡,现在为什么不能彼此拥抱?

仅此而已。

我坐在阳台上发了一会儿呆,决定还是趁自己一人时拆信看看。我把信从抽屉里取出来,借着阳光看到里面是薄薄的一张纸。

这次的信也像以往一样,不太长。他存在,就像政治,就像阳光,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我的手触摸到纸的温暖时,不觉有微弱的温暖,以及恐惧。

这样的一个人,在这段日子里,打算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他的目光,他的字迹,他存在的气息,就像我的衣服,轻柔地扑在身上,在有意无意中被觉察,被感知。这些日子,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独处,不管走在哪里,坐在哪里,哪怕是上厕所,哪怕是洗澡,我也觉得像有目光在探测,或者抚摸。这种被人偷窥的感觉像一把刀,温柔而冰冷,一刀刀地把内脏里恐惧挑到血液里去,全身渗透。

我犹豫不决地拆开了信。

乐蓓,

你好。

我今天中午陪你在沃尔玛坐了半小时,你没有注意吗?你的头发有些零乱了,或者染得更深会好看些。不过,你要上法庭,再染深恐怕不行的。

我今天第一次注意到,你眼睛是弯弯的,眼角是往上翘的,很好看,像倒挂的月亮。我以前看你照片,觉得你好看,但又不知道哪里好看。请原谅,出色之处是要分解的,整个人的气息是一点点渗透的。你不是让人惊艳的美女。

我在你不远处,但是你没注意我。当时我就想,会不会有一天,你将成为我的妻子。我们可以温和地过一生,直到,彼此不再感觉到彼此的疼痛,彼此的气息,熟悉而温柔,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你肯定不会注意到我。我在你身边走过几次。你都没有注意我。然后,我就来了。在车上,写了这封信,扔在你邮箱里。我要工作去了。再见。

这纯粹是一种戏弄。从老鼠对猫的戏弄,到猫对老鼠的戏弄。

他巨大的爪子已经把我的脑袋拨晕了。我昏头昏脑,看着自己头上方这个阴影,头仰得很累,却始终不知他的面目。

他离我如此之近,让我感觉如此恐怖,撕扯掉我所有的距离和尊严。我的

幽默感全丧失了,捏着信,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几乎都在发抖。

牛牛的敲门声惊醒了我。我如释重负地拽开门,把信扔给他,“你看看。还有一封,我给你取来。”

牛牛看完了信,听我说完,想也没想,“这么牛的人,嫁给他算了。”

他的女朋友也看完了信,咧着嘴乐了,“这么浪漫啊,不过,还是见人之后再嫁吧,万一他瘸啊拐啊狐臭啊阳痿啊肝炎啊糖尿病啊,太麻烦了。”

我瞪着他们两人看了半天,郁郁寡欢地问,“你们不觉得这人有病?”

“有啊。没病能这么干吗?”牛牛说,“可是,多刺激啊!跟一个没病的人无病呻吟,还不如跟个病人一起跳刀山下火海呢。”

“但我觉得像被监视一样。洗澡时,窗户关得再紧,也觉得是打开的,对面,或者上面,下面,谁知道哪里,都有人在看,眼光比剑还厉害,一刀一刀剜。有时候也觉得蛮好玩,蛮刺激,走在街上,过街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人的眼光扑面而来,就突然振奋了,整理一下衣服,微笑一下,好像自己在拍电视剧似的。”我刚施展开自己的口才,就听到重重的敲门声,“八零三,有人吗?”

“奇怪,公安局的到现在都不来,查煤气的倒来了。”我咕噜着,打开门,看见两个大盖帽站在门口,一脸威严,“我们是公安局的。”

我刚想把他们让进来,牛牛的女朋友突然聪明之极地叫出声来,“昨天报纸上刚登的,公安员上门时要出示证件。”

她话音没落,我啪地就把门链子搭上了,隔着一条缝看这两张漆黑的脸,“同志,把证件给我看看行吗?”

两个公安员互相看看,高个子很不高兴地说,“你们报案,还不让我们进屋?”

我连忙解释说,“不是不让你们进屋,是先看一下证件。”

矮个子突然咧嘴乐了,从口袋里掏出个证件,往我面前晃了晃,“行了吗?”

年龄二十九,叫魏明亮。真奇怪,二十九岁的人长得跟九十二似的,可见人民的公安有多么辛苦。“哦。魏同志。请进。”我把门链子解开,把他们放了进来。

高个子仍然不高兴,阴黑着脸横扫屋里一眼,指着牛牛的女朋友说,“你把鞋子脱下来给我看看,我查查你的脚印。”

牛牛的女朋友翻了个白眼,看了看我们,不吱声,把松糕鞋脱了下来。高个子翻来覆去看了五遍之后,把鞋子还给她。

她弯腰穿鞋子时,冷不丁说,“这鞋子昨天刚买的。要不,我回家一趟,把她家失窃那天穿的鞋子给您带来?”

高个子挑挑眉毛,冷淡地说,“不用了,你那小脚,有本事爬上来吗?”他讥笑地说完,转身到阳台上去了。

一个女研究生在男朋友家里自缢而死,男友在隔壁屋里上网聊天,一转身,发现女朋友在另一个房间里,挂在半空中,脸色淤紫,面部血管爆裂,肿得像裂开的大脑。查案的公安员是刚刚分配来的,他硬着头皮推开门,立刻惊叫一声,倒退两步,吓得身后的死者家属纷纷往后逃蹿。然后,进门没一会儿,新公安就不停地呕吐。女研究生的家人怀疑是和男友争吵,再三确认确实是自杀之后,就告上了法庭,要求民事赔偿,七七八八有三十万元。

法院接了这个案子,就开始调查。这时候电视台也开始感兴趣,有一天播放了个二十分钟的节目,介绍这个农业机械专业的女研究生光辉和美丽的一生。女孩从小漂亮可爱,成绩优异,一路保送,是家里的独身女,父母的掌上明珠,千娇百宠集一身。

我白天看过她的资料后,晚上也看了这个节目。节目上她确实是个漂亮的姑娘,眼睛明亮,深深的酒涡,甜美得像公主。但是,怎么谁一上电视都是公主呢?真是奇怪。这世界,真的所有的Cinderella都能把煤灰洗干净,穿上水晶鞋嫁王子吗?难道这不是骗小孩的吗?

法官拿到了她的日记本,由她的男友提供的,一共十本,厚厚的一堆。没人像我这样,对这个脸上有半明半暗的弯月气息的女孩感兴趣。我看了整整一本,花了一个下午所有的喝茶时间。她在日记里写,父亲三天两头喝得烂醉,殴打母亲,打到自己手都骨折还不住手。父亲的小蜜跟了父亲有四五年了,父亲每次给妈妈买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大小老婆在父亲的公司里出现时,穿得就像姐妹。妈妈什么也不介意,甚至鄙夷地告诉女儿说,父亲坐牢的那五年,其实已经阳痿了,有十个小蜜也只能看看,屁用没有。

她的父亲在外面是个受人尊敬的,幡然悔悟的企业家,早年的经济犯罪因为资产数量的不断高涨被人遗忘。母亲早已经不爱父亲了,父亲还没因为行贿坐牢时,母亲就开始就偷人,父亲坐牢五年,母亲换了一打男人,现在终于有了固定的男友。有的时候还带着她见那个叔叔。那个叔叔有个残疾儿子,会弹一手好琵琶,她喜欢这个残疾哥哥,有时清晨起的早,就会推着他到公园里弹琴。

她还写到她的男友。她说,她有时爱他,有时不爱他。她觉得,他健康得像阳光,她阴暗得像月光。他们的生活就像太空里的彗星大相撞。她悲伤地在日记里说,他要看经济新闻,她要看艺术电影。他关心世界大事并且津津乐道,她却觉得全世界唯一需要的大事就是随便在哪儿扔个足矣毁灭地球的核弹头。他每天起得很早,要去跑步,晚上还要打会儿篮球。她每天睡觉前都希望自己永远不再醒来,到下午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就想流眼泪。

她的日记里说。有一天晚上,她住在男友家,他提出结婚吧。她立刻就愤怒了,想想和这样一个内心充满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自己所有的阴郁都得不到释放。他就像棉花,无法响应她内心的压抑和愤怒。这种日子不堪设想。于是,她跳下床把所有的床上用品都砸在了男友身上,然后坐在地上痛哭,男友试图安慰她时,她转身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打算自杀,被男友夺下,男友把她锁在卧室里关了三小时,她才冷静下来。

这个女研究生的日记就像一篇

长篇小说,我看得入迷。她的文字很华丽,有极其压抑的情绪气息。充满了对旁人的定义和观察。

比如她说,她的父亲是自卑和自大混合造就的迫害狂,需要折磨别人来证明自己的力量,他施虐的快感来自于卑微在暴力中的消解。而母亲的婚姻让母亲终生都没有安全感,始终不加选择地在接受所有人施舍的好意,并对此深信不疑,深深感激,结果却是不断被人凌辱,成了街头上的婊子。对于她的男友,她的评价是,善良而卑微,总是相信真诚就能换来真诚,权威永远不会出错,外表就是内心。他愿意对一切强大的事物妥胁,是个天生的奴才,爱情或者工作对他来说,都是可以用屈辱换得的。她鄙视他的妥协和奴性,喜欢他的真诚和善良。她知道他会是她的好丈夫,但无法控制这种冲突情感导致的内疚,不断地用歇斯底里来折磨他,每次事后都后悔得想把动脉割开,用血冲淡这种无法调节的沉重感受。

我看完了她的日记之后,悄悄从她日记本后面撕下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三个人,三个女孩。她是中间那一个。照片上的三个人大约都只有十七八岁,面庞光滑白嫩而羞涩,一起坐在草地上,身后是一片草地,一幢标注着培训中心的大楼。不知道是在哪儿照的,也不知道她旁边的两个女生是谁。但她面部的表情很吸引我,有些郁郁寡欢,有些微微打开的向往和憧憬。就是一个

青春期的女孩。

谁也不能料到,这照片之后的四五年,就有一人永远阴阳相隔,遥不可知。而这张照片,落到我这样一个陌生人手里。电视上开始放女孩的母亲,面孔上打了马赛克,只听到母亲的泣不成声,她始终说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自杀,对女儿的男友却不置一词,未作评价。

我看着手中的照片,和母亲模糊的面孔比较了一下,觉得脸形还是有点像的。镜头一晃,母亲的脸完整停留在镜头里一秒钟。我发现她们的面孔一样,有自暴自弃的气味,而且,非常重,非常重。电视节目完了。我把照片压在了陌生的来信下面。等待事情的演变。